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爸爸相依為命地坐著看電視。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謹的孩子在比賽看誰能把地理課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個鑽在純屬子虛烏有的科研項目中、不知北在哪邊的所謂科學家和一個舉止頗為輕浮的美人的風流故事。北京台則是個胖老頭在教觀眾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來了,她現在是稀客。我仍舊坐著看電視,聽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間對著吹,一個吹電廠,一個吹飛機,吹得都夠“段位”。我又看了會兒電視,才走過隔壁房間。阿眉一個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書。我關上門,她仍低頭看書,我走進才發現,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難道你不知道?”她說。


    “知道。”


    “難道我不該開誠布公地和你談嗎?難道我們之間還用忌諱什麽嗎?”


    “確實什麽也不用。”


    “那你幹嗎這樣對待我。”


    我啞了。


    “你還說‘不再連累我’。你這樣做就高尚了,就是為我好了?你這樣做讓我更傷心。”


    “我以為……”


    “什麽你以為。”阿眉蠻厲害地打斷我,“我什麽時候說過嫌你,不要你了?我連想都沒想過。我就是覺得我有責任‘提醒’你。我有沒有這個責任,這個權利,你說你說!”


    我被逼無奈,隻得說“有。”


    “有你幹嗎不接受?還反過來罵我。”


    “小點聲,別讓我家人聽見。”


    “你還要麵子呀,我還以為你早渾得什麽都不在乎了。”


    “你別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盡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麵是緩和了下來。


    “別照了,沒打出印兒。”阿眉這話已是帶笑說了。


    “下不為例啊。”我正色對她說。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幾天呢。”


    提起舊話,阿眉仍是淚眼汪汪,委屈萬分。


    “我不該寫那個信。”我認錯,“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氣……”


    “你氣什麽?”阿眉怨恨地說,“給誰看,誰都會說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該給我講大道理。”我說,“大道理我懂得還少嗎?參加革命第一天起……”


    “那我什麽都不說就叫好呀。”


    “你不用說,我心裏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麽人我還不知道?你不說我認為你是體貼我、了解我。你別以為我舒舒服服,無牽無掛,我受的壓力夠大,別人都覺得我沒用……”


    說到這兒我也委屈了,說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開頭幾句話牽去:


    “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心裏想什麽嗎?”


    “還不是想我出人頭地,封妻蔭子。”


    “錯了,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過能這麽想我也很高興。”她反問我,“你想我什麽呢?”


    “我想你做個溫柔、可愛、聽話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機場,剛開始廣播上客,我繃不住了,原形畢露。我想我對阿眉說話時眼圈一定紅了:


    “什麽時候還來?”


    “有機會就來。”


    “常來,別又讓我老長時間見不著你。”


    “你想我想得厲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終於說:“厲害極了。”


    當她的飛機升上藍天,向南一路飛去,我煢獨地穿過光可見人的大廳走向外麵空曠的停車場時,我們的關係發生了巨大的、根本性的、不可逆轉的變化——她對我的個人崇拜結束了。雖然她在工作中仍不免有小差錯,飛海口忘帶供應品,渴了眾乘客一路;早上起晚了,慌慌張張出差沒施妝,被總局檢查組扣了幾分;但她終歸還是個有缺點的好乘務員。而我雖然呆在家裏除了摔破個把碗再沒犯過別的錯誤,也還是個沒人要的胖子。那麽,我身上的光暈消逝後,愛情是不是更樸實、更清澈了?沒有,她又傾注進了大量別的感情成分。


    她憐惜我,對我百依百順,還在物質享受上反過來慣慣我。


    “瞧我抽的免稅美國煙,瞧我喝的日本免稅酒。”


    我四處跟人吹她。


    每到發薪的日子,我和我的老戰友們仍按部隊的傳統,找家館子大開一頓,吃吐了血算。他們找了各式各樣的老婆,唯獨沒有空中小姐。


    “有一次飛機起飛,一箱開水折在她腦袋上(我把別人的事安在她頭上)。瞧這照片看得出燙過嗎?”


    “好象更新了。”旁人捧場。


    “有一次李穀一坐飛機,她們故意放朱逢博的歌。”


    “朱坐飛機呢?”


    “就放李的歌。”


    “你怎麽配有這種福氣?”旁人聽著太玄,不禁懷疑。


    我想了想,也沒什麽過硬理由,隻得說:“前世修的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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