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樓國內航班安全檢查口外麵的沙發圈裏坐下。所有國內航班過站和到站客機的機組人員,都要走這個口出來去三樓餐廳吃飯。中午前後,是錦雲機場北飛客機落北京最集中的時候。


    大廳裏不停廣播著各地到站飛機的航班號和飛機號,透過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那些飛機在停機坪上滑行。機械臂似的客橋自動與客倉門吻合,潮水般的旅客通過自動走道,從一樓的出口出去。一些飛行員和乘務員從二樓檢查口出來。我走過去問兩個從廣州飛來的航班下來的乘務員,是那個乘務隊的?她們說是北京乘務隊的。我走回沙發圈。又過了一會兒,在一架剛剛飛走的波音飛機的空檔上,一架“三叉戟”滑了過來,接上客橋。我留心聽了航班號,確認這架飛機的機組是錦雲乘務隊的無疑。客人下光後,先出來了幾個飛行員,悶聲不響地走過。接著,幾個麵帶憂傷的空中小姐也出來了。我看見薛蘋。


    我迎著她走過去。她略一怔,便扭過臉和別人說話,從我身邊繞過去。我叫她,她隻好站住,十分不快地望著我。


    “算了,你先吃飯去吧。”我灰心地對她說,“吃完我再找你說句話。”


    我蹣跚地走回沙發圈坐下。她呆了呆,也垂著頭走了。我想,不到再次上客。她不會出現了。十分鍾後,她回來了,手裏拿個花卷兒,在我麵前停下。


    “你有什麽話要說?”


    “我迫切希望知道兩年前我從杭州走後阿眉的情況。”


    “你憑什麽,有什麽權利要知道?阿眉早就跟你沒了關係。在我眼裏,你是個陌生人。”


    重新提起了阿眉,我們都有些歇斯底裏。


    “我有理由。我要知道一句話。那年,在最後的時候她要對我說卻沒說。”


    “我知道那句話,她對我說了。”


    “你知道?”我激動極了,“告訴我。”


    “她說,她錯了,她後悔了,不該總是讓著你,反倒讓你這個沒有人味的東西,蹬著鼻子上臉把她甩了。”


    我猶如兜頭澆了一桶冰水,心都涼透了。沉默了一會兒,我堅決地說:


    “不是這句話。她要跟我說的不是這話。”


    “確實不是這句話。”薛蘋淡淡地說,“這句話是我說的。”


    “我懇求你告訴我真實的情況。”


    薛蘋說了。


    “從杭州回來,阿眉幾乎變了一個人,不笑不鬧,沉默寡言,隻是要飛行。不管隊裏哪個人提出什麽站不住腳的理由不飛,她都主動替飛。哪怕對方是和她吵過嘴、誰也不理誰的,也不例外。甚至‘安—24’飛‘三亞’這樣又長又辛苦的航線,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現在也搶著飛。她曆來,從來乘務隊的第一天起就暈‘安—24’的,這樣大小時量的不要命地飛,吐得真是駭人。人明顯憔悴了。


    “隊領導一開始看她剛療養回來,就放心排她飛。後來發現不對頭,她身體消耗太厲害,也有點看出阿眉情緒上的變化。找她談,她什麽也不說。問我,我也不便妄自匯報,畢竟這是私人的事,而且她也跟我說過別把這事捅出去,她的自尊心受不了。這期間,我們機場有個很不錯的小夥子追她。給她寫來長長的、熱情的信,約她出去,她卻象木頭人一樣無動於衷。我曾私下問她,是不是還忘不掉你這個混蛋?她說不是,說早就把你忘了,隻是情緒還有點轉不過來。有時候,夢裏醒來,還覺得心寒。她說——這確實是她說的,我沒有添枝加葉——她因為太想和你好了,結果反而好不成。


    “我想她的意思是指她對你的無原則遷就。我全知道你們之間鬧的那些破事,最細微的情節都知道。你表現的象個無賴,而阿眉呢,也做得不好,象個資產階級小姐。我對她講,應該去見見那個小夥子,總要再嫁個什麽人,況且這個小夥子比前麵那位強上百倍。阿眉隻是說不想見。她對你還抱有幻想,真是傻得不能再傻了,你把話說的那麽絕。她當然是無法再給你寫信。而你,你也真的一封哪怕露出一點試圖挽回意思的信,一封信都沒有。


    “立冬後到春節前,有個短暫的蕭條,去一些風景城市的機票打了折扣仍不滿客。阿眉的身體越來越糟,再這麽搞下去,非停飛不可。隊領導便研究決定利用這個不太忙的空隙安排她探次家。那天是隊長跟她談的。在飛成都的航班上。我也在場。因為我忙著給客人開飯,沒注意他們還談了什麽。好象隊長跟她說這樣下去不行。國家培養一個空勤人員要花一大筆錢,不能因為一點小事就把自己毀了。大概批評的很厲害,我開完飯回來看見阿眉哭了,哭得很傷心。從杭州回來,阿眉一次也沒哭過,雖然她是很嬌氣的姑娘。那次是第一回哭,也是唯一的一回,後來沒再哭過。就是那次哭,也不是為你哭。是為了別的,比你更重要的東西,怕失去那些更重要的東西,想起爸爸媽媽禁不住哭的。她媽媽對她非常疼愛,阿眉是她最小的女兒,本來是掌上明珠。那時,恐怕也隻有她媽媽能撫愈她的傷口……你算是把她傷透了。


    “她在家裏呆了一個多月,假期滿後又續了幾天。在家裏大概是把疙瘩都談開了。阿眉回來時,象陽春三月的晴天那樣開朗明媚。我真為她高興,尤其是她告訴我她又有了個男朋友,我更高興!這說明她完全從你粗暴地加在她身上的打擊中恢複了過來。這對她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她又可以開始新的、更美好的生活。我還要特別著重地談談她那新的男朋友。他叫沈同平,是一個非常好的青年,一個優秀的海軍飛行員。對阿眉情真意切,一點沒有社會上某些青年矯飾做作、妄自尊大的惡習。人長的也是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比你強多了。我們乘務隊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認為他和阿眉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極為般配。


    “他給阿眉帶來了歡笑,帶來了對生活的信心,對工作的熱情。阿眉考上了天津民航學院的英語進修班,在天津學習了一年。對,她經常周末坐火車來北京玩,寒暑兩個假期也是在北京度過的。你不要瞪大眼睛,她告訴過我,她在火車站碰見過你。她說這話時很平靜,一點不衝動。她象一顆進入軌道的星,始終在自己的位置上穩穩的運行,不再受任何引力的幹擾,放著自己晶亮的光芒,同其它無數星一起織成夜空璀璨的星幕,直到隕落下來……”


    仿佛突然襲來一道強光,薛蘋用手蒙住了眼睛。片刻,她鎮定下來,接著說:


    “她入了黨,追認的。出事的頭天晚上,她跟我說,後天小沈從北京回來,她要跟我換飛北京,去接他。我答應了她。那天,我跟她一起坐車進停機坪。我去上海,她去桂林。她要我給她買上海的奶油瓜子和醬油瓜子回來嗑著吃。我要她買桂林的板栗回來煮著吃。我從上海買回了她要的瓜子,她卻一去沒回頭。晚上,他們機組沒回來,飛機也沒回來,傳言卻起來了。我們飛行隊的人都慌了,不知出了什麽事,問調度值班室,他們也不說。我一夜沒合眼。第二天,頭班飛桂林回來的機組帶回了昨天一架飛機撞山的最初消息,說桂林已動員了軍隊和民兵進山搜索。接著,民航領導飛來了,報紙、電台都證實了飛機失事的消息。


    “可能你們聽到哪裏摔了一架飛機,上百人喪生,隻是嗟歎一陣,或者罵兩句民航人員太差勁,草菅人命,也就罷了。可我們就不同了,別說我們自己的飛機摔了,死者裏麵有我們最好的朋友。就是不相幹的外國摔了一架飛機,我們也要難受好久。夜裏在被窩裏哭完,白天還要上飛機喲。還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飛下去。


    “遺體運回機場那天你看電視了嗎?成百上千的人都哭了。哭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我是為阿眉哭的。她太年輕了,不該死呀!她活著還會對我們國家有很多用,她還沒有嚐盡人生的歡樂。還沒有孩子。為什麽不讓一個廢物去替她死?有很多混吃等死的廢物在愉快地活著,白白消耗著社會的財富,譬如你。”


    “我不是廢物,你不能隨便侮辱我。”


    “可能你現在不是了,可過去有段時間你確實是。”


    “那麽說,阿眉到最後也沒再提起我什麽。”


    “沒有。你在她生活中不再占任何位置了,她忘掉了你。她跟我說的最後的話是想念小沈,是要一包瓜子。對了,她還說過要我做她的入黨介紹人。那是出事的前幾天,她們共青團員旁聽我們的黨課時,她悄悄跟我說的。”


    “可她確實是有話對我說呀。”我絕望地大叫。


    “如果你堅持認為她最後有話對你說,那我想,也無非是要說你是個廢人。”


    “可能這是你對我抱的至死不變的看法,但阿眉不會。她比你了解我,所以我們過去才相愛。”


    “粉碎她對你的好看法的,正是你自己。不僅如此,你還重重打擊了她的生活信念。”


    我不想再和薛蘋吵了,旁邊很多人看我們。便問她:


    “最後那幾天,除了你,還有誰常和阿眉在一起。”


    氣咻咻的薛蘋一邊往安全檢查口走去,一邊說:“張欣,她和阿眉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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