“累,真累,這麽一天拿下來比治理一個小國還累。”馬青大聲喊,“誰說捧人不是體力勞動?”


    一天的工作結束,大家都像被紮了的輪胎癟了下去,個個精神頹靡,癱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閉目養神或長籲短歎,丁小魯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你看我這嘴皮子是不是磨起一泡?”楊重張大嘴讓美萍看。


    “喲,真起了一泡。”美萍說,“給你塗點紫藥水。”


    她拿棉簽蘸了紫藥水小心翼翼地塗在楊重的嘴角上。


    “娘希匹!”楊重用浙江官話罵了一句,試試自己的嘴是否依然開合自如。


    “掛花了?”馬青走過來看看楊重的嘴,好心好意地說,“捧你一道,慰問慰問。”


    “別,別,咱們之間就別來這套了。”


    “特別是咱們之間,更該以身作則,不能讓人家說咱們搞特殊化。我對你有意見——你工作起來怎麽就不知道休息?”


    “你是不是嘴癢癢閑得難受?”楊重乜斜著眼睛道,“別拿我打岔,留神我跟你急。”


    “我覺得我們這些人裏也就是楊重頭腦最清醒了……”


    “我說你怎麽回事?越不叫你幹什麽你還非幹什麽。”楊重急了,“煩不煩呀?下了班也不讓人清靜。”


    “楊重,你要幹嗎?”於觀在一邊冷冷地開口,“同誌們捧你也是因為愛護你,你什麽態度?”


    “我不需要!”楊重陰沉著臉衝於觀道,“我謝你們了。”


    “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問題,而是一個工作態度問題。”於觀厲聲道,“如何擺正捧人和挨捧的關係問題!”


    “現在是下班時間。”


    “作為一個好的吹捧家就沒有上下班之分,隨時隨地都是在工作。”


    “我就是聽不得肉麻吹捧,聽見就起雞皮疙瘩。”


    “那就不行!就要改!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怎麽能怕自己傳染上疾病?”


    聽到他們兩人吵起來,丁小魯忙勸,“吵什麽呀?都累了一天,你們怎麽一點不注意保護嗓子?”


    “你少搞無原則的一團和氣!”於觀一揮手。


    “怎麽衝我來了?”丁小魯不滿地瞪了於觀一眼,“於觀我覺得你最近火氣太大,雖然工作累點也不該對同誌動不動發脾氣,不要忘了你現在的身分。你的行為很不像一個吹捧家。”


    “可是……”


    “算了算了,何必為捧人傷和氣。”劉美萍也過來相勸。她看到馬青臊眉搭眼站在一邊,拉著他笑道:“我不怕捧,你捧我一道吧。”


    丁小魯也跟著笑,“是嗬,你一開始目標就選錯,捧人應該先捧小姐呀。”


    馬青本來被楊重倔得挺沒趣兒,一見兩位女士熱情相邀,隻得強打精神堆出一臉笑:“那好,我就捧你,準備好了沒有?我可要開始了。”


    “你等我靠牆站好了,我這人一捧就暈。”


    馬青對丁小魯說:“沒見美萍前,不知道這‘美好’二字指的是什麽,查遍所有辭典仍然心中茫然,而今一見美萍恍然大悟。”


    “一般,不夠刺激。”丁小魯笑說。


    “我從小就特愛幻想,一見美萍,一點想法都沒有了,從此變得特別實際。”


    “你說的還不如我呢。”丁小魯笑道,“應該這麽說:我一見美萍連生活的信心都沒有了——你使我自卑美萍。”


    一直沒出聲的馮小剛遠遠地開口,語調渾厚,充滿深情,猶如趙忠祥播講《動物世界》:“我每回都是用極大的毅力才克製住自己不動聲色地喊出美萍的名字,否則就要脫口喊出:美!美!口齒流利的人偏在這個詞上結巴。”


    一屋人開懷大笑,連於觀、楊重也忍不住笑了。


    “還得屬馮先生,一語中的。”丁小魯笑問美萍,“還走得動道麽?”


    “勞駕你攙我一把。”美萍作癡醉、沉迷狀。


    “我覺得我們捧來捧去卻忘了一個最該捧的人。”丁小魯看著馮小剛笑,“此人勞苦功高,沒有他也沒有我們的今天。”


    “對,咱們怎麽把馮師忘了?”於觀笑叫,“這樣的人不捧還有什麽人可以捧呢?”


    “馮先生,您臉色怎麽這麽不好?”美萍大驚小怪地問,“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事,我先天心髒有點缺損。”馮小剛挺直腰坐正,“來吧,幾句捧還是挺得住的。”


    “是不是可以這麽說馮先生,”丁小魯道,“我們幾個就算您帶的研究生?”


    “可以。”


    “馮師凡一張嘴,我心中便湧出一句文言感歎:真奇男子也!”於觀笑道。


    “馮師死後,哪兒都可以燒,惟獨這張嘴一定要割下來,永久保存,供人瞻仰。”丁小魯道。


    “或者修個墓,”馬青也道,“立座碑,請啟功先生寫個字,碑後用陰文曆數此嘴生平。偉人不都有三兩個衣冠塚麽?修個嘴塚我覺得不過分。”


    “那就拜托了。”馮小剛拱拱手,“我這把骨頭你們揚哪兒去都可以,獨這嘴我也覺得好,舍不得。記住,一定找一福爾馬林瓶子給我泡上,別回頭二百年後爛了。”


    “不用,您那是鐵嘴,爛不了。”於觀道,“我倒建議像泡野山參似地泡在酒裏,嘴笨不會說巧話的喝上一盅保管變八哥。”


    “諸位諸位,”丁小魯叫道,“我建議現在就給馮師擬篇銘文,一旦馮師仙逝,立刻就能找石匠刻上碑。”


    “好嗬,”大家紛紛來了情緒,“擬吧,省得措手不及。”


    “先師馮小剛之嘴萌生於二十世紀中葉,”丁小魯笑瞅著馮小剛一句一頓地說,“受日月之精華,納天地之靈蘊;櫛風沐雨,含辛茹苦……”


    “曆盡甜酸苦辣,品遍軟硬冷熱;”於觀接上來搖頭晃腦地吟道,“吐故納新,咬韌嚼脆;凡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種種遭遇,不堪回首。終於蛻皮……”


    “結痂。”丁小魯捶胸高叫。


    “長繭。”美萍笑彎了腰。


    “覆鱗,角化!”馬青接著補充,“幾經淬火,千錘百煉……”


    “得一鐵嘴鋼牙!”於觀不容分說,厲聲高叫蓋住他人喧囂,“唇紅齒白,口舌生香;能吐芝蘭之芬馥,堪效百鳥之宛轉,嚶嚶動聽,如抹蜜糖;耕雲播雨,揚是傳非……”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丁小魯幾乎喊破了嗓子,笑倒了自己,“人見人愛,視為奇珍;心疼不已,把玩不休……”


    “馮師,你就差再拿一個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了,那樣這篇銘文就算做足了文章。”


    楊重道。


    “已經很好了。”馮小剛微微一笑,“已經足可流芳百世了。我替我這嘴謝謝你們。如果將來香火盛了,我看也可設一偏殿供奉諸位,我等數人共享祭祀豈不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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