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眉喜歡逛商店,喜歡穿花衣裳,喜歡看電影。我隻喜歡看電影——我們就常去看電影。一般情況,她到北京時間都很晚,我們不能進城去電影院看,便在我們大院的操場上看露天電影。那個星期六剛好有班調機北京。因我已不那麽神經病似地天天跑首都機場,所以飛機降落後,她一人坐車到的我家。正巧我扛著椅子要去看電影。問她,她自然也要去。往操場走的路上,她說,她在往北京飛來的一路上想:要是我在機場裏等她就好了。可一下飛機,我不在。


    “那是自然的。”我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哪知道你今天會飛來。”


    她不吭聲,噘著嘴,說北京冷。


    電影開映後,她又說冷。我把外套脫給她,她還說冷。我說:“再脫我可就光膀子啦。”


    電影放完後,她不理我了。我哄了哄,哄不過來,在夢裏還一直納悶。


    早晨,她到我屋裏來問我:“我的香水你放哪兒啦?”(她在我家放了一套化妝品。)


    “喝了。”


    她笑了,瞟我一眼。我把香水找出來,一邊往她頭發上噴了幾滴,一邊問她。


    “昨晚生我氣了?”


    “嗯。”


    “為什麽?”


    “你不理我。”


    “還怎麽理你?你說冷,我不是連衣服都給了你?”


    “我也沒叫你非把衣服給我。我說冷,隻是想聽你幾句暖話。”


    我覺得自己很笨,這麽簡單的名堂都沒鬧清。我第一次羨慕起那些方麵的大師們。


    後來,我送她去機場的路上,她告訴我,實際上,她這些天都很不開心。上次來北京過夜回去,飛機帶了幾家報紙的紙型和一些文件。可她和那個男朋友也在北京的乘務員光顧高興了,飛機落廣州時,兩個神魂顛倒的姑娘忘了卸紙型,又給拉到香港兜了一圈。耽誤了南方幾家報的出版不說,因為有文件,還造成一次不大不小的“失密”。那個姑娘是乘務長,受了個處分。阿眉也被批了一頓,還查出一些不去餐廳吃飯,客人沒下完,自己先跑掉等違反製度的事情。


    “過去我還從沒有,嗯,很少挨這麽曆害的批評呢。”


    “那麽說,這筆帳應該算到我頭上。”


    “我沒說。不過……”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我以後要少進城,少來你家。”


    “可以呀。”我沉著地說。


    我能說什麽,她是有道理的。我應該早就明白,她可以要求我做的事,我卻不能要求她做。因為這裏麵有個差別,有個大不同的地方:她是有重要工作的。這工作重要到這種程度:隻能它影響我,我卻不能影響它。


    還有一個縈繞她心頭的陰影她沒說,那就是對同伴受處分的內疚。象阿眉這樣的女孩很容易把自己應負的責任誇大。正是這種內疚心情,使她覺得有必要犧牲一些個人的歡愉來償付。


    我有過這樣的經驗。我還是新兵的時候,水土不服,渾身起蕁麻疹。有人說吃餃子可以治,我們一幫北方佬就天天吵著吃豬肉大蔥餃子。因為訓練忙,沒人幫櫥,炊事班長就借驅逐艦上的和麵機用。用不慣,把一條胳膊絞了進去。那些天,我象罪犯似地抬不起頭,以為全是我的錯。在我們碼頭,常有一些趕海的女孩找當兵的說笑。那些天,我連這些女孩的笑聲都十分厭惡。天哪!她會不會也有點厭惡我呢?


    “我隻是想不通。”她在幾千裏以外對我說。


    “我來幫你分析分析。”我象個半瓶子醋政委熱心地對著話筒說,“什麽問題搞不通?”


    “你。”


    “我?”


    “為什麽我覺得你好象是另一個人呢?”


    這真叫人惡心!


    “這麽說,還有一個長得和我很相象的人嘍。”


    “別開玩笑,跟你說正經的呢。你跟過去大不一樣。”


    “過去我什麽樣?”我茫然地問,“三隻眼?”


    “過去你彪悍瀟灑。歪戴著帽子,背著手槍,站在軍艦的甲板上,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你。那時我總想,你心裏一定充滿著什麽我不知道的、遙遠的、美好的東西。而現在,我一眼就看穿你心裏有什麽。”


    “我心理隻有你。”


    “你還成了個胖子。”她嘟噥著。


    “你嫌我胖不體麵是不是?”


    多麽典型的“迷惘的一代”。我氣紅了耳朵,又叫又吼:


    “我教你個重溫舊夢的法兒,隨便揀個海軍碼頭遛遛,你會碰見成千上萬歪戴帽子、曬得黢黑的小夥子,可心挑吧。”


    她在電話裏哭了。


    我說過,崇拜性的愛情不純潔、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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