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父母手足是狼群,它們皆死於戰鬥。狼的壽命短短十餘載,甚至因為戰亡而更短。養他長大的狼、與他一起長大的狼,甚至與他一起長大的狼的孩子,可能都已經不在了。


    他來到人群這些年,竟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匹自由嗜鬥的狼嗎?


    施雲琳脫口而出:“你沒把自己當人看!”


    亓山狼皺眉,困惑了一下,不確定地問:“你是在罵我?”


    “不不……”施雲琳連忙擺手,“不是那個意思!”


    亓山狼不深究,也耐心耗盡。今晚他已經說了太多話、花費了太多心神去聽別人講廢話。很累。


    他起身的同時,將施雲琳推倒。施雲琳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了衣衫被撕破的聲音。施雲琳頓時惋惜這身衣裳還是沒保住。不過她很快沒有心神為一件衣裳惋惜了。


    她無意間睜開眼睛看見亓山狼蒼白色的眼睛,立馬又閉上眼睛,再也不敢睜開。


    後來昏昏沉沉的混沌裏,亓山狼俯身壓近,靠著她的耳朵,說:“明天,我們回家。”


    此時,施雲琳還不能理解亓山狼口中的“我們”是什麽意思。她虛脫般陷在錦被裏,迷迷糊糊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肚子。


    聽說水滴石穿。


    施雲琳有點害怕,怕總有一天自己的肚子要被戳個窟窿出來。


    大雪紛紛悄無聲息地墜落,在夜色的遮掩下,為天地萬物換一身素衣。


    東宮。伊書珍身上隻穿著一件肚兜,跪在齊嘉致麵前。齊嘉致手裏的鞭子落下,又在她的臂膀落下鞭痕。


    齊嘉致摔了鞭子,一腳踢在她的肩頭,咬牙切齒:“你用一條瘋狗去咬誰的女人?他亓山狼是為了出一口氣完全不要命的瘋狼!我看你真是失心瘋了!”


    伊書珍癱倒在地,在心裏回:我確實瘋了,自從皇兄戰死,和親嫁給你,我就已經瘋了。


    齊嘉致不解氣,撿起地上的鞭子又朝伊書珍揮去。鞭子落在伊書珍的臉上,立刻皮開肉綻。


    齊嘉致愣了下,質罵:“你個蠢貨為什麽不擋臉?”


    伊書珍不言。她真的已經累了,已經不想再配合太子演戲。誰能知道一張高貴精致的臉蛋下的身軀,早就遍布傷痕了?


    伊書珍藏起眼裏對太子的厭恨,低聲道:“亓山狼處處與殿下做對,我隻是想幫殿下出氣……”


    “哈!”齊嘉致冷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私仇。少說得這般大義!”


    他蹲下來,抓著伊書珍的頭發去看她臉上的血痕,問:“你知道妻子代表什麽嗎?”


    伊書珍搖頭。


    “臉麵。”齊嘉致用手裏的鞭子拍了拍伊書珍的臉,顯然還在氣她剛剛沒有擋臉。


    “你是本宮的臉麵,你仇人的妹妹現在是亓山狼的臉麵。不要再動那個女人。”齊嘉致目光陰翳,“去登門賠禮,去當狗也好,和他的女人搞好關係。”


    伊書珍心裏憤恨屈辱,卻不得不點頭。


    齊嘉致鬆了手,伊書珍爬起來往外走。


    “慢著。”齊嘉致疲憊地靠著椅背,“把臉上的傷養好再去。”


    齊嘉致煩躁地扯了扯衣領。父皇說最鋒利的刀是最好用的刀,他現在深信卻已經遲了。


    亓山狼就是那把最好用的刀。若時間倒流,他不會再直接杠上亓山狼。


    齊嘉致要權勢地位、榮華富貴、長命百歲。


    可是亓山狼什麽也不要。


    那是一個沒有弱點的人。殺了他隻會讓他興奮赴死的怪物。


    若時間倒流,他會做個聰明的執刀人,維持友善的關係,待天下大定後再除掉這柄利刃。


    可是現在已經遲了。東宮太子的身份把他架在這裏,他絕對不可能向亓山狼低頭,隻能這麽一直硬著頭皮與亓山狼僵持著。


    更何況,他是真的恨亓山狼。


    亓山狼幾乎毀了他的一切。一想到亓山狼從他那裏毀掉的東西,齊嘉致怒火攻心,氣得渾身發抖。


    好半晌,齊嘉致才緩過來。他拿著帕子擦了擦額頭氣出來的汗,提聲吩咐:“明日一早備車,去一趟趙老將軍府邸。”


    這位趙老將軍,是將亓山狼帶下亓山的人,也是將大亓帥印交給亓山狼的人。


    翌日清晨,晨曦給皚雪鋪上一層柔光。


    施雲琳紅著眼睛坐在榻上,委屈地癟嘴。


    她才明白亓山狼昨天晚上的“我們回家”是什麽意思。我們,是隻有你我。


    不可以帶也青,也不可以帶又綠。


    施雲琳頓時心裏爬上微妙的懼。千裏亓山,荒無人煙,隻亓山狼和她兩個人。她竟是生出一種將會被欺負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可怖畫麵。


    她仰起小臉,淚眼巴巴仰望著立在身前的亓山狼,顧不得拉擋羞的被子,伸手去攥他的衣角。未開口,淚先落。


    第19章 019


    施雲琳攥著亓山狼的衣角,一聲也不吭,委屈地癟嘴。


    她不說話,亓山狼根本不知道她在哭什麽。她因伸手去攥亓山狼的衣角導致擋在身前的被子滑落,露出胸前的痕跡。


    雪瓷一樣的身上,這些細小的劃傷顯得有些刺眼。


    亓山狼盯著她胸前的傷痕,慢慢皺眉。


    施雲琳反思自己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她在心裏勸誡了自己不能帶侍女就不帶吧。剛安慰了自己,她發現亓山狼疑惑地盯著她。她懵懂地順著亓山狼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身上的擦傷。她再去瞧亓山狼的表情,意外地微微睜大了眼睛——亓山狼不知道她身上這些擦痕是哪裏來的?


    施雲琳遲疑了一下,緩緩抬手,指尖指向亓山狼的臉。


    亓山狼向來不是玉冠錦袍的精致貴公子,更不會有日日剃須的習慣。比如此時,他下半張臉上的胡茬已經很長了。


    施雲琳一雙細腿從被子裏探出,踩進鞋子裏。她起身,拿起床頭衣架上亓山狼的貂裘披風胡亂裹在身上,然後快步朝門口的水盆走去。她彎腰提起地上的水壺倒了半盆水,再拿著匕首和皂膏、巾帕,快步朝亓山狼走過來。


    她端著水盆走回床前,眼巴巴望著亓山狼,期待地說:“我幫你剃須吧?”


    這可是施雲琳想做太久太久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希望拿磨刀石去磨亓山狼掌心的繭。


    亓山狼瞥了一眼施雲琳手裏的匕首。那是初見時,他扔給她的那支雕狼匕首。


    見亓山狼沒什麽反應,施雲琳全當他默許。她將水盆放在床頭小幾上,再將小幾拉近些。


    她伸手抱住亓山狼的手臂輕輕向後退,讓他坐在床邊。


    施雲琳沒有給別人剃過胡子。可她見過好些次大皇兄剃須的過程。大皇兄總是會用不同味道的香香膏脂塗在青色的胡茬上,有時候他會突然回過頭來,頂著一張滿是白沫子的臉,笑著問她哪一種好聞。


    施雲琳眼神一黯,收回思緒。她將皂膏浸濕,捏在手裏小心翼翼塗在亓山狼的胡子上。


    亓山狼嫌她動作實在太慢,可是瞧著她認真的樣子,倒是由著她了。


    終於塗好了,施雲琳做了些心理準備才去拿匕首。


    她一會兒走到亓山狼左邊,一會兒走到亓山狼的右邊,去找最順手的位置。最後她立在亓山狼的麵前彎著腰,拿著手裏的匕首湊近亓山狼的臉,不停調整著刀刃的角度。


    “剃!”


    施雲琳正想著要不要換一把不這麽鋒利的刀,亓山狼的突然出聲,讓她嚇了一跳,手一抖,手裏的匕首差點掉落。


    施雲琳深吸一口氣,去想逃亡路上的事情。逃命的時候,她曾將一把箭紮進一個追兵的心口。殺人的事情都幹了,剃個胡子算什麽?這麽一想,她的緊張稍緩,終於下刀。


    鋒利的刀刃輕易割斷胡須,一片安靜裏,施雲琳耳畔隻有刀刃斷續割斷胡子的聲音。還有搭在盆邊的濕帕子上偶爾水珠墜進盆裏的滴答聲。


    漸漸的,她便也沒那麽緊張了。


    她不緊張了,也就沒有繼續全部心神都在眼前的胡子上,也就注意到了亓山狼目光的不對勁,有些奇怪,又有些熟悉。


    施雲琳疑惑地順著亓山狼的目光低頭。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腰帶不知道什麽時候鬆開了,寬大的玄色披風兩襟鬆垂。而她急著抓住機會給亓山狼剃須,身上隻裹了這麽一件披風。她此刻正彎著腰立在亓山狼麵前。


    施雲琳頓時大窘,她慌張想去扯衣襟,手裏的刀刃便偏了。血痕立刻貼著刀刃流出,借著亓山狼臉上的水痕,很快地蜿蜒滴落。


    施雲琳驚呼了一聲,手裏的匕首跌落,人也向後踉蹌退了半步。


    亓山狼不緊不慢接住她掉落的匕首,他朝著劃破臉的一側偏了偏頭,舌尖抵在腮裏,隔著皮肉去探臉上的傷痕。


    他將匕首調轉個方向,手柄朝著施雲琳,遞過去,道:“繼續。”


    施雲琳看著他愣神,不敢伸手去接。


    亓山狼無奈,將匕首塞進她的手裏,再單手去握她的細腰,將人拎過來,讓人跨跪在他腿兩側。拉近的距離,讓施雲琳清晰地看著鮮血不停從亓山狼臉上的傷口往外湧。她如夢初醒般,趕緊去拿搭在木盆旁的帕子,輕輕去擦他臉上的鮮血。


    她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亓山狼臉上的傷口不再流血。她重重舒了口氣,才拿起匕首想要繼續。


    可是她比劃了半天,紅著一雙眼睛望著亓山狼,哽聲:“我、我不敢了……”


    亓山狼垂著眼,拉了拉施雲琳散開的披風,將其攏起。然後他握住施雲琳握著匕首的手,繼續剃須。


    他動作實在是太快,力氣也重。施雲琳的手在凶器和他的掌心之間夾著,一直心驚膽戰著。


    亓山狼三兩下就剃完,放開了施雲琳的手。施雲琳仍保持著跨跪在他腿上的姿勢,後怕得不敢動。


    門外傳來宮人的稟告:“大將軍,宿羽大人求見。”


    亓山狼拍了拍施雲琳的臀側,施雲琳才回過神,趕忙從他身上起來。


    亓山狼起身,隨手將施雲琳翻過去的貂裘衣領翻過來,道:“穿衣服。”


    等亓山狼走出去了,施雲琳才小聲嘀咕:誰不知道穿衣服……


    可她不知道亓山狼這麽快就會回來。亓山狼回來時,她衣服才穿了一半,趕忙加快動作把自己收拾好,小跑著跟在他身後,跟他回亓山。


    臨走前,施雲琳不情不願地讓也青和又綠去長青巷。她在心裏想著反正亓山狼是武將常年在外,一走幾個月是常有的事情。說不定他馬上就要出京,到時候再把也青和又綠接到身邊就是!


    路上,施雲琳還是對未來的日子很擔心。


    她既不會做飯、也不會洗衣。甚至連鋪床、打掃這些日常事情,她也沒做過。


    她隻能樂觀地安慰自己這些事情都不難,別人能做的事情,她也能做到……


    可是亓山是有狼的吧?真正的四腳狼……


    施雲琳被亓山狼帶著騎馬很久,久到坐得腰酸屁股疼。黑馬停下來,施雲琳鬆了口氣,以為終於到了。


    亓山狼將她抱下去,拍了拍馬脖子,大黑馬長嘶一聲轉身走了。


    然後,亓山狼繼續往前走。


    施雲琳立在原地,在寒冬的涼風裏呆立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還沒有到亓山狼的狼窩。不再騎馬是因為接下來的路,馬蹄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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