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撈不到機會和王眉個別談一會兒。白天她飛往祖國各地,把那些大腹偏偏的外國佬和神態莊重的同胞們送來送去。晚上,她花插地往這兒帶人,有時一兩個,有時三五個。


    我曾問過她,是不是這一路上治安欠佳,需要人作伴?她說不是。那我就不懂了。她說她的同事都是很可愛的女孩,我願意認識她們,可是,難道她不知道我迫切希望的是和她個別談談嗎?也可能是成心裝糊塗。她看來是有點內疚,每次來都帶很多各地時鮮的水果:海南的菠蘿蜜,成都的桔子,新疆的哈蜜瓜,大連的蘋果。吃歸吃,我照舊心懷不滿,難道事情顛倒了個兒,我成了小孩?我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象野地孤魂一樣在這個急遽繁榮的城市亂遛。有一次乘車轉了向,差點兒到了郊區的海軍碼頭,我抹頭就慌慌張張往回跑。我再不願意看到那些漆著藍顏色的軍艦,我會像個二傻子,穿著老百姓的衣服瞪著眼睛瞧起來沒完,讓那些剛穿上軍裝的小年輕兒笑話。


    台風出其不意地登了陸,拔樹倒屋,機場禁航。王眉來了,我精神為之一振——她是一個人。穿著果綠色連衣裙,幹淨、涼爽。可她跟*宜檔畝際鞘裁垂砘壩矗擦艘惶煊15*故事。什麽格林先生和格林太太不說話。格林先生用紙條告訴格林太太早晨六點叫他,而他醒來已是八點,格林太太把“嗨,起床”寫在了紙上。羅伯特先生有一花園玫瑰。當一個小淘氣要用一先令一大把賣給他玫瑰時,他不肯買,說他有的是。小淘氣說:“不,你沒有,你的玫瑰都在我手上。”……我抗議說我根本聽不懂洋文,王眉說她用漢語複述,結果把這種費話的時間又延長了一倍。我隻好反過來給她講幾個水兵中流傳的粗俗故事,自己也覺著說得沒精打采。


    “你別生我的氣。”王眉說,“我心裏矛盾著呢。”


    她告訴我,我才明白,原來她在“瀏覽”我。她不在乎家裏有什麽看法,就是怕朋友們有所非議,偏偏她的好朋友們意見又不一致,可以說壁壘分明哩。那天張欣走後和她有一段對話:


    “我很滿意。”


    “你很滿意?”王眉大吃一驚。


    “我是說,我作為你的朋友很滿意。”


    而另一個和我聊得很熱鬧的劉為為卻一口咬定:


    “他將來會甩了你。”


    我不知道她憑什麽如此斷言。好象也沒對她流露什麽,隻是當我說起當武警容易些,她問我是否會武,我隨口說了句會“六”。


    王眉走後,我驀地覺得自己不象話。我又不是怡紅公子那號情種,連自己家的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還演成佳話,簡直是對我國婚姻法有關條款的嘲諷。從明天起,我還是恢複本來麵目,做個受人尊重、稍帶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無論如何做不成嘍)。


    第二天,持續大雷雨。王眉又來了,又是一個人,鬢上沾著雨珠,筆直的小腿濕漉漉。


    我端著的那副正人君子樣兒一下瓦解。時光不會倒流,我們的關係也不會倒退。而且,天哪!我應該看出來,什麽也阻止不了它迅猛發展。


    “我跟你說,你甭暗示意會。你要不明明白白說出來,白紙黑字寫出來,我決不動心。”


    後來,這事還成了懸案。我一提這事,阿眉便大度地說:“就算我追你還不成。”言下其實是我追她,還覺悟很低,楞不承認。我往往隻好嘟噥著說:“反正我當時就是被糖彈打中的感覺。”總而言之,那一下子間的事情是說不清了,沒什麽道理可講。


    “你知道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什麽?”


    “臨死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傻瓜,那時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樣子。那時,也許你想看的是孩子。”


    “不會的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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