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豹表現得片麽樣?”


    一輛汽車裏,趙航宇醉醺醺地坐在司機旁的座位上,頭也不回地問坐在後排座位上的劉順明:


    “他情緒穩定嗎?”“相當穩定。”劉順明湊向前去對趙航宇說,“看上去相當平靜。很乖很聽話,唯唯喏喏。在那兒和姑娘相處的也很好。讓幹什麽就於什麽,沒有任何不愉快事情發生,真是個好青年,看來白度對他胡說八道一番一點作用都沒起。”“要注意監視,也許這是假象呢。搬去和美麗的女孩子同住,這誰都不會有異議,如果一旦知道了我們的真正用心會不會登時為之一變,大吵大鬧甚至發生更壞的事情——不幹了?”“目前還很難說,但我覺得不會,元豹和白度不一樣,人忠厚得多。當然這也仍需要個過程,所以我也不急於跟他明談。先讓他舒服幾天,習慣了,嚐到甜頭了,再談起來可能就容易得多。”“不要太大意了,不要太相信一個人的表麵行為了,這點我是有慘痛教訓的。誰老實誰忠厚?表麵越老實的人骨子裏就越壞!我是看透了,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互相演戲給對方看。對他再好也沒用,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到時候就反咬你一口。沒勁……活著真沒勁,有時真想大哭一場……”趙航宇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


    “您別太悲觀了,趙老。”劉順明解勸道,“別太想不開了,一個白度就使您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這也太不值了。”


    “這些天,我常人夢裏哭醒,醒來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就問自己:我這是在哪裏?一語末了,酸了鼻子,淚就又下來了。”“不敢老哭,當心哭壞了身子。”


    “下哭,我還能幹嗎?這些天我心裏老想著一個念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質本潔來還潔去……”


    “唉喲,趙老,您可不敢尋短見,多少人指著你呢。”


    “唉——,誰能指上誰?父母兒女都不能跟一輩子,功名利祿又豈是萬年不壞的根本?宇宙都要毀滅,人生不過百年,我還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罷。”


    趙航宇掩麵大哭。劉順明聞言也不禁慘然,但還是強顏歡笑地說:


    “這也太消極了。咱們革命者還是得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人類解放的小車不倒就隻管推。想想三分之二水深火熱的人民,咱們不救就沒人救了。”


    “他是他,我是我。他水深火熱與我何幹?我心情悲苦無病呻吟又與他何幹?從今後,我要丟開手,咱們互不相幹。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冬夏與春秋……


    今夜有酒今夜醉,今夜醉在秦淮河邊……“趙航宇輕輕吟唱起來,俄而,輕輕吟育起宋詞:


    “此去經年……暮藹沈沈楚天闊…便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車停了,趙航宇仍在吟詞:“王衾孤寒誰與共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可以請你跳個舞嗎?”


    “可以。”濃妝豔抹的元豹站起來,俯視著這個比他矮半頭,弱不禁風的小男子,張開雙臂他摟自己的腰,捏住自己的手,隨著他向場內舞去。昏暗的飯堂內,無數的男女學生摟在一起一聲不吭地在跳舞。女的畫得象熊貓,男的眼鏡反著光象剛到地球的外星人。唯有元豹,一張大白臉懸浮於人頭之上,五官分我清晰象一個大號秦香蓮拉扯著幼小的兒子。“你是cp還是cy?”他問那個掙紮著的舞伴。


    “都不是。”“那是哪個組織的?肯定有人派你來。”


    “聯合派遣。我是組織的人也不會這麽慘,我隻是個積極靠攏組織的人。小個子推車似地費力地推動著元豹,舉起元豹胳膊跳著高繞過他的頭頂,自己在元豹麵前悠來蕩去,緊張地踩著點兒一邊看著道一邊頂著他往前走,忙得一塌糊塗。


    “你別累壞了,日子還長著呢。”


    “沒關係,我打小就幫家裏幹家活兒,什麽苦都受過。”


    “你會女步嗎?”“別別,您可千萬別同情我,讓我累死。”


    “可我連貓都不虐待。”


    “我這是自才,跟您沒關係。”


    “想想磨房裏的驢,你會好過一點。”


    一曲終了,小個子靠在元豹手上休息了一會兒,站直向元豹道謝,噙著激動地向一旁走去。站在那裏的教務處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說了些勉勵的話,“在他手裏的本子上鄭重地記上個紅點。教務處主任一揮手,又一個義士悲壯地走出來,向和姑娘們坐在一起的元豹走來。


    “你們成立了一支敢死隊是嗎?”元豹問一旁的王姑娘。


    “你以為我們是什麽?”王姑娘反問,“不是敢死隊嗎?”


    “這麽說,有兩個支隊。”


    義士走近元豹,臉上堆起甜蜜的微笑。


    元豹也忙堆起笑,多情地望著義士。


    “可以認識一下嗎?”義士不請自坐在元豹身邊,“我好象在哪兒見過你?”“我也好象在哪兒見過你。”


    “你叫什麽名字?”“小姓唐,唐三彩。”“真的?怪不得覺得你與眾不同。”


    “是嗎?喜歡我對嗎?”


    “不自禁。”“那就請我吃飯吧,有膽量飯後再跟我上床。”


    “我就想跟你聊聊,不想動手動腳……”


    “這回怎麽這麽乖了?平時你不這麽。”


    “別不知好歹。我可是仁至義盡,你要不配合那就是你的問題——你太動人了。”“這會兒叫爹都行,完了事再見我你能撒腿就跑。”


    “你怎麽這麽了解男人——”義士忍著氣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親我一下。”元豹撅起大紅嘴,義土噌地站起來,大步離去。在教務主任那兒他連喊帶叫地分辯,教務主任隻是搖著頭,遺憾地打開本,給他記了個黑點。義士咬牙攥拳絕望看天。


    “來吧,我們一起跳。”


    樂曲又響,王姑娘拉起元豹和其他姑娘手搭著圍成一圈,打夯似地低著頭隨著舞曲節奏拉來晃去,緊緊在一起。


    一群男生過來,生拉硬拽把她們拆散,一個帶一個地起舞。元豹看到那個義士畏怯瑟縮進退兩難的樣子,主動走過去,伸開雙臂讓他帶著自己跳。


    “你不必慚愧。”樂曲優美雄渾,幾台電子合成器加入樂隊,用擬聲和節拍烘出海潮漲落的氛圍,音量子增大了,似有無窮無盡的海潮湧上沙灘,沉重地歎息著,悄然退去……


    飯堂已改換了格局,兩塊幕布搭在一端,幕布之間伸出一條長長的t型舞台,房頂四周架起的燈把強烈的燈光打在舞台上。幕布上方掛著一條橫幅:“首都高校業餘模特兒大賽選拔賽初賽。”t型台三麵坐滿黑壓壓的學生的來賓。孫國仁和劉順明也坐在裏麵。在海浪的拍打聲中,一個姑娘穿著泳裝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幕布之間,大模大樣地向t型台盡頭走來。每走上幾步便轉個圈,左右炫耀一番,待走到橫台上,更是挺胸撅臀四處展示,又是叉腰又是伸臂夾襠屈膝貧腿肅立,作盡各種放浪狀,一扭身走了,走一段轉個圈,下死勁兒盯幾眼坐在正中的評委。走一段轉個圈……直到幕布外仍戀戀不舍,長看一眼全聲觀眾,造個最撩人形狀,板著臉走了——使觀眾對她的長腰扁臀刻骨銘心。第二個出場的是王姑娘,雖然單薄點,但該有的基本都有,起碼有那意思。鞋跟高點走起來有點踩泥的感覺,深一腳,淺一腳,如果寬厚點。倒也差強人意。要命的是她那一臉絕對專業的神態。冷淡、高傲、美不勝收卻又屈尊俯就。一步一個腳印,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走嗬走,走出一腔淒惻哀婉。鄭姑娘屁顛屁顛地走出來,笑容可掬,腳下生風,說她急著下海可以,說她急著去趕公共汽車也行,說什麽都不會有人起疑。周姑娘扭扭捏捏地走出來,一臉微笑掩飾不住內心的空虛。知道的明白她轉一圈就能回去,不知道的會以為她是要去喂鯊魚。其實她沒什麽好怕的,別說身上還有塊遮羞布,就是一絲下掛再眼尖的觀眾也看不著什麽。好在她還是個人,要是隻雞,賣出去也得叫顧客退回來,以為好部位被售貨員貪汙了。吳姑娘就沒什麽好說的了,幾乎是腆著臉出來的。除了她,全場觀眾都象犯了什麽錯誤似的難為情地低下頭,覺得時間突然變得漫長了。吳姑娘給觀眾的打擊還沒恢複,元豹出場了。海浪的節奏也有點紊亂了,潮水湧上來,遲遲不肯退下,第二道浪無處可去,憋出了點難以形容的聲響。


    元豹穿著斑斕的宰背泳衣,神態自若的走著,按著要領一步一步地邊走邊往前送著胯。走到橫台上,俯視著底下體麵的先生們和女土們,挺起小腹向他們展示自己的身體,轉過身來,用屁股對著他們,繃緊,讓他們盡情欣賞。然後把這一切周到地輪流給其它方向的人看,轉身而去。


    人們鼓起掌。


    元豹停下來,再次轉過來,麵向觀眾挺起小腹,微笑著,迷人地微笑著,挺小轉身而去。


    “你覺得有什麽異樣嗎?”劉順明問孫國仁。


    “看不出有什麽異樣。就是覺得有點礙眼,應當盡早給他割了,那就一模一樣了。”


    “是嗬,比較而言,還是沒有的舒服。”


    “那玩藝兒有點凶相,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總象是含著什麽威脅——盡管他臉上在笑。”“那玩藝兒使我不安,也許姓趙的說得對,沒有一個可靠的,知人知麵不知心,應該對唐元豹進行一次測試,了解一下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我越來越懷疑他也許不象看上去那麽簡單,也許被捉弄的不是他而我們。”


    “要真覺得十分必要,我同意對他進行一次測試。”


    “他一天不被我騙,我就一天睡不好覺。”


    泳裝表演結束。樂曲輕鬆起來,活潑歡快,模特兒們開始時裝表演。元豹和眾姑娘戴著草帽,穿著土造的寒傖禮服、常服、一起莊重地走出來。象搜索八路的便衣特務隊,走走停停,不時手扶著帽沿兒東瞧西瞅,有人邊走邊一件件脫衣裳單手拎著走上,一會兒又一件件穿起來,走到橫台,一個個亮開大襟,露出襯裏,象是兜售衣服的小販,匆匆讓你看看商標,一掩懷,顛了。元豹手按帽頂,一手提裙一轉,裙也起伏有致地飄起張開。………


    評委們閉上眼。元豹閉著眼,光著膀子躺在一張雪白床上。室內很昏暗,窗戶上拉著厚厚的窗簾。四周很安靜,隻有清晰的水龍頭滴水聲,一個小聲音輕輕地在元豹耳邊數著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這裏已經沒有打擾你的東西……除了我說話和滴水聲,你什麽也聽不見了……你已經困倦了……你要入睡了……現在我給你數數了……隨著我數數你會加重瞌睡……一……一股暖流舒服地流遍你的全身……二……你的頭腦模糊不清了……三……愈來愈模糊了……四……五…


    …你愈來愈困倦了……六……周圍安靜極了……七……你入睡吧,深深地入睡吧……八……九……不能克服的睡意已經完全籠罩著你了……十……你已經舒服地熟睡了……十一……除了我說話的聲音你什麽也聽不見了……十二……你睡吧,盡情地睡吧……“


    元豹呼吸均勻了,胸膛平穩地一起一伏,微微打著鼾。


    身穿白大褂的劉順明和孫國仁悄悄溜進來,催眠師耳語般地對他們說:“睡了,可以問話了。”


    劉順明從兜裏換出一張寫著問題的單了,遞給催眠師。


    催眠師看著單子,在元豹身邊坐下。


    “現在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願意回答我嗎?”


    “願意。”元豹語調愉快地說。


    “你喜歡那些花衣服嗎?”


    “喜歡。”“是喜歡看見別人穿還是自己穿上也喜歡?”


    “別人穿喜歡。自己穿也喜歡。”


    “你象女人一倦妝扮,穿著站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感到別扭嗎?”“不。”“為什麽不?那並不好看,一個男人穿著女人的衣服怎麽會好看?”“那不是為了好看……”


    “那為了什麽?”“好看並不重要……”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為好看為什麽?”


    “好看並不存在,誰也不好看,這不是個好看不好看的問題……”元豹的聲音變得焦躁了。“我說不清楚,我穿女人衣服不好看可也不難看,這隻不過有點特別並不許逆,我並不重視穿什麽樣的衣服,完全不重視。”


    “你是否一直暗暗希望做一個女人?”


    “不,我說不上,也許有過,但不強烈。我不認為當一個女人是件天大的好事,也不認為是件壞事,我沒仔細權衡過。我不太關心我是個什麽樣子,無論是什麽樣子好與壞隻能是給別人帶來問題,我個人很少看到自己。”


    “你對你自目前作為一個男人的境遇感到滿意嗎?”


    “我不能要求更好的境遇了。我不抱怨,一切理所應當。”


    “什麽理?”“什麽都是理,因而也就什麽都不必講理。”


    “如果現在要你放棄你的男人身份你是否樂意?”“我自己不動手,可以由別人代勞。我獲得這個男人身份也是別人賣的力氣,我是什麽我沒費過勁兒。”


    “得來容易去也容易?”


    “無所謂窺,更無所謂捍衛。沒有什麽可堅持的,因為沒有一樣兒產我自己的。”“包括你的身體?包括你有意誌?”


    “包括一切,都是別的功勞和別人的罪孽。我算什麽?不就是你們眼睛裏的一個活物兒,隻要你們都閉上眼,我就不存在了。隻有你們有反應,我才會感到自己在活著。隻要你們高興,我就會覺得自己活得特有價值。不要管我,讓列寧同誌先走。”“你就沒有感到痛苦和屈辱嗎?換句話說,當你因為成全他人不得不犧牲自己時你真的那麽義無反顧嗎?一點情感波漾都不直?”“都到不了令我忍無可忍的程度。”


    “都到不了嗎?”“我的想象力已經到了極限。”


    “假設真出現今你忍無可忍的局麵呢——假設……我一時也實在想象不出具體的行為。”


    “我將把眼閉上。”“……你會怎麽會這樣?如此……嗯,心裏永遠隻有別人,沒有自己。”“說來話長。”“讓我們往前追溯,你在童年時,當你剛剛懂事時,你從來就沒有顯示過你的個性嗎?”“童年……”元豹的聲音含糊了,“第一次……尿……泥巴……城堡……”“用尿和泥壘的城堡是?在哪裏?胡同裏?馬路邊?大樹下還是你們家院?”“馬路邊大樹下。”“你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我感到了世界的渺小。”


    “你感到絕望?”“我感到——無所畏懼!”


    沉默……還有什麽話要問嗎?“催眠師疲倦地直起腰問劉、孫。


    二人愣愣地搖搖頭,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再過五分鍾,我將把你叫醒。”催眠師輕輕對元豹說,“……你醒來後將感到特別痛快……你會感到象睡了一夜好覺一樣精力旺盛……我的頭腦將變得特別清醒……現在我從五數到一,等我數到一時你就會完全清醒,醒來以後你會覺得舒服極了!好,我現在數數了:五!四……你開始逐漸清醒了……看你精神爽快……肌肉變得充滿彈性和力量……三!……你完全清醒了……愉快的感覺和良好的情緒完全支配了你……二!……你完全清醒了……愉快的感覺和良好的情緒完全支配了你……一!……醒來吧!注意不要打嗝、放屁、咳嗽……禁忌一切噴氣現象……”


    元豹睜開眼睛坐起來,鼻孔中冒出一個又大又亮的鼻涕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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