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過藥又睡了兩日?,謝洵氣力恢複大半,懵懂的思緒清亮,看?著眼前?陌生的裝潢,他眉間疑惑。


    額角帶著宿眠的脹痛,他伸手揉開瘀塊,打量著周圍,宣寧侯府沒有這樣的房間,倒更像是,皇宮內殿。


    這想法驟然冒尖,謝洵一頓。


    恰在此時?,殿外傳來一陣明顯放輕了的腳步聲,少女壓低聲音道:“駙馬還在休息,先把藥端過來。”


    謝洵聽見?那道熟悉的聲音,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她沒走嗎?


    下一刻,屏風那邊走過來一個人影,身著軟煙羅裙的少女梳著十字髻,發上鬢著那支熟悉的蝴蝶珠釵,迎麵撞上青年?的目光。


    元妤儀喉頭滯澀,千言萬語堵在心裏,端著藥上前?,“你醒了。”


    謝洵唯有頷首。


    他掀開被子要下床,看?到身上的中衣愣了愣,略一思索還是站了起?來,接過苦澀的藥一飲而盡。


    元妤儀坐在錦杌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她想到沈清打聽的消息,看?著眼前?的謝洵,再也不能?似往日?那樣單純的同情。


    她有些敬佩他的心性。


    謝洵昏睡又醒過來,情緒也平靜下來,他嗓音微啞,主動開口道:“多謝殿下,您對臣的照拂,日?後?無論境況如何,臣將永遠銘記在心。”


    這是要劃清界限了。


    元妤儀眉尖一皺,怔怔地望著他。


    青年?麵色蒼白,就算休息了那麽久,也沒有完全?恢複過來,情緒卻很鎮定。


    “臣知曉自己人微言輕,身份低微,就算入仕,也不如旁人勢力深厚,又大逆不道,目無尊長,殿下心有芥蒂,臣都?……”


    元妤儀手指一僵,蹙眉打斷,“駙馬這是什?麽意思?”


    謝洵神?色淡淡,帶著大病初愈後?的虛弱,“臣會竭盡所能?效忠陛下,平衡朝局,待江山穩固,殿下便可以恢複自由身。”


    他的話音一頓,他如此大言不慚,可此時?此刻,又能?拿出多少談判的資本呢?


    隻有一具無用的皮囊和殘破的身軀,公?主或許隻會諷刺他自不量力。


    元妤儀心緒波動起?伏,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強烈的怒氣,她眉梢上挑,怒極反笑。


    “本宮恢複自由身?那你呢?駙馬,你又當如何。”


    謝洵不明白她的怒意從何而來,垂眸如實道:“臣自當以死謝罪。”


    他利用了靖陽公?主,要替罪臣翻案,又要向所有欺辱母親的人尋仇。


    樁樁件件,皆為不仁不義。


    元妤儀站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直視著青年?漆黑的雙眸,姿態與冬日?為他撐傘時?一模一樣。


    隻是現在她並不平靜。


    這些天,她衣不解帶地照顧謝洵,又得知了他過去?經曆過那樣的絕望,心裏本就淡薄的不滿早就煙消雲散。


    無論謝洵是不是她的駙馬,對這樣心性堅定之人,元妤儀都?會抱有欣賞,也願意幫助這樣的人登閣入仕。


    可現在看?來,往日?對他的維護,對他的好,更像是一個笑話。


    明明是夫妻,他為何偏偏不信她。


    少女鳳眸噙淚,在眼底打轉。


    “謝衡璋,在你心裏,我就是一個隻知利益,滿眼權勢地位,罔顧旁人性命的人麽?”


    “你我雖是新婚夫妻,但我自認待你一向真心實意,可你依舊當我是個無情無義的怪物麽?”


    含在眼中的淚順著她的臉頰落下,砸在謝洵蒼白的手背上,轉瞬即逝。


    青年?聽著她的怨訴,手指微顫,抬眼看?向那雙帶著哀怨的清澈眼眸。


    剔透眼淚幾乎要將謝洵的手背燙穿。


    第20章 解惑


    謝洵才平複下去的痛苦又湧上來, 頂著蒼白的麵容,垂眸看著滾下的淚珠。


    “殿下,臣沒有……”他的嗓音很低, 帶著酸澀,和聽起來蒼白無力的解釋。


    元妤儀微抬下巴,徑直伸手抹掉眼角的淚,不再看麵前的人一眼。


    她轉過身冷聲道:“沒什麽?沒有這樣想過?那你為何前後態度轉變如此之快。”


    幾日前還對她道謝, 在?她麵前信誓旦旦地表忠誠,虧的她這般照料他, 駙馬醒後反倒同她更生疏, 更甚於說出了?一別兩寬的話。


    他從不與她當夫妻。


    謝洵肯定自己?隻是顆棋子,可他從未問過靖陽公主, 到底有沒有真的隻當他是棋子。


    對她的詰問, 謝洵抿唇不語。


    當初看見她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鬼使神差地提前剖白心?跡, 事後卻難免後悔。


    謝洵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究竟如何,但現在?冷靜下來, 下意識後退。


    在?未闖出一番功績之前, 他對靖陽公主的所有承諾, 都隻是紙上談兵、望梅止渴而?已。


    這樣的花言巧語, 謝洵再也不屑說, 宣寧侯在?母親麵前,一向性子溫和,巧言善辯, 可那樣花哨的話又有何用?


    他隻想用行?動證明, 自己?是有價值的存在?。


    而?且元妤儀真正想要的,不是自由自在?的生活麽?不是高枕無憂的朝局麽?


    在?他依舊是駙馬的時候, 他會竭盡全力輔佐景和帝,保全公主風光。


    上次聽她說養麵首的逍遙生活,既如此,謝洵願意退一步,真情太昂貴,他不願沾。


    謝衡璋早已萌生死誌,何必再耽於情愛。


    年輕的郎君凝視著少女纖細筆直的脊背,和她挽在?肘間的杏色披帛,腦海中浮現出前幾日她在?廊下曬花的身影。


    她半俯著身子湊近他,清淺的呼吸從上而?下灑過來,滿身花香。


    “呀,六角的竹篾,郎君手真巧!”


    元妤儀分明沒出力,在?旁邊嘴卻沒閑著,一句接一句,不吝誇讚。


    謝洵的視線落在?手中的竹條上,卻不由自主地瞥了?眼她的側臉,白皙的臉上一層細小絨毛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軟,卷翹的長睫宛如蝶翼。


    燦若春華,皎如繁星。


    “殿下,”謝洵忽而?開口?,“您想要什麽?”


    元妤儀一愣,本以為會等到他的解釋,卻冷不丁被?他驟然反問,下意識皺眉。


    這和她的問題有什麽關係麽?


    她隻是想知道,為何謝洵上一刻還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這邊,下一刻卻迫不及待與她劃清界限。


    “本宮想要什麽與駙馬何幹?駙馬連為何刻意疏離本宮這個結發妻子都不坦白,又何必再裝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樣。”


    這是元妤儀的症結。


    縱然這是一樁陰差陽錯的姻緣,可二人相處日久,謝洵待她又一向尊重?有禮,就算在?身邊養隻貓狗,也有了?些許感情。


    可是這才多?久,他就說出了?這樣的話?


    橋歸橋路歸路,一別兩寬,說的輕鬆極了?。


    誰家的郎君會將自己?的妻子拱手讓人,難道自己?這個公主就讓他如此厭惡麽?


    何況,元妤儀一直將他當頂好的夫婿看待,如今也就難免失落。


    謝洵的唇角繃得筆直,他寡言少語,素來冷漠,依舊不習慣解釋。


    他該向她坦白自己?身負亡母的遺願麽?


    亦或是抱怨自己?自小受人欺負,所以早已萌生死誌,隻待為陸家翻案,就引刀自刎麽。


    千言萬語堵在?喉頭,這些話說出來更像是在?賣慘,過往苦痛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鑽入皮肉,刻在?了?謝洵的骨頭裏。


    他無意將其揭開,露於人前。


    長睫斂起眼中神色,謝洵再沒說話。


    元妤儀等不到回答,心?中又積攢了?不平,沉著臉離開了?內殿。


    等到靖陽公主走後,在?外候著的歲闌才悄聲?進殿,看見那木著一張俊臉的主子,嘴裏仿佛含了?黃連。


    “公子,小人瞧著殿下不高興。”


    謝洵冷冷地乜了?他一眼。


    歲闌心?虛地皺起眉,但他心?裏憋不住話,忍不住嘟囔道:“小人雖不知二位主子鬧了?什麽齟齬,但是公子昏過去?的這三日,可都是公主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您。”


    謝洵微怔,半是疑惑半是斥責道:“你既跟在?我身邊,又怎麽能勞煩殿下?”


    歲闌扭過頭,不想看他。


    自家公子心?性堅定,資質聰敏,隻可惜有些事上像個榆木疙瘩。


    “小人也不想麻煩公主啊,可是公子您死活不喝藥,什麽法?子都試了?,灌進去?您就吐出來,一滴都不喝。”


    歲闌癟著嘴,埋怨道:“隻有殿下親自喂您,輕聲?細語地勸著,您才勉強能喝半碗。”


    謝洵額角一跳,驀然想起夢中那樣溫和可親的聲?音,和隱約間看到的床邊人影。


    他意識昏沉,隻以為自己?當初是在?做夢,不料竟真的是她一直陪在?自己?身邊麽?


    —


    時值三月,春景燦爛,正是大?好時節。


    夫妻二人經上次一吵,現在?關係還僵著,左右瑤華宮物?件齊全,幹脆留在?了?皇宮。


    謝洵求見,她未曾應允,授職的文?書和聖旨已到,不能再拖延,青年隻好自己?先?回了?公主府,收拾了?幾件衣裝,住在?了?翰林院。


    朝堂上的官員來來往往,謝洵雖是陳郡謝氏的公子,地位卻低微,無人恭維迎合。


    隻有堂叔父謝翀之在?他初到翰林院時,撥冗來了?一趟,叔侄二人第?一次會麵,閑談片刻,倒對彼此有了?不同的印象。


    謝翀之一向惜才,眼光毒辣,這位庶侄雖然現在?還不夠強大?,但其心?思細膩,高瞻遠矚,言談之間頗有一番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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