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黎到達青盧鄉的時候,天空剛剛破曉。他這次太過心急了,派出所相關人員還沒有上班,值班室裏的小警察昏昏欲睡。趙黎敲了敲窗戶,小警察驚醒,表情有點不耐煩,見到陌生的麵孔,沒敢發作,問:“幹什麽的?”


    趙黎沒說話,把警察證亮給他看。小警察迷迷糊糊隻看清了刑偵大隊四個字,頓時清醒了一點,從值班室裏走出來,把趙黎讓進去,一時間還不知道叫什麽好,“警官”“領導”“阿sir”了半天,後來幹脆說:“那個,趙哥?你是刑警啊,你來這裏……是有什麽大案子嗎?哎,不對,不是不允許單獨取證嗎?”


    剛畢業,十成十走關係塞進來的,趙黎的眼睛在小警察身上掃了一圈就有了判斷,搖了搖頭,說:“我是來找人的,你們所裏有叫朱玉成的嗎?”


    “你找朱大哥?他怎麽了?”小警察條件反射地問了出來,自己也覺得不對勁,就收住了話頭,說:“一會兒上班朱大哥就來了,你在這等吧。”


    趙黎點了點頭。


    他坐在值班室的簡易單人床上,目光四處掃了一圈,這是他的習慣,在任何一個環境裏都會先觀察。這裏平平無奇,大概每一個派出所都是這個樣子。


    小警察沒什麽好奇心了,坐在椅子上,沒一會兒就又打起瞌睡。趙黎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過著那三起案子,不知不覺,竟然也睡了過去。


    耳邊隱約響起交談的聲音,趙黎意識朦朧地睜開眼睛,陌生的環境讓他愣怔了一秒,肌肉不自覺地繃緊,很快他就放鬆了下來。用力眨了眨眼睛,站起身來。


    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大男人見他醒了,迎了過來,伸出手:“市局的同誌?我就是朱玉成,有什麽事?”


    “趙黎。”兩個人簡單地招呼了幾句,趙黎開門見山,“沒什麽大事,想了解一下你之前處理過的一起案子的細節,方便的話咱們出去聊?”


    小警察在門外來回溜達,被朱玉成瞪了一眼,縮了下肩膀躲到一邊去了。


    “那起爆頭案?”朱玉成聽到趙黎問起這個,反應還很驚訝。他這反應倒很耐人尋味了。這麽個小地方,凶殺案是非常少見的,屍體的樣子又很離奇, 朱玉成隻是一個普通的民警,平時並沒有什麽機會能見到屍體,當時村民報警後他作為負責人趕往現場,按理說那個場景足以給他留下足夠的心理陰影,為什麽聽人問起這件事還會很驚訝?


    朱玉成見趙黎麵相年輕,把他看成了想要破個懸案立功晉升的新人刑警,說道:“小同誌,不要聽信外麵那些傳言,這個案子雖然沒抓到凶手,但在我看來根本就不是什麽所謂的懸案。這個案子的受害人是當地的村支書,叫董立財,平時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整個村子裏都沒有人待見他。當時屍體是發現在通往他們村子的路上,屍體檢驗之後血液酒精超標,肯定是喝多了被人拍了黑磚。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沒有監控,村裏的這些人的私人恩怨,根本沒有辦法查,最後隻能封了當懸案處理。”


    朱玉成說著有些唏噓:“不過這人被打得是真慘,腦袋都被人拍爛了,得是多大的仇啊,真是造孽啊,報應當頭。”


    趙黎眯了眯眼,思索了片刻,又問:“他不是村支書嗎,為什麽會跟村子裏的人結怨?”


    朱玉成沒忍住笑了一聲,說:“你們在城市裏長大,不會知道農村的這些門道和醃漬,村支書哪裏是想當就能當上的,這個不說……”


    朱玉成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早年計劃生育的時候,村子裏不少孕婦都是他領人拖走的。”


    朱玉成說完立刻覺得自己失言,擺了擺手笑著打了個哈哈:“跟這也沒什麽關係,我知道的就這麽多,應該也沒什麽能幫上你的。這案子沒什麽再查的價值,那個,小趙啊,你還是好好歇歇吧。”


    趙黎的黑眼圈幾乎要拖到臉上,下巴上滿是冒出來的胡茬,看起來不知道是有多頹廢,放在朱玉成眼裏,就是個沒事找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年輕。


    計劃生育?趙黎的心中一動,總覺得哪裏不對,這時,張廣之的簡介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張廣之是婦產科的醫生,這之間會有什麽關聯嗎?他覺得自己隱約抓住了什麽,一道線索似乎就要連上了……剛才朱玉成說,孕婦是被董立財拖走的,是什麽意思?


    朱玉成見他出神,搖了搖頭,打算忙自己的事情去,趙黎卻突然站起來扣住了他的肩膀,剛還很是頹廢的年輕人此時眼神犀利,說:“我需要去一趟受害人的村莊,希望你能夠幫忙帶路。”


    不待朱玉成說話,趙黎掏出警察證,沉聲道:“刑偵隊隊長趙黎,請多多關照。”


    朱玉成一愣,沒想到這年輕人來頭竟然這麽大,一想到剛才自己輕佻的態度,不由得有些心虛,正要說什麽,趙黎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是林不複。


    趙黎鬆開手,歉意地朝朱玉成點了下頭,朱玉成微微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發現線索了。”林不複說,“今早上車衡回來了,我們看現場照片的時候,車衡發現值班室的桌子後有一處非常不明顯的陰影,我們再次回到值班室取證,移開桌子後發現了一處腳印。”


    說到這裏,林不複的聲音沉重了許多,他頓了頓,說:“腳印完整,一寸多,拓紙上的成分檢驗報告已經出來了,是屍油。”


    一寸多……是嬰兒的腳印。


    趙黎的太陽穴突地跳了一下,說:“你帶一隊取證人員,重新仔細勘察案發現場,我把位置發給你,叫車衡馬上來找我,我這邊也有線索了。”


    市區到這裏,最快也要三個小時。突然這麽多信息湧入,趙黎感覺頭疼欲裂,再這樣下去鐵定是熬不住了。朱玉成等在門口,趙黎說:“朱大哥,董立財這個案子涉及幾起連環殺人案,很可能是凶手的開端,幹係重大。我的搭檔下午到,然後我們立刻要去村子裏,有勞你帶路了。”


    “帶路我也知道啊,我也知道那個村子在哪兒。”那個小警察突然從後麵冒出來,說。


    趙黎掃了他一眼,朱玉成斥責了他一句,兩個人再次重重地握了握手,趙黎離開派出所。


    他隨便找了個招待所補覺,一方麵他因案子有轉機而感到興奮,另一方麵身體卻實在是在耗盡的邊緣,趙黎就這樣糾結地睡了過去,夢裏還全是案子的事。


    他看到一個小小的嬰兒的身影,他那麽小,不及成年的小臂長,小小的光裸的身體上滿是淤紫和腐爛的痕跡,觸目驚心。


    趙黎看不清,他想要朝那具嬰屍走近,迷霧卻一下散開,趙黎一腳踏空,驚醒了過來。


    這一睜眼他又是嚇了一跳,他睡前明明把門鎖得好好的,此時床邊竟然坐著個人。


    趙黎的心飛上雲端又重重落了下來,他揉了揉太陽穴,啞聲罵道:“你他媽進我房間就不能敲一次門。”


    “招待所的門太好開。”車衡回答,擰開礦泉水瓶遞給趙黎。


    “你來了多久,怎麽不叫我?”趙黎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從床上一個翻身爬起來,用冷水撩了幾把臉,在門口叫車衡,“走。”


    “半個小時。”車衡說,他掃了一眼趙黎的模樣,皺起眉頭,說,“你這樣行嗎?”


    “耽擱不起。”兩個人邊說邊下樓,“我現在有眉目了。這裏一定是凶手的起點,我們可以找到他的動機,如果我沒有猜錯,凶手就是這裏的人。對了,常湘那邊怎麽樣?”


    “還有得忙。”車衡回答,“信息太繁雜了,如果真要一點一點比對,怕是幾天幾夜都弄不完。隊裏的兄弟都瘋了。”


    趙黎帶著車衡往派出所走,他的步速要快一些,突然回過頭看向車衡,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那?”


    “定位停在那個招待所,你習慣住樓梯間門口。”車衡說,“你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可以,大偵探,天生做刑警的料子。”趙黎扯了句俏皮話,說,“偶然發現,青盧鄉爆頭案。”


    車衡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毛。


    一行三人到達豐橋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一路上朱玉成在給幾個人介紹村子的背景,說是已經沒有多少人留在村子裏了。沿途走來偶爾可以看到塌了一半的磚牆,一些標語還模糊可見,“一人超生,全村結紮”,超生兩個字已經塌掉了一半,趙黎用了好久才能補全這一句話,心裏頓時一陣不舒服。


    “這不算什麽。”車衡說。


    趙黎回過頭,車衡麵色沒什麽波動,說:“早年的橫幅標語都要比這個過分得多,跟‘喝藥給遞瓶,上吊一根繩’‘超生殺殺殺’相比,剛才那個不算什麽。”


    朱玉成詫異地從後視鏡掃了車衡一眼,現在的年輕人能知道這些的不多,朱玉成忍不住打量了他一下。這個年輕人幾乎沒什麽表情,五官棱角分明,生得很好看,卻很疏離淡漠,整個人的氣質給人一種非常穩重、理性的感覺。


    “這都是些老房子了,扒了一半沒人管,就在那裏放著了。這邊多得是這樣的老磚牆。村子裏的人快要走沒了,不然也不會這樣。”朱玉成解釋道。


    三個人剛下車,常湘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語氣嚴肅:“趙黎,重大發現,二十多年前,李祥芳和張廣之曾在同一所醫院供職。”


    趙黎心頭一沉:“哪所醫院?”


    “青盧鄉中心醫院。”常湘深吸了一口氣,“杜海平的戶籍所在地也是青盧鄉。”


    第4章 未開之花(三)


    掛斷電話之後趙黎周身的氣壓都低了好幾度,趙黎看向車衡,正對上那人詢問的目光,趙黎點了點頭,輕輕歎了口氣:“就是這兒了,聯係常湘,讓她把豐橋村的人口統計和近二年……五年的搬遷記錄都調出來。”


    “先去村子裏看看。”趙黎說著,向前走去。


    村子裏很是荒涼,人煙稀少,現在正是晚飯的時間,冒出炊煙的房子卻沒有幾間。朱玉成見此忍不住感慨,說:“我上次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呢。”


    幾個人停在一座院落前麵,趙黎往裏麵看了看,朱玉成會意,走過去叫門。出來的是一個老漢,站在屋門前探頭往外看,見朱玉成穿著警察的製服,臉色瞬間就臭了幾分。這讓趙黎有點疑惑,按理說這種小村子的人多少都有些害怕警察,怎麽會是這種態度?


    他扭頭去看車衡,車衡搖了搖頭,朱玉成又喊:“老大哥,我是青城鄉派出所的,這兩位是市局的同誌,有一點事情想要問問您,不耽誤多少時間的!”


    “有什麽好問的,我一不偷二不搶的!”老漢臭著一張臉,看樣子竟然是要回屋去。屋裏老婆子聽見動靜走了出來,一見朱玉成,臉色頓時也拉了下來,但還是拉了那老漢一把,過來打開了柵欄鐵門,謹慎地看著他們三個人,說:“我們不偷不搶,沒犯法。”


    朱玉成忙說:“知道知道,我們就是來詢問點情況,跟你們沒關係的。”他給趙黎使了個眼神,趙黎忙說:“您認識一個叫董立財的人嗎?”


    老婆子的臉色更難看了,老漢在門口幹脆罵了起來,說:“我不認識那個畜生!他死了活該,他早就該死了!一看你們穿這身皮就知道你們不是什麽好東西,滾滾滾!”


    趙黎跟車衡不一樣,從來沒混過基層,這種架勢見識得是少之又少,稍有些不悅,正要擺嚴肅掏警官證。車衡拽了他一把,伸手擋住老婆子欲關的門,一縮身子就擠了進去,趙黎第一次見車衡還有這死皮賴臉的本事,有點小驚訝。


    那大媽嚇了一跳,老漢直接奔他走了過來,車衡說:“你剛才說他死了是活該,不知道他怎麽得罪你了?”他說著把手銬從後麵掏了出來,“董立財的案子不明不白,你不把話說清楚,難道人是你殺的不成?我有權逮捕你回局裏審問。”


    鄉野人怕的就是這種嚇唬,頓時就不敢再說話了,憋了半天心虛地罵了一句:“你血口噴人!”


    趙黎趁這時候走進來,說:“車衡,先問清楚再說。”


    兩個人對了下眼神,趙黎對老漢說:“您剛才說的話能給我們解釋一下嗎,你都了解董立財什麽事情,他在村子裏都跟誰結了仇?”


    “他跟誰結了仇?他他娘的跟誰沒結仇!老子就跟他有仇!”趙黎這一問不知道怎麽又刺激到了這老漢,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手指在空中有力地點著,罵得太過用力,腳尖都踮起來了,“當年要不是我兒子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死活沒讓進,我孫子就沒了!你往這村裏問問,誰不恨他?要不是他已經死了,老子倒是真想弄死他個畜生!來啊,你有本事把我抓走啊!”


    朱玉成來之前就預料到了這麽個場景,當時董立財的案子沒法破,就有這原因。別說殺人犯沒在這裏麵,就算真是村裏人殺的,那這整個村子的人都是包庇犯,什麽都審不出來的。


    趙黎和車衡堪稱有些狼狽地從院子裏退了出來,朱玉成善後過後也跟了出來,說:“我就說過了吧?什麽都問不出來的。”趙黎蹲在地上抽煙,抬眼看向他,問:“他幹什麽這麽恨你這身衣服?”


    朱玉成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是一擺手,搖了搖頭。


    村子裏剩下不到十家人家,趙黎沒再讓朱玉成跟著,跟車衡兩個人裝成記者,又隨意進了兩家人家。留在家裏的隻有老人,第二家裏隻有一個老太太,走路顫顫巍巍,眼睛和耳朵都不太靈光,趙黎每次問話要重複好幾遍。


    “您的家人呢?”趙黎問。


    “老伴兒沒了,兒子進城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了,頭兩年還有消息,現在是什麽消息都沒有了。”老太太說話漏風,一句話說得又慢又長,說不出有多淒涼。


    趙黎心有不忍,問了她兒子的名字,答應有機會會幫她留意。又問到董立財,老太太擺了擺手,幹癟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什麽都沒說出來,又擺手,竟然哭了出來,幹柴似的手遮住眼睛。


    趙黎跟車衡麵麵相覷。


    常湘的電話終於打了過來,說:“你要的信息我查出來了,我感覺很蹊蹺,村子的死亡率很高,時間緊促我隻查了幾個人,都是橫死。而且,嗯……還有哪裏有什麽不對勁,我說不出來。我把照片發給你,你自己看吧。”


    公安係統內網不能截屏,常湘拍照發了過來,密密麻麻的人口信息讓趙黎眼暈,三個人在村子的大隊裏借了個辦公室,一翻就是兩個小時。


    “嗯?”車衡突然皺起眉頭。


    “怎麽了?”趙黎問,走到他身後看他的屏幕。


    車衡沒說話,用鼠標在屏幕上劃了一圈,趙黎凝眉看了一會兒,總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他上下看了看,眉頭一跳。


    這長達近半年的時間,竟然沒有一個新生兒出生。


    趙黎看向昏昏欲睡的朱玉成,問:“這是怎麽回事?”


    “計劃生育。”朱玉成回答。


    趙黎搖了搖頭,說:“不對,計劃生育是不允許超生。當時豐橋村人口那麽多,是個大村子,怎麽可能一個嬰兒都沒有。”


    “打出來,引出來,就是不能生出來。”朱玉成說,多了他也不願意講,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當年他並不在青盧鄉,這些事是後來聽同事講的,那是他們嚇唬新人的怪談,說什麽嬰兒的屍體填滿了一個大坑,常年有哭泣聲傳出來之類的恐怖故事。


    趙黎沒聽懂這句標語,那般的人間慘象,已是超越了人類的想象力,鮮紅的血跡和徹耳的啼哭聲以劇本中都不可能出現的形式在這片大地上留下痕跡,最後被時間的塵土掩於無形。


    案件的真相觸手可及。


    幾個小時再沒找出什麽名堂,近兩年的高死亡率又給青盧鄉罩上了一層疑雲。趙黎盯著死亡名單裏的“趙寶”二字,沉默了許久。


    趙寶,於三年前八月死亡,社會人士鬥毆,亂棍毆打致死。


    他是那個老奶奶的兒子。


    老奶奶哭什麽呢?她是知道兒子的結局了嗎?趙黎想不通。


    趙黎更不懂那個年齡的老人,是有多麽的信報應二字。早在當年兒子換上警察的衣服,拎著棒子走向同村的人的家門時,早在她看見一個個帳篷在街上支起時,早在她遙遠的聽見女人的哭聲和男人悲憤的嘶吼聲時,她就料到了這個結局。


    入夜了。


    知道是上麵的人來辦案,大隊的人態度都很殷勤,給他們安排了房間讓他們休息。


    臨時休息的屋子,一個行軍床,一張小的雙人床。朱玉成的呼嚕聲已經震天響,趙黎和車衡肩並肩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誰也睡不著。


    “我知道青盧鄉。”車衡突然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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