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衡跟趙黎對視三秒,車衡朝擂台揚了揚下巴。趙黎給了他一個“瞧好吧”的眼神,跳到了擂台上去。


    那時候的常湘還沒練成“不動聲色裝逼大法”,都是少年心性,氣焰非常囂張,她打量了趙黎幾眼,朝趙黎招了招手。


    “好男不跟女鬥。”趙黎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啊。”


    三分鍾後,趙黎歪著脖子走下了擂台,直奔車衡而去,在車衡擔心的眼神和充滿關切的一句“你怎麽樣”中,趙黎說:“我不疼。”


    他朝擂台甩了甩頭,說:“你上,弄她!”


    又一個三分鍾後,車衡表情淡漠中透著生無可戀地地走了回來。


    趙黎:“怎麽樣?”


    車衡:“我也不疼。”


    自此以後兩個人成為江公大半年的笑柄,各自獲得外號——“車沒事”、“趙不疼”,被並稱為“絕代雙嬌”。而常湘的大名在他們零七屆如雷貫耳,是出了名的女閻羅。


    “哎喲喲,我還不知道他們還有這故事呢?”林不複說,“那你怎麽不管大衡叫小嬌嬌,單管老大叫?”


    沈明看向林不複,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他思考片刻,說:“因為你們老大……就很嬌,難道你不覺得嗎?”


    趙黎,嬌?林不複露出了難以形容的表情,說:“我常常因為不夠gay而跟你們沒有共同語言。”


    分局裏,一個四十多歲的謝頂肥胖男人緊張地搓著手,自從進屋之後嘴就沒有停過,說什麽警察同誌你們一定要將那群沒天良的犯罪分子繩之以法,一定要讓我女兒活著回來。這人說話慷慨有力,唾沫星子飛了趙黎一臉。


    做刑警的一般逃不了這個,趙黎見識多了,隻好耐心地應著聲,等著前方的消息。不過這個男人給趙黎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雖然他很著急的樣子,趙黎卻覺得他並沒有擔心——這人連提都沒提要去現場看看。


    小女孩被擄走的現場的監控顯示,她是從一輛車上下來的,下來之後就一直在原地徘徊。這麽小的孩子,怎麽會把她一個人扔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呢?


    趙黎說了一個車牌號,問那男人:“這是你的車嗎?”


    “對對對,是我的車,警察同誌,我沒犯什麽錯誤吧?”


    趙黎搖搖頭,說:“我在監控錄像裏看到孩子從車上下來,這是怎麽回事?”


    “哎呀!”男人一拍手,“我家那小姑娘要去補課,這半路上我那大兒子突然說想吃冰淇淋,我兒子嘴可挑了,非要吃一家的不可,我一看不行,就讓我家那小姑娘自己打車去吧。”他說著給趙黎看手機屏保,“看,這是我兒子,五歲了,可愛吧?”


    趙黎聽了這話就是一皺眉頭,旁邊的小警察忍不住了,說:“就因為你兒子想吃冰淇淋,你把那麽大點兒的小女孩自己扔在路上?”


    “十二歲了,沒什麽事。”男人毫不在意地一擺手,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我家這姑娘也挺爭氣的,給她起這個名字就是想讓她給我招個弟弟來,還真別說,真給我招來個帶把兒的。本來那個‘南’是男孩的‘男’,她媽說不好聽,給換了個字,要我說都一樣,能勾來個小子就是好名字,這招是高人告訴的,警察同誌,您還真別說,這還挺靈的。”


    閨女還在歹徒手裏生死未卜,當爹的能說出這種話,再早上兩年趙黎八不成都得動手,現下卻是把氣得夠嗆的小警察攔了下來,冷冷地掃了男人一眼。


    那胖男人可能也意識到自己話多了,訕訕地捏了一把手,不說話了。


    “趙隊!人救出來了!”負責接線的警察喊了一聲。


    趙黎大踏步走了過去。


    車上。


    小女孩受驚不淺,這麽半天還沒有回過神來,上車之後還在小聲地吸著鼻子,小手緊緊地抓著常湘。常湘擦掉她臉上的眼淚,說:“不要怕,沒事了,爸爸在前麵等著你,很快就可以見到爸爸了。”


    她說著安撫地看著小女孩,捏了捏她的肩膀。趙強的血跡還沾在小女孩的後背上,常湘幫她脫掉棉服,裏襯朝外疊了起來,放在自己身後,然後把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裹在了小女孩的身上。


    小女孩臉色蒼白,常湘抓著她的手,跟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手心裏的冰涼小手漸漸回溫,常湘問:“你叫什麽名字啊?”


    “李候南。”小女孩小聲回答。


    常湘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毛。


    這一批隊伍聲勢浩大地開到了分局,車隊太長,常湘的車停在了大外麵。趙黎從分局門口往外麵走,朝常湘這輛車走了過來。


    林不複的車跟在常湘的後麵,見她和小女孩的穿著,心下了然,把自己的警服大衣脫下來披在了常湘身上,常湘沒推辭。衣服剛脫下來林不複就感受到了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小寒風,頓時哆嗦了一下。


    趙黎跟那男人一前一後地走過來,林不複朝趙黎撲過去,三兩下把他的衣服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小女孩見了父親竟然沒有太過依賴,走過去的時候還不舍地抓著常湘的手,回了好幾次頭。這一路有個幾百米,風一吹透心涼,要不是在好幾十人的注視下,趙大隊長可能撒腿就往屋裏跑了。


    屏幕在微信界麵亮著,趙黎一條語音給江酒臣發過去:“死出來!”


    “我都沒有棉服,就一件單衣你都不放過!你真是土匪啊!”江酒臣怪叫道。


    趙黎頓時滿腦袋問號,他就發個神經,這貨還真有跟蹤狂是怎麽著?趙黎上下左右看了看,連房頂都沒放過,愣是沒發現人影。


    幾個人剛走進分局的門廳,江酒臣的消息又進來了:“這個小女孩不對勁,一會兒想辦法讓她把衣服脫下來,多磨一會兒,我要看看她。”


    趙黎的眉毛皺到了一起,一臉凶神惡煞,趁眾人不注意對著手機低吼:“你他媽變態啊?!”


    江酒臣:“……你想什麽呢,她身上有咒。”


    小小的分局裏擠滿了人,亂窩窩的一堆。趙黎安排了一些善後事宜,跟分局的說了幾句場麵話,叫自己的人先把犯人拉回市局。總隊的人一走,這裏頓時清淨了許多。天色灰蒙蒙的,快要黑透了。男人站在小女孩的旁邊,連孩子的手都沒牽,跟趙黎打著笑臉,說:“警察同誌,孩子也救回來了,沒什麽事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您放心,回去我肯定給你們做一麵錦旗!”


    他說著拍了孩子後背一下,說:“快把衣服還給人家,還不謝謝人家!”


    常湘的眉頭凝了起來,趙黎對著她耳語幾句,往大廳外麵看了看,甚至看了看天花板,依然沒見著江酒臣那癟犢子的人影。


    趙黎對那男人說:“還有一點情況要了解,記錄案情的時候需要,您配合一下,就不折騰您到市局了,在這兒簡單地問一下就行。”


    男人樂嗬嗬地點了點頭,粗手指指了指女孩,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轉身就跟趙黎走了。


    所有人都各忙各的去了,小女孩倚著大廳設置的等候的椅子站著,一雙眼睛裏滿是怯意。常湘走過去,蹲下身子與她平視,問:“你知道你為什麽叫李候南嗎?”


    小女孩的眼珠在眼眶裏晃了晃,片刻之後,才怯生生地答:“因為爸媽想要個弟弟,希望我後麵是個男孩。”


    常湘搖了搖頭,她看著小女孩的眼睛,認真而又溫柔地說:“不是的,因為候鳥從南方來的時候,是春天到了。”


    小女孩聽了這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隨後,她的眼圈立刻就紅了,滿盈盈的淚水在她眼眶裏打轉,像是一窪清澈的泉水,還不及眨眼,豆大的淚珠就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好像把這麽多年的委屈都宣泄出來了似的。


    她用手臂遮住眼睛,骷髏人臉形狀的手鏈墜飾在手腕上蕩了蕩。她小小的肩膀上下聳動,片刻後哽咽地開口,說:“我長大以後,也想當警察。”


    “好啊。”常湘握著小女孩的肩膀,回答。


    小女孩放下手臂,淚眼汪汪地看著常湘,問:“我也可以成為像姐姐一樣優秀的警察嗎?”


    常湘看著小女孩的眼睛,堅定地點了點頭。


    常湘看不到,小女孩的半邊身子隱在陰影裏,從女孩身體裏脫出的小鬼,朝藏在暗處的江酒臣,吐起了舌頭。


    江酒臣微微蹙眉。


    用人命換財運,喪盡天良,是誰給她下了這麽惡毒的咒?


    第21章 原生之罪(五)


    年假之前把這起金店搶劫案破了,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刑偵隊的所有人都又開心又提心吊膽,生怕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出點什麽事。


    趙黎跟江酒臣開車往珠洞區的別墅區去,一路上江酒臣昏昏欲睡,他大喇喇地坐著,眯縫著眼睛,突然覷了趙黎一眼,說:“你開車就好好開車,老摸我腿幹什麽?”


    “我沒摸著手刹。”趙黎說完反應過來,歪頭看向他,不耐煩地說,“你坐得就有毛病,哪有岔著腿坐車的?”


    “行行行,我有毛病。”江酒臣露出不與他計較的哄兒子神色,“你這小破車你讓我還能怎麽坐?”


    話音剛落趙黎就是一腳刹車,江酒臣懵懵噠看著他,趙黎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說:“下車,你不是會飛嗎?飛著去啊。”


    不出一分鍾車子就重新開了起來。


    江酒慫規規矩矩地坐在副駕駛,一點睡意都沒有了。趙黎直視著前方的道路,說:“你說的那個小女孩被下了折壽的咒,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一種老百姓常說的‘人的一生福分是有限的’說法嗎?”江酒臣問,不待趙黎答,他繼續說道,“比如說可能有個人突然發了一筆橫財,沒多久就腦癱住院了。就是大概這個意思。人一生受的苦難和享受的福分都是成正比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容,如果你享到了不該你享的福,那禍事就在後頭等著你呢。多錢短命鬼,長壽乞丐僧,就這樣。”


    “那個小女孩八字很重,命硬,是克父母的命。”江酒臣淡淡地說著封建迷信的話,“她那瘟爹我也看見了,一輩子的窮苦命,照著命格走,這輩子不可能發達,那麽多錢,哪來的?那丫頭身上被下了咒,折她的壽轉成了老李家的財運,她身上被種了小鬼,我瞧著,都長在那丫頭身體裏了,八成是出生沒多久就給種下了。”


    這聽著本應該讓人義憤填膺,趙黎聽到“瘟爹”這兩個字,忍不住就笑了,說:“你嘴怎麽這麽損,你們辦事不用找證據嗎?”


    “放心。”江酒臣抻了個懶腰,“十有八九就是那損爹幹的事。我昨天試著破那小女孩的咒,沒用,除不掉,小鬼都快跟她融起來了,陣眼沒在她身上。”


    他說著不鹹不淡地看了趙黎一眼,說:“趙大隊長,要我們也按你們那流程走,那時間都夠惡鬼屠村的了。”


    這話趙黎就不願意聽,趙黎冷笑了一聲,說:“是嗎,抓那嬰靈的時候怎麽沒見你江大仙這麽有本事。”


    他說著假裝要抓手刹,鐵鉗子似的手扣住江酒臣的膝蓋骨就是一捏,“江大仙”頓時臉色慘白,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撤回,我撤回!”


    趙黎短促地輕笑了一聲,收回了手。


    “放古代你占山為王,十裏八鄉沒人治得了你。”江酒臣揉了揉自己的腿,哀怨地說。


    趙黎沒回答,腦子裏又閃過前天晚上肥胖的男人說著“真給我招來了個兒子”時醜陋的嘴臉,思路一轉,就飄到了付眉那裏。


    這次跨市協作辦案,江城市的警方是主力,沈明和趙黎又是大學同學,在資料上於公於私都沒什麽可隱瞞的,付眉等人的資料,趙黎都收到了。


    趙強的手上不隻一條人命,他父親是殺人犯,從小到大趙強就飽受欺侮,被同齡人叫做殺人犯的兒子,被村裏的大人避如瘟神,被老師懷疑是偷錢的對象,這一切都毫無來由,隻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孩子又有什麽錯呢?


    初二的時候趙強在一次校園霸淩中終於奮起反抗,從今以後開始淪為街邊混混的一員,再然後加入黑組織,再然後,殺人。


    單隻看他的童年,有可憐二字可說,看其成人後,就隻剩下了可恨。丟在身上的碎石子和刺在身上的惡毒的目光,和刀光血影一起凝為了趙強一生的縮影,徒餘可悲二字。


    他一生都在問自己,我他娘的到底做錯了什麽,闖入隔壁家亂刀捅人的時候,又誰來替那個五歲的孩子問一問,他又做錯了什麽?


    這都無解。


    付眉在審訊的過程中說了一句話——這個世界我從來都不該來。


    申洞縣所在的區域,重男輕女的現象非常普遍。小小的女嬰一出生,就被貼上了“賠錢貨”的標簽,她初中剛畢業,就被家裏逼著去鎮子裏的餐館上班,縣裏的礦老板從這裏路過,看上了付眉,去付眉家扔下了兩萬塊錢,就把人領走了。


    付眉哭、鬧,死也不同意。先是被她爸甩了兩巴掌,就叫礦老板的幾個保鏢硬給扛上了車。


    她媽默默地看著,什麽都沒有說。


    礦老板叫錢富貴,性格很暴虐,認為付眉是自己花兩萬塊錢買來的,就是他的東西,動輒打罵。而幾乎在所有家暴的家庭裏,性虐都是暴力虐待的一環。


    錢富貴自己不行,付眉懷不上孕,遭了不少的罪。至於現在這個兒子,是付眉跟錢富貴的一個司機生的。


    錢富貴不知道。


    司機是在校的大學生,放假回來,都是同鄉人,錢富貴收留他給自己開車。一來二去就跟付眉熟了,珠胎暗結。


    付眉喜歡他,愛他,大學生走了,說一定會回來找她,她就信。


    一年,兩年,十年,孩子一點點長大,錢富貴都死了,大學生再也沒有回來。這女人傻,像古代閨房的大小姐,真的就苦等。然後孩子生病,付眉找上趙強,策劃了這場搶劫案。


    她今年才二十八歲,與常湘年齡相仿,就已經是一個十歲孩子的母親了。


    “因為我是女的,所以我生來就該死。”


    交代完所有的案情之後,付眉說了這樣一句話。


    ——因為我是女的,所以我生來就該死。趙黎想到李候南。


    江酒臣說,被小鬼纏身,折壽損陽,一輩子都走黴運。這次被他們從搶劫犯手裏救下來,下次說不定在哪裏死。


    為什麽,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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