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大雨瓢潑,屋裏昏暗得如同黃昏,一聲炸雷,閃電貫穿長空。正在昏睡的於觀驀地驚醒,驚恐地張望了一下四周,又沉沉睡去,他的臉上布滿倦容。


    屋外,丁小魯站在房簷下看雨。劉美萍打著傘踩水而來。


    “於觀睡了麽?”她問丁小魯。


    “剛睡下。”丁小魯輕聲說,“咳了一夜,早晨我給他吃了兩片安眠藥。”


    “謝天謝地,終於睡了。”劉美萍虔誠地胸前劃十字,“老天保佑他多睡會兒吧。”


    丁小魯瞅著她笑,“你什麽時候也信起這一套了?”


    劉美萍不好意思地笑,“病急亂投醫。”


    馬青、楊重合撐著一把傘嘻嘻哈哈一路跑著□〖字形左足右堂〗水過來。馬青大聲問:


    “於觀起來沒有?”


    “噓,小聲點,剛睡下。”丁小魯手按唇道。


    “可我們有急事找他。”楊重說。


    “天塌得下來麽?天塌不下來過兩小時你們再進去。”丁小魯低頭看看腕上的手表,“他太累了。”


    於觀在床上沉沉昏睡,睡得十分痛苦,唉聲歎氣,不斷磨牙,臉容猙獰頹喪,被子掉到了地上。


    劉美萍輕輕把被子揀起來,蓋在他身上,他一下醒了,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喝問:“哪一個?”


    “我,美萍,你被子掉了。”


    於觀一臉怒氣,起身質問:“我睡一個覺可以麽?我這個要求過高麽?哪個用你來獻殷勤——你給我外邊站著去!”


    美萍哭著跑出去。


    丁小魯聞聲跑進來,“怎麽啦?又跟誰生氣呢?再睡呀。”


    她上前要扶於觀躺下。


    於觀拿起一支煙,“不睡了,剛合眼又給搞醒。”


    他看到馬青楊重在門口探頭,“那是誰在門口探頭探腦?”


    “噢,是楊重他們來找你匯報個事,我給他們攔下了,讓他們過兩個小時再來。”


    “叫他們進來吧,來吧來吧。”於觀向他們招手。


    兩人笑著進了屋。


    馮小剛匆匆忙忙從街上披雨衣穿馬路過來,看到美萍站在房簷下抹眼淚,停下關心地問:“怎麽啦小鬼?怎麽自己在這兒哭開鼻子了?”


    待知道原委後又和藹地批評美萍,“應該讓於觀同誌睡覺嘛,於觀同誌睡覺時我都不去打攪他。好啦好啦,他發火是可以理解的,我們都要體諒他嘛,不要傷心了。”


    馮小剛跨進屋裏,笑迎向於觀,“哦,人來得很齊嘛。”


    “有什麽事麽馮先生?”於觀笑問他。


    “不忙談,你先休息。”


    “哪裏還有時間休息呀?來了就談嘛。”於觀笑說。


    “於觀同誌最近身體怎麽樣嗬?”馮小剛問丁小魯。


    “不好。”丁小魯說,“總是咳嗽,夜裏睡不好覺。”


    “這我可要批評你於觀,不能再這麽玩命幹了,你想當第二個李文華呀!”


    “垮不了。”於觀樂嗬嗬地說。


    “不要逞強,我們都不年輕了。”馮小剛半真半假地警告他。接著他又像剛想起來似地笑說:“剛才我過來,看到美萍一個人在門外抹眼淚,不知出了什麽事?”


    於觀歎了口氣,對丁小魯說:“讓她進來吧。”


    美萍抽抽噎噎地挪進屋,不過肯到於觀床前來。


    “過來。”於觀拉著她手長歎一聲,“我不過是說了你一句,你就這麽委屈。我也是急呀,好容易睡著了又被你搞醒了。不要哭了,你是好心。我向你檢討,不該發火。”


    “我不是委屈自己,我是恨我那麽沒眼力,偏偏您剛睡下我就多事——我是心疼您嗬!”


    於觀剛要下床,便感到一陣暈眩,腿一軟,栽到丁小魯身上。


    “哎呀。”丁小魯一摸他手驚叫,“你燒得燙人,今天不要再出去了。”


    “是嗬,今天就不要出去了,歇一天吧。”大家也紛紛勸。


    “我怎麽能躺得住?”於觀誠摯地對大家說,“我一閉眼就有那麽多雙充滿企盼和渴求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動。李先生不遠萬裏回國就是想聽聽鄉音體會體會鄉情;王同誌受了一輩子欺負僅僅想在有生之年當一回俠客;劉小姐不圖錢不愛權隻不過希望有一天出門讓人圍觀;老秦是多老實多忠厚的一個人,根本沒想過自己撈什麽好處,就是看到科長工作辛苦,業餘時間一點樂趣沒有,想讓他開心一天——我忍心讓他們失望麽?”


    關科長一看就是個硬骨頭,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一進餐館看到滿滿一桌雞鴨魚肉便皺起眉頭。


    “你們請我來幹嗎呀?”


    “沒事,就是想和您結識一下。”於觀咳嗽著,用手帕捂著嘴,起身相迎道,“早聽說您為政清廉,樸素大方,既堅持原則又富有人情味,在您那一級幹部中是個優秀的代表。”


    “你們這都是聽誰說的?”


    “凡是在您手下工作過的同誌,調走後都滿世界宣傳您的事跡。我們和您生在同時代能不有所耳聞略曉一二麽?”


    “說您位卑不敢忘憂國,人正不怕影子斜。參加工作以來,光人民幣就上交了幾十萬,煙酒糖茶不計其數,沒一個春節是在家過的,哭了七次不是看到同誌們三代同堂就是部下房頂漏了雨群眾都給你數著呢。”楊重接上茬口兒。


    “說您從小就有遠大誌向,上小學的時候就救過落水兒童逮過破壞分子。長大更是不閑著,當兵是個好兵,當工人是個好工人,當幹部怎麽能不是好幹部?沒事就去救火在街上見義勇為寫了幾十萬字的日記還翻譯了一本英文辭典中國作家協會差點吸收了您呢。”馬青錦上添花。


    “所以我們特佩服您,私底下發誓要向您學習,拿您當我們的榜樣。被您比得我們除了慚愧還是慚愧。”


    關科長冷笑,“少來這套!你們都是哪兒來的一批馬屁精?無緣無故地跑來吹捧我我能信你們沒目的麽?”


    “真是沒目的,真是單純地覺得您特好。”丁小魯也說。


    “這不用你們說,我自己很清楚我自己幹的事,你們光知道我不收賄,怎麽沒打聽清楚我更不吃捧?”


    “由衷地、發自內心地捧也不行麽?”美萍天真地設問。


    “一概不行!”關科長右手有力地往下一劈。


    “我不同意您這觀點,這就是您自私了,光想著給自己保持個好名聲。您想嗬,現在像您這樣值得捧的人有幾個?該捧的不捧,群眾怎麽知道什麽好什麽不好?社會上的正氣怎麽樹得起來?這不單單是捧你,捧的是一個方向。我覺得我們這些人吧,除了潔身自好還應該多有點社會責任感。”馮小剛站起來,大義凜然,擲地有聲。


    “我認出你了,我聽說過你們,你們是一幫職業吹捧家吧?”關科長冷笑,背著手走到馮小剛麵前端詳他。


    “我們是幹什麽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說的對不對?您要是個壞人,貪官汙吏,那我們這麽幹是要打屁股的。”


    “收起你那套花言巧語吧!哪個要聽你這些屁話?別以為你幹得很巧妙,我早就認清你是什麽人了。我提醒你,你這麽下去很危險,搞的什麽名堂麽!”


    “……”


    “年輕輕的不學好,就愛在歪門邪道上動心眼兒。你們看看你們周圍,那麽多優秀的青年在各自的崗位上勤勤懇懇地工作,為民族為社會的進步努力貢獻。唯獨你們,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成天就是混,混不下去了,居然想靠當幫閑、吹捧別人過日子。你們知不知道人間還有羞恥二字?你們的父母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不要講做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了,你們還有點新中國青年的味道麽?你們還算人麽?”


    關科長義憤填膺,怒不可遏,說得眾人一個個都低下頭,默不做聲。美萍臉紅了。


    於觀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片刻,於觀喘著,眼淚汪汪地看了眼大家,大家也偷偷拿眼覷他,隻有馮小剛信任、勉勵地朝他頷首。


    於觀說:“好久沒聽到這麽尖銳的批評了。”


    “是嗬,”楊重抬頭望著關科長道,“早該有人這麽對我們大喝一聲了。”


    “對不對嘛我說的?”關科長憂心忡忡地說,“我的話可能是重了些,可我看到你們現在這個樣子,我沒法不讓自己激動。”


    “雖然您的話說得重,可其實是為我們好,是不是大家。”於觀連連咳嗽,咳得彎下腰。


    “沒錯,”馬青說,“有些人總誇獎我們,但其實他那是嘴不對著心,心裏不定怎麽想。您這才是真正關心我們,愛護我們。”


    “愛之深恨之切嘛。”丁小魯補充,“恨鐵不成鋼。”


    “你們能這麽認識問題就好,我是不怕得罪你們。結怨也好,回家背地罵我也好,我有什麽就要說什麽。”


    “怎麽會罵您呢?我們就希望別人坦率地對待我們。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愈直爽愈不客氣我們就愈敬重他。”於觀掙紮著,強打精神說。


    “真誠的意見現在難得聽見嗬,你就是花大價錢也沒人對你說。”馮小剛適時補充了一句。


    “別看關科長罵了咱們一頓,可我真覺得今天請關科長吃飯是請對了——值!”馬青一拍桌子。


    “我這人就是這麽個醜脾氣,也不怪有些人說說我不近人情。我公開對這些人講:我就是不近人情!這個人情我看是近不得。”


    “其實您這恰恰是最近人情!都像他們,到頭來恐怕連做人的基本信念都丟了。”大家一致表示讚同。


    “關科長關科長,”於觀握住他手,“您能給我留個地址麽?哪天我到您家跟您好好聊聊。您的話對我特別有啟發,令我深思,我特想找個機會跟您說說我的苦惱。其實我這人特空虛、特茫然。社會上好多現象我都特瞧不慣,又找不著辦法解決,所以就有點自暴自棄,破罐破摔,得過且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既辜負了人民又放蕩了自己……”


    “這就錯了麽。對待不良現象有兩種態度:一種是消極的,一種是積極的。咱們約個時間哪天你來吧,我也很願意和你們聊聊。你們都很聰明,我是真不願意看到你們糟蹋了自己的聰明。我們的事業需要年輕人,年輕人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你怎麽啦?“


    於觀兩眼一翻,昏了過去,一頭栽進關科長寬厚溫暖的懷中。


    “他怎麽啦?”關科長驚叫,身往後一撤,若不是楊重眼疾手快,一把托住於觀,他非摔個頭破血流。


    大家圍上來,七手八腳把於觀抬到沙發上,又掐人中又扇臉蛋。


    劉美萍對關科長說:“他發燒好幾天了,一直帶病堅持工作,你沒瞧他嗓子都啞了麽?”


    “醒醒,你醒醒。”大家焦急地呼喚於觀。


    於觀在大家的呼喚中慢慢睜開眼,醒來就一把抓住關科長,聲音嘶啞地說:“您的話句句說到我心坎上了……”


    “行了!”楊重急了,衝他大吼,“這兒還有我們呢,你就別惦記工作了。”說完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於觀又昏了過去。


    “叫救護車叫救護車。”馮小剛粗聲粗氣地喊。


    “他就是這樣,”美萍跺著腳哭,“心裏永遠裝著別人惟獨沒有他自己。”


    於觀醒來已是躺在雪白的病房裏,胳膊上吊著輸液瓶子,四周靜悄悄的。他看到楊重的一張臉正聚精會神地鳥瞰著他。


    “還記得發生過的事麽?”


    於觀無力地搖搖頭。


    “你昏倒在捧人的崗位上了。”


    一陣歡聲笑語,丁、馮、馬、劉諸人捧著鮮花、水果擁進病房,一齊圍上來問寒噓暖。


    “給你看件東西,你看了準喜歡。”


    美萍亮出一麵大紅錦鍛金色流蘇的錦旗,上書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巧舌如簧,天花亂墜。


    “還有送匾的呢。”馬青美滋滋地說。


    於觀吃力地張開嘴,喃喃道:“我們就做了這麽一點該做的,群眾給了我們的多大的榮譽嗬。”


    “是,我們不能自滿。”楊重點點頭,“匾和錦旗全當鞭策了。”


    “於觀呀,”馮小剛坐在床頭說,“我們大家商量了,你為工作累病了,我們也要為你做點什麽。你有什麽願望盡管說,我們一定讓你盡興。”


    “說吧說吧,你該享受享受了。”大家七嘴八舌說,“對了,我們還不知道你的人生夢想是什麽呢?當大使?當表演藝術家?”


    大家爭相提問。


    於觀嘴皮子動了動。


    “你說什麽?”丁小魯把耳朵湊上去。


    稍頃,她抬起頭,嚴肅地望著大家,“他想睡覺。”


    大家臉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一個個躡手躡腳悄悄退出病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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