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體育館,彩旗飄揚,歌聲震天。工農兵學商千姿百態姹紫嫣紅一萬八千個娘工兒雄糾糾氣昂昂地坐滿看台,互相起勁兒地拉著歌呼著口號氣氛熱烈摩擦掌地等著“動員唐元豹加入婦女行列全國婦女英豪誓師獻技大會”的開始。


    “提籃小賣哎咳哎咳哎,拾煤渣!擔水劈柴全嗯嗯嗯嗯靠她……”東邊看台唱著戲,西邊看台也唱著戲,而且唱得更火爆。


    “劈雷一聲天地響,平原上誰不曉工農女兒趙小英……”


    “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昂嗬昂嗬昂昂昂……”北邊的看台十分灑脫,南邊的台則相當哀婉:


    “家處為源哎哎哎萍水頭,三代挖煤哎哎做馬的嗬嗬牛……”元豹在一個穿短裙舉木牌的女孩引導下神彩奕奕,兩臂在肋下小角度地有力擺著走出場子。


    全場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歌聲更加嘹亮了,此伏彼起,陰差陽錯。“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噢噢噢……”


    “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裏生來雨裏長昂昂……”“專門襲擊共產黨,你心在哪裏意在何方……”


    “……回旋有餘地,轉戰、遊擊,方能勝強敵……”


    歌聲中,一批胸部肥大的老娘們兒陸陸續續走上主席台,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神態冷漠地坐在那裏東張西望,竊竊私議。元豹繞場走了一圈,送了一圈飛吻,然後也上了主席台。一個老娘們兒指點給他站的地方,那是主席台下麵正的位置,元豹走到那裏站好,雙手垂著,低下頭。


    “姐妹們,”‘擔任司儀的主持人,那個漂亮的小夥子,敲敲話筒,非常嚴肅地說,“大時姑子大嫂們,現在我宣布:動員唐元豹加入婦女行列全國婦女英豪誓師獻技大會開始——”掌聲,完全由女子組成的軍樂隊奏樂。


    “第一個節目,全體齊唱赤色女性縱隊隊歌。”


    主持人走到元豹旁邊,把他撥拉開,自己站在那兒,雙手舉起,用力一揮。


    “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古有花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打槍為人民……”


    全場婦女引吭高歌,一個個唱得滿頭大汗,不可一世。直唱得元豹喪魂落魄,渾身篩糠。“姐妹們,大姑子大嫂們,”歌聲唱完,主持人又回到主席台,對著話筒說,“下麵進行第二個節目,由各屆婦女代表講用她們當女人的心得和體會,大家鼓掌歡迎。”


    一個小媳婦羞答答地從觀眾席上走上主席台。主持人和她握了握手,拿話筒對她說:


    “請問,你在是不是心情很激動?”


    “是的,我很激動,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主持人眨巴眨巴眼睛,反應了一會兒:“說得好,說到我心坎兒上去了。請問你是做什麽工作的?話怎麽說得這麽好?”


    “我是飯店裏的服務員。”


    “很有意思的工作。”“是的,在工作中我學會了看人下菜碟兒,見什麽人說什麽話。”“了不起,這一手要練很時間吧?”


    “不難,一學就會。”“別纏她,讓她是個說,用不著你在這兒幫狗吃屎。”


    看台上響起婦女們不耐煩的吼聲。


    “對不起對不起。”主持人對喊聲起處致歉,把話筒讓給小媳婦,“請吧。”小媳婦挺挺胸脯,手執話筒,咽了兩口唾沫,翻了翻白眼,飛快地說:“男人都不是個東西,說是到飯店吃飯,其實都蹩著占我們便宜。我媽舊社會就是女招待,沒少讓男人摸呀捏的,還得賠著笑,到了還是沒躲過去,讓我爸給霸占了。


    新社會好了,我們婦女地位提高了,同是當女招待,可受氣的換了。打我參加工作,我就沒給過吃飯的好臉子,愛吃不吃,不吃就滾,誰也沒請你來。我們飯館的姐妹們都是硬骨頭,慢說顧客動手動腳,他就是稍一皺眉,我手裏這盤菜就敢扣他臉上。“


    掌聲。小娘們兒十分得意:“都是人,憑什麽你食著我看著,少拿婦女不當人,姑奶奶們翻身了。積我這一二十年經驗吧,我體會到,男人就是柿子揀軟的捏欺軟怕硬,你對他好吧,他就跟你來勁,你變成母老虎,他就給你跪下。一個字,就得‘鬥’!”掌聲。“初開,我發現自己是女的還挺傷心。現在不啦,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我現在當女的挺過癮,當然了,每月工資不比男的少拿,還多那麽幾毛錢,一年到頭男的歇咱也歇還比他多出半天假。我知足了,拿別的什麽來換我還不換。當女的多恣嗬。”全場一片笑,繼而一片掌聲。


    小媳婦兒轉身和主席台上老娘們兒一一握手,擁抱貼臉,美滋滋地下台去了。“下麵該哪位了?”主持人拿起話筒往台上找。


    “我,該我了。”隨著一聲嬌滴滴的嗲聲。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從一群同樣花枝招展的吃著的姑娘堆中站起來,一扭一扭地向主席台走來。主持人把話筒遞給姑娘。


    “謝謝,我現在此時此刻激動。”姑娘朝主持人飛個媚眼兒,引起全場一陣笑聲。主持人通紅著臉,強作瀟灑地問:“請問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什麽也不做,就靠當女人活著。”站娘嗲兮兮地說。


    全場又是一片笑聲。主持人沒趣地蔫頭搭腦坐到一邊。


    姑娘白他一眼,兩手捏住話筒,一手攥著瓜子一個個往嘴裏扔,利索地吐著皮兒嚴肅地說:


    “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勞動婦女,我覺得很光榮,沒什麽丟人的。男人長期以來把我們壓在底下,當作玩物兒,他們可以同時占有幾個女人,還會被讚作風流倜儻。而我們呢,和一個以上的男人發生關係就成了破鞋什麽的。這公平麽?身體是我們自個的,憑什麽隻許他們胡來而不許我們亂搞?我就不信這個邪,就要扭一扭這種歪風邪氣。國家很困難嘛,大量遊資在群眾手裏,持幣待購,一旦全部投市場,就會造成市場極大的震蕩,甚至導致經濟崩潰,國家沒有力量捉夠的商品把這部分貨幣回籠,群眾的消費方向又全集中在日用品和耐用消費品上,這是包國家長期實行的包下來的方針造成的惡果。什麽都白使或隻是象征性地付點錢,住房啦,醫療啦,性交啦。這種消費結構很不合理,連人家發達國家都不敢全都包下來,我們這個發展中國家倒敢!要使經濟健康地發展,貨幣流向得到控製,就要堅決改變目前這種不合理的消費結構。減少或者取消補貼實行按質論價,少一分不賣的政策,一切按經濟規律辦事,結束窮過渡。房租要民革,公費醫療要改革,性交也要改革,這是大勢所趨。所以我們婦女要響應國家號召,首先在腦子裏樹立起商品經濟的觀念。什麽丈夫,什麽情人,統統交費,當然啦,收費也要合理,定價時要考慮到我國目前的總體工資水平,不要把人家都搞破產了。根據我的試點經驗,可以搞一個最高限價和一個最低限價,根據不同對象的不同支付能力在這二者之間浮動。可以告訴大家,目前在我那個行業我是姣姣者,上交利稅最多,日人均勞動產值最高,是任何一個男人不管他是科學家還是熟練工人都不能比的。衡量一個人對社會是否有益的標準是什麽?就是看她為社會增加了多少財富。在這點上我們婦女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男同誌能辦到的事,我們也能辦到,男同誌辦不到的事我們照樣能辦!”


    掌聲,喝采聲。姑娘變戲法似地變出個出租車上的計程表,高高舉在手裏,大聲呼籲道:“姐妹們,緊急動員起來,都去賣這麽個計數器,綠化祖國——讓男人們都戴上綠帽子。”


    姑娘激動地與主席台上朝她鼓掌的老娘們兒們一一握手,傾訴著心聲,幸福地祝願著她們,臉上掛著淚。


    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主持人走上前來,拿起話筒,幾次欲說都被如潮的掌聲淹沒了。他悄悄問垂頭站在前麵的元豹:“哎哎,你聽了這個發言有何感想。”


    元豹回頭看了主持人一眼:“拿出電表上偷字的本事來。”


    “自己吧,從小就被人一種名牌食品聯係在一起。”


    第三個發言者,一個黃皮寡瘦的婦女垂著眼皮兒喃喃地說。“這種食品是什麽呢就是狗不理包子。我是長得慘點,為此我也怨過命,很長時間很自卑,男人見了我不是嚇哭了就是衝上來搏鬥我心裏沒法是滋味兒。特別是青春期那陣兒,我幾次絕望地要自殺。覺得活著沒意思。大家想嗬,一個女孩兒家,哪能沒點自尊心,日本人好色吧?在我們縣哪個村都安了炮樓唯獨到了我們村口看見我就回去了。我也是人呐,姐妹們誰沒有理想誰沒有追求你都忙得四腳朝天,偏我閑著想拉邊套都沒人要黑夜怎麽跳進人牆裏怎麽讓人再給扔出來這種侮辱哪個女孩兒家受得了?幾次都吊到房梁上了快咽氣時不忙不迭地下來。不能死!我對自個說,難道女人離了男人就活不了麽?人是活的,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西安去不了我們就去延安,廬山不讓上我們就上井崗山。世上本來沒有路,第一個人邁步就踩出一條路,總要有人搞一次史無前例,隨之而來的人才會覺得習以為常。想通後我就振作起來了,堅堅強強地生活下去了,大家看以我現在活得不是很好嘛!我和另一個苦人兒一起生活,相敬相愛,互幫互學,盡管有的時候感到極大的不方便感到力不從心有勁兒使不上畢竟素什麽鋤不如真雞腿但包把這些困難都一一服了摸索出一條有中國特色的新路子新方法。我們很自豪很欣慰,沒有男人我們也活過來了,活得還別有一番滋味兒,沒有皮鞋我們穿草鞋,沒有洋布我們穿土布,可我們要是不給你們糧食呢?”掌聲,經久不息的掌聲。


    “狗東西!”發言的婦女仇恨地瞅著低頭站在一邊的元豹,“你們的心比蠍子還毒,比地主老財還狠!沒有你們就叫喚了,有了你們還挑食兒。是你們逼得我走上絕路。吃糠咽菜,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六○年苦吧,我逃荒要飯還能搞點觀音土榆樹葉什麽的可在你們這兒我要不自己給自己開點小灶我能讓你們活活餓死——我撕了你們這些不是人操的王八蛋要不用咱誰都甭想用還我青春……”


    “別別,咱們君子動口不動手,控訴可以就別上去打了。”主持人連忙抱住衝上去就要揪元豹頭抓他臉的老處女,要麵包會有的,奶油也會有的。“


    “放開我!這會兒你抱我了?早你幹嗎去了?我晚上趕著找人抱的時候你躲到哪兒去了?”


    “放開她。”一個老娘們兒嚴肅地對主持人說,“婦女們的革命行動你不要阻攔。”“你看她這勁兒,我怕她把人打死。”主持人鬆開老處女,不放心地說,咱們這會不是還是以挽救為主麽?“


    “誰殘酷?”老娘們義正詞嚴地說,“幾千年來婦女們的鮮血流成了河……”“他是什麽東西!我們婦女的會為什麽讓他主持?”老處女指著主持人衝大家嚷,“他也是個男的,應該站在批鬥台上才對。”“站上去!站上去!”一萬八個娘們兒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他神情不陰也不陽,刁德一搞的什麽鬼——花——樣!”婦女們齊聲喝唱。“女將們,革命的婦女們。”主持人可憐巴巴地解釋,“我是和你們站在一起的,我也苦大仇深,我……我現在宣布我是中性……”“革命的站出來,不革命滾下去!打打打!滾滾滾——婦女們齊聲有節奏地噓著主持人,接著又唱,”照我媽媽打豺狼,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嗯嗯嗯嗯場……“


    “饒了我吧。”主持人央求老娘們兒,“我從來都沒欺負過婦女,總是見一個愛一個。”


    “你沒聽見革命婦女的要求麽?”老娘們兒冷冷地說,“主動點,別等我們動手拖你。”


    “上去吧你——”老處女用力一推主持人。


    主持人踉踉蹌蹌跑到元豹身邊站住,絕望地四處看看,四麵看台的婦女都一手指著他們蓬散著頭發冷笑著齊唱:


    “你有理咦咦敢當百姓們講,縱然把我千刀萬剮也無妨。沙家浜總有一天要解放,且看你們這些漢奸起狗賣國賊——


    好噢噢下嗬嗬場!“主持人悲觀地低下頭,嘟噥著:”這他媽是哪兒來的一幫戲子。“”你有什麽理講嗎?“接替主持的老娘們兒伸著話筒對主持人說。”不不,沒理可講。“主持人嚇得連連搖手,”今兒我認栽。“


    老娘工已輕蔑地看了眼主持人,一甩短發,仰起容光煥發的臉對全場說:“姐妹們,我們今天的革命行動大長婦女的威風,大滅了一小撮男人的誌氣!幹得好!大快人心。我們就是把這第四座大山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一個膀大腰圓的娘們兒跳上主席台,拿起話筒說:


    “我的話很簡單,前麵的幾位姐妹們已經把我們心裏要說的都說了。我認為我們對唐元豹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道理都跟他講了,出路也給他指出來了,現在就看他肯不肯覺悟,肯不肯向自己的過去告別,回到一貫正確的路線上來。我代表全體婦女拭目以待。”看台上的所有婦女都擦了下眼睛,瞪圓。


    “我們等著你。”大塊頭娘們兒手拿話筒微笑地說。


    元豹慢慢地抬起頭,視線所及均是一片殷切期待和熱情鼓勵的目光。元豹慢慢走到主席台上,從大塊頭娘兒們手裏接過話筒,嘴唇蠕動著,半天說不出話。


    他望著四麵八方密密麻麻的老少娘們兒,十分激動:“姐妹們對我這麽好,這麽關心,我真是受之有愧呀。”


    看台上所有婦女一齊長籲了一口氣,象打了聲雷。


    一個婦女嚷嚷道:“這還不算好呢。我們疼人的招兒多了。”“曉得。”元豹點頭說,“就這點兒我已經受之不盡了。多大的關懷,多大的溫暖,我要是不下決心變個女的——還真對不起你們。”掌聲,暴風雨般的掌聲。


    “成功了,成功了。”一萬八千個娘們兒激動得眼含熱淚,互相握手祝賀,翹望著元豹。“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原子彈。”


    “你可不能剩我一個在這兒。”主持人彎著腰回過頭對元豹,“我非被他們一以一口嚼巴了。”


    元豹看了主持人一眼,揮手止住全場的歡騰,對大家說:


    “我是棄暗投明了,但這兒還有一個頑固不化的。”他指指主持人,“咱們是不是再重點幫助幫助他轉變一下。”“紋死他,紋死他。”全場的婦女發了瘋似地舉著拳狂吼狂喊歇斯底裏地大笑。主持人昏倒在地上。“殺死他!現在就殺死他!把他碎屍萬段,裝上火箭發射到太空去!”婦女們又怒吼了,群情激憤,不可遏製。有幾個動作敏捷以經衝了上來,揪起主持人左右開弓地扇起他耳光。


    “停一停,姐妹們,慢點動手。”主持的老娘們兒拉開圍毆的婦女們,“這麽處理他,太便宜了。他不是瞧不起婦女麽,咱們就讓他嚐嚐婦女的厲害——把他扔進獅虎山。”


    “咦——”婦女們歡呼起來。


    幾個婦女抬起主持人往台下走。主持人躺在婦女們硬梆梆的肩膀上,回頭笑著對主持娘們兒說:


    “你得保證獅虎山裏老虎都是母虎。”


    “放心吧。”主持老娘們兒咬牙切齒地說,“會讓你死得公平的。”主持人被扔進體育館的球場中央。四麵看侖的門衛都關閉了。有工作人員上來扔給主持人一塊紅布,然後急忙退出。主持人撿起紅布茫然不知所措,把紅布披在自己身上,衝台上傻笑。這時一扇門打開了,一個狂怒的婦女低著頭箭一般地向主持人衝來。四周看台響起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婦女們從座上站起來,喊著揮舞著手臂。


    在那個婦女衝到主持人身邊的一刹那,主持人純粹是條件反射式地將紅布一擋一抖自己側身一閃,那婦女“呼”地一下從他身旁衝過,沒頂著他。


    主持人還沒來得及慶幸,那婦女在遠處又轉了回來,悶著頭一聲不響地再次向主持人凶猛地衝來。


    主持人兩手拎著紅布,當那婦女再次神到近前時,又是一抖一閃使那婦女步入歧途衝向一邊去。


    看台上沸騰到頂點,一萬八千個娘們兒的吼聲幾乎都把體育館的房頂震塌。


    隻見紅色發怒的婦女一次次衝向主持人,毫不停頓,永不疲勞。主持人漸漸支持不住了反應也慢了,閃身也不靈活了,幾次被那婦女擦著邊兒,衣服扯了幾個大口子,裏麵的身體也被刮得血肉模糊。終於,當該婦女又一次向他衝來時,他沒躲過去被那婦女頂翻,挑在頭上掙紮了片刻高高地甩了出去,摔在欄杆上耷拉著頭一動不動了。“咦——”全場的婦女驚歎了一聲,即而狂熱地鼓起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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