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洵麵上浮現出一絲無?奈,上揚的嘴角暈著幾點暖意,垂眸遮住眼中流轉的波光。


    “殿下在等我回府吃飯。”


    這下連一旁撰寫公文的幾個侍讀學士也坐不住了,蘸滿的墨汁落在雪白宣紙一角,都看?見了對方眼中顯而易見的驚訝。


    得知?原因,謝祭酒臉皮一紅,輕咳兩聲?遮掩尷尬,忙道:“咳咳,好好好,可不能讓公主等久了,這邊無?事,你且回去?吧。”


    謝洵垂手?離開,身著一襲赭紅官袍的清瘦身影在黃昏下漸行漸遠。


    目送他?離開,再?瞧不見一點影兒,幾個學士這才鬆懈下來,忙湊到謝祭酒身邊,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大人,下官昨日剛聽?說?公主與駙馬感情不和,相見兩厭,現在這又?是什麽情況?”


    “是啊大人,這這這……咱們這位侍讀自今年上了任,哪次不是待到天黑了才走。”


    “謝祭酒,您是駙馬的堂叔父,好歹也是一家人不是?不如您跟我們透個底,謝家和公主這樁婚事究竟……”


    最後提問的侍讀學士擠眉弄眼,原本方正的臉幾乎皺成一團,頂著左右同僚的壓力?開口。


    “是不是長久之兆呐?”


    謝祭酒暗暗調整著忐忑的心情,掃過身邊這幾隻老狐狸,心中暗叱。


    都是一個屋簷下的同僚,卻與謝洵始終疏離,心裏還偏向著江丞相。


    “怎麽,本官聽?著王學士這意思倒像另有高見?方才駙馬的話諸位也聽?見了,不妨擦亮了眼自己瞧瞧,何須拐彎抹角來問。”


    三人都察覺到了謝祭酒話裏話外敲打?的意思,尷尬地低下了頭,訕訕道:“是,多謝祭酒提點。”


    駙馬那話他?們可都聽?了個一清二楚,公主特意等駙馬回府吃飯,他?們自家的夫人都不一定?能做到這個地步。


    那可是公主啊,就算再?不濟,靖陽公主也是眾星捧月,這輩子沒吃過苦的矜貴人物。


    居然為了一個不起眼的駙馬做到如此,這怎麽可能是前?不久傳言的貌合神離?!分明是新婚夫妻蜜裏調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三人對上視線,都看?到對方眼裏的了然。


    看?來以後他?們得對駙馬爺好點兒,他?雖不是謝家未來的家主,可是這駙馬地位分明當的穩,若是被謝洵吹了枕邊風,公主再?去?陛下那裏參一本,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謝祭酒則若有所思地看?著院中那株已經冒出綠芽的柏樹。


    這是多年前?移栽過來的一株柏,初時已露死態,枯敗幹朽,自從去?年下了一場雪,等再?開了春,已經罕見地冒出了綠芽。


    恰似這表麵一如死水,內裏卻暗流湧動的朝堂,終究是要被掀起無?邊風浪。


    新帝年輕卻心有大誌,從前?礙於身邊沒有倚仗,如今謝洵已經入局,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手?中的名冊被下意識折起,謝祭酒垂眸看?向卷了一角的這一頁紙,上麵的名字格外顯眼。


    “兗州渚鄉士子,太昌六年二月十二生人,鄉試行一,吳佑承。”


    又?是兗州,還是渚鄉人,謝祭酒心中不免多了幾分猜測,蒼勁的指尖碾過這幾行簡短的介紹,心如浪潮翻湧。


    這樣?的巧合,不免讓他?聯想到多年前?沉寂於風塵的一樁舊事。


    目光放遠,停在青年離去?的地方,謝祭酒的腦海中浮現出多年前?的一道身影,二人是同樣?的挺拔身姿,隻那個人要比謝洵更多幾分倨傲之氣。


    從宣寧侯悄悄納妾的那一天起,謝祭酒就猜到了那個妾的真?實身份,但他?沒有聲?張,隻是暗裏給予些許幫助,權當盡些綿薄之力?。


    謝翀之生於世家大族的旁支,縱有滿腹才華也要收斂鋒芒,因謝氏隻能有一人襲侯,堂兄得到了爵位,他?不置一詞;


    可他?不懂,為何自己連個蔭官都不能爭取,他?自幼苦讀,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


    就因為世家墨守的規矩,他?的成績被考官刻意壓低,努力?多年,最後卻依舊在八品官打?轉。


    陸家大公子陸訓言以“麒麟子”之名,聲?動上京城,在世家權貴眼中,陸郎君有才,卻傲氣。


    可在當時舉步維艱的謝翀之眼中,陸兄卻是真?正的瀟灑名士,他?體恤貧苦百姓,胸懷坦蕩廣闊,是個真?正的正人君子。


    如今看?到謝洵有故友之姿,謝祭酒心頭酸澀,倘若陸兄還活著,見到這個外甥承繼了他?的意誌,一定?會很欣慰。


    陸老先生能有這樣?的後人,是闔家之福。


    —


    青鄔街巷口,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被人攔下。


    此處離公主府隻有半條街的距離,隔壁雖是鬧市,這邊卻很安靜,來往車馬甚少,尋常百姓也不會專門湊過來看?熱鬧。


    謝洵掀開車簾,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對麵的人原本坐在馬上,見他?下車,隨即翻身下馬,動作?行雲流水,手?上撈著一條粗硬的馬鞭。


    謝洵神色淡淡,目光落在那條馬鞭上,方才祁庭就是將馬鞭甩在了車壁上,下手?頗有幾分力?道。


    祁庭察覺到他?的目光,不躲不閃,他?既然過來攔車,也就先開了口。


    “醉迤巷新上了一批西域送過來的覓螺春,不知?二公子可有閑暇,同在下賞光一品?”


    謝洵微一頷首,不動聲?色道:“下官還有事,恐怕不巧,望將軍海涵。”


    祁庭俊朗麵龐升上幾分不耐,他?原本就看?謝洵不順眼,現在難免露出煩躁情緒,語調裏夾雜著嘲諷。


    “昨日在瓊正門,謝二公子還說?要與我改日再?敘,祁某心想著擇日不如撞日,沒想到今日等到了你,卻還要被拒絕?”


    謝洵眼底閃過一絲探究,看?來傳言不假,這位祁小將軍並非莽夫之流,言語之間頗有凜然之風。


    隻是想到要當著祁庭的麵說?出拒絕的原因,謝洵心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快意,他?唇角的笑幾乎壓不住,連帶著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都被衝淡。


    他?直視著祁庭審視又?不耐的目光,音調清冽,似盤中碎冰。


    “不瞞將軍,今日殿下特意囑托過,等臣回府一同用膳歇息,請恕謝某難以赴約。”


    聞言,祁庭一怔,站在他?對麵的人分明地位不高,可他?卻分明聽?到了謝洵解釋之後,略微上揚的尾音。


    同為男人,他?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包含著的挑釁與另一份包容,後槽牙下意識咬緊。


    這人,真?賤啊。


    這樣?表裏判若兩人的偽君子,居然能得到阿妤的心?簡直荒謬至極。


    想到元妤儀昨日跟他?說?起的話,祁庭心中鬱氣更濃,整個人仿佛在火上炙烤。


    少女麵若春花,不緊不慢地飲著酒,“好了祁三,駙馬體貼入微,待我從無?二心,莫說?世家大族,整個上京城也難找出第?二個。”


    她的神色看?上去?那樣?平靜,眸中閃過糾結,最後留下的卻是欣賞與讚揚。


    “謝衡璋長得好,性子也不錯,任誰看?了也挑不出錯,他?是我親自挑選的夫君,我自然滿意。”


    嫉妒的火幾乎燒透祁庭,可他?偏偏說?不出一句話,隻能生硬道:“倘若你不願意,一定?要告訴我。”


    安國公府雖隻剩他?一人,也照樣?可以支撐門楣,護住她這個公主。


    然元妤儀卻從未放在心上,昨日分明醉了,撐著他?的手?卻依舊保持著距離。


    可他?分明看?見,當謝洵來時,她在那人懷中乖巧的模樣?。


    那樣?的安心,祁庭已經許久未曾見過。


    今日他?實在難以忍受紛雜的心緒,鬼使?神差地便來到了青鄔街巷口,碰巧遇到了下值的謝洵。


    祁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可動作?比思緒快,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馬鞭已經掄在了車壁上。


    如今下馬威沒教訓到,自己反而又?聽?到了公主與駙馬之間的恩愛瑣事,屬實是給自己添堵。


    祁庭喉頭堵著一口氣,站在原地沉默著。


    左右前?麵就是公主府,謝洵索性步行回府,徑直越過祁庭,並未多看?他?一眼。


    兩個龍章鳳姿的青年各有千秋,擦肩而過時,謝洵沒走幾步又?被人叫住。


    祁庭不情願道:“北疆通遼二州軍餉如常,未曾克扣,我知?道有你據理力?爭的功勞。”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氣,“多謝。”


    昨日他?已經聽?景和帝提起過朝堂的變動,縱使?他?對謝洵這個駙馬再?有意見,也不得不承認,多虧有他?與江丞相掣肘,不然恐怕還沒等到神武營凱旋,北疆便會因為縮減的軍餉生亂。


    除此之外,今年風調雨順,稅銀卻沒有上漲,謝洵此舉,雖與江丞相的意圖相反,卻正合了萬千百姓的心意。


    此等誌氣,平心而論,他?祁庭欣賞。


    倘若謝洵不是駙馬,或許祁庭還會將其引為知?己,把酒言歡,暢談國事。


    可他?偏偏娶了阿妤。


    謝洵麵色並無?波動,微一頷首,“為官者當立鴻鵠之誌,臣心如水,隻是略盡本分罷了。”


    說?罷,他?向祁庭一拱手?,轉身向公主府走去?。


    哪怕這條路已經走了許多次,可今日卻格外不同,謝洵的心跳不同以往的快,幾乎越出胸腔,震動不止。


    心中莫名雀躍,一張冷如冰霜的臉也浸染上幾分活氣,連帶著對門口的小廝都點了點頭。


    走過熟悉的照壁,花團錦簇的抄手?遊廊,細嫩的翠綠枝葉在黃昏的微光中搖曳,拱門後便到了內院,當得一番好風景。


    謝洵走去?偏廳,原本匆忙的腳步反而慢了下來,君子行而不急,他?這樣?焦躁,反而失禮,更無?分寸。


    公主似乎誇過自己守禮自重。


    謝洵心頭漫過這樣?的想法,複又?變成了先前?那副淡然沉靜的模樣?,不急不緩地走進偏廳。


    八角檀木桌上空蕩蕩一片,屋中同樣?空無?一人,寂靜而冷清。


    沒有所謂的飯菜,也沒有她。


    謝洵心髒仿佛停跳一瞬,先前?雀躍的心情像是一場笑話,為了元妤儀提前?回府竟也變得如此荒謬。


    一股難言的酸澀痛楚遊走於四肢百骸,他?後知?後覺感到胃中翻山倒海,因為元妤儀早上的叮囑,他?今日甚至按時吃了午食,為何現在還會有作?嘔的衝動?


    青年眸中的鮮活光亮漸漸褪去?,融化的春水迅速結冰,蔓延出一道冷冽的無?奈之意。


    什麽真?心,什麽冰釋前?嫌,隻怕是假的。


    靖陽公主高高在上,怎會如此輕易地原諒他?的冒犯與揣測,分明是在玩弄他?。


    虧的謝洵還對許多人高高興興地解釋原因,如今看?來,最無?恥的反而是他?這個自作?多情、被人耍的團團轉的駙馬。


    青年微闔雙目,臉色較之從前?更加冷漠,感知?著胸腔中那股叫囂的不甘情緒,強硬將其壓下,大步走出偏廳。


    方才看?起來還生機勃勃的圖景,現在落在眼裏,反而更加礙眼,再?也沒了方才那樣?的感受。


    謝洵愈發不耐,紛亂的心緒起伏不定?,麵上平靜無?波,心裏卻怎麽也平靜不下來。


    眼不見為淨,他?沿著來時的路往外走。


    分明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主也很可能隻是隨口應答,他?都明白,可為何還是這般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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