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飄搖,散發出微苦的氣息。


    泥土不再富有營養, 蟋蟀也不來這裏歌唱。


    在看到秋千斷裂的那一天,遲來的痛苦席卷,壓垮她?的神經。


    她?終於敢去想一想,奶奶呀,你離開後,再也沒?有人為小秋推秋千了。


    你知道嗎?你知道小秋會受這麽多苦,你還舍得離開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很多年,但每一次都不甘心?、不甘心?她?就這樣輕飄飄地離開。


    那些空空落幕的白天,那些蜷縮著躲避怪物的黑夜。


    在每一個感到分外孤獨的時刻中,她?都沒?頭沒?腦地在想:


    為什麽呢?


    偶爾想起奶奶的離去時,又?生出怨恨——是對命運的怨恨。


    陳淑恒老太太,一輩子與人和善的老太太。她?從鄉下來,後來嫁到了鎮子上,不多久又?成了寡婦。


    鎮子慢慢發展,成了一座城。


    她?不熟悉城內的一切,隻知道要送王富去讀書,可?惜王富不愛讀書,隻愛滿街偷雞摸狗,像是上輩子做下了什麽孽,這輩子要償還。年輕時怯生生地去道歉,中年時無可?奈何去道歉,年老了,拄著拐杖去道歉。


    難道她?這一生,就是為了人渣贖罪而來的嗎?


    王見?秋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老太太不太識字,但書房裏放了不少整齊的書,那是王富讀書時,她?為王富買下來的書。


    每一本都保存得很好?,她?舍不得丟棄,全都放在她?的嫁妝櫃子裏。


    如今她?從王富手上搶過了王見?秋,正好?把這些書都給了王見?秋。


    王見?秋翻開了那些書,對著上麵的拚音,找到了老太太的名字。


    她?圈著那幾個字,像是找了很久的寶藏和珍藏。


    隻是在那樣一個尋常的早上,那樣尋常的日?光下,在地裏摔倒的奶奶就再也沒?辦法醒來。


    沒?有任何預兆和警告,像是上帝和她?開了一個玩笑。


    奶奶離開那年,她?才五歲。還弄不明白生死離別?為什麽充滿苦悶沉鬱與晦暗。


    不明白為什麽給予的光亮輕飄飄從她?身上掠過去,竟一絲重量都不願意留下。


    她?想不明白,十歲的孩子有奶奶、二十歲的大人有奶奶,為什麽五歲的她?,就沒?有奶奶了呢?


    睜著眼,隻看見?枇杷樹上的風穿過去,雲很白,天很遠。


    *


    “小秋,小秋!是不是嚇壞了?”


    王見?秋陡然睜眼,梅雪正坐在自己麵前?,擔憂地看著她?,哎呀了好?幾聲,有些心?疼地捧著她?的手:“怎麽手臂還擦傷了?”


    醫生在旁邊笑了一下:“你女兒傷得比你還嚴重呢。”周圍的護士善意地笑出聲來,拿出藥水幫她?塗抹藥水。


    “啊?”梅雪短促地啊了一聲,盯著醫生儀器裏的ct圖片,“小秋的手沒?事吧?”


    “沒?事,隻是一點擦傷。”


    梅雪頓時放下心?來,拍了拍自己的胸腔,小聲說:“剛剛真是驚險啊。”


    那半路熄火的三蹦子停在幾人麵前?,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但也是因為這輛三蹦子的存在,讓繞開它行走的梅雪躲過一劫,失控的紅色車輛徑直撞上三蹦子,而它麵前?的梅雪僅僅是被車把手帶倒。


    身體先?倒下,才後知後覺自己躲過了近在咫尺的車禍。


    反倒是從馬路對麵不顧車流衝過來的王見?秋被車輛刮擦,手臂處留下不少擦傷。


    祝從容先?趕到醫院,急匆匆衝上電梯,一路上心?急如焚,“怎麽回事,怎麽發生車禍了?”還沒?等看清人影,他先?大喊出聲,旋即疾步走到兩?人麵前?,一雙溫潤的眼裏充滿焦急。


    梅雪細聲細語安撫他:“沒?事,我們就是剛好?看到了車禍現場。”


    祝從容登時看向?醫生,醫生長長地嗯了一聲,“梅女士正好?在車禍旁邊.......”


    “什麽?”祝從容抓住梅雪的手臂,仔細查看,又?瞅向?王見?秋,“小秋,你呢?身上受傷了嗎?”


    醫生說出後半句話:“被嚇到了而已。”


    祝從容還是不放心?,盯著梅雪:“聽司機說現場挺嚴重的,你真的一點事都沒?有嗎?”


    正在公司開會的祝風休立刻趕往醫院,神色是罕見?地冷峻,才站在病房門口處就聽到裏麵誇張的聲音:“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就是一點點擦傷,車都沒?碰到我,這還是自己摔的。”


    推門而入,坐在床上的梅雪撩起自己的手袖,給祝從容看自己的手臂和胳膊,來回翻轉著:“你瞧你瞧,什麽傷都沒?有,那車離我很遠。”


    聽到他過來的聲音,梅雪抬眼望過去,笑著招呼道:“風休,你怎麽也過來了。”


    祝風休掃了眼,瞥見?王見?秋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旋即捏捏鼻梁,“您能解釋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梅雪臉色一紅,放下衣袖,努力?維持年長者的臉麵,小聲說:“就是......摔倒了。”


    “摔倒了?”祝風休緩步走近,拉開椅子坐在王見?秋身邊,問她?,“那怎麽叫救護車了?”


    “那個.......”梅雪放下衣袖,將被子蓋好?,半坐著靠在床頭上,聲音顯得十分拘謹,“隻是發生了一點小意外。”


    等她?將來龍去脈全部說完後,祝風休捏了捏鼻梁,溫和又?含蓄地說道:“在家?裏烤紅薯也很好?。”


    祝從容看完了兩?人身上的傷,一顆心?安安穩穩落在肚子裏,“還是住院做個全身檢查,這把年紀了,隨便一個磕碰都很嚴重。”


    氣得梅雪頓時伸手拍他:“誰這把年紀了,你別?說話了。”


    祝從容挨了一瞪還有幾下軟綿綿的巴掌,也訕訕笑著,把鬢角的汗漬擦去,手上還冒出些黑色痕跡,連忙抽出紙巾擦掉,丟入桶裏。


    “我隻是太擔心?了,說錯話了,對不起對不起。”


    梅雪美目一瞪,十分小氣地哼了一聲,才挪開視線。


    祝風休微微俯身睨著王見?秋,問道:“嚇到了?”他伸手按在這顆低垂的毛茸茸頭頂上,溫柔安撫,“胡擼胡擼瓢,嚇不著。”


    眼鏡片反著光晃過眼底,王見?秋眯了眯眼,抬眉瞄他眉眼間?的淡然和溫情,讓人想落淚。


    在祝風休漆黑眼眸中,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垂下眼瞼,唇角抿直,低低回了聲:“嗯.......”


    梅雪也摟著她?的肩膀,輕柔揉過她?的耳朵:“胡擼胡擼毛兒,嚇不著。”


    眼眶兀地紅了,王見?秋鼻頭發酸,放在膝前?的手止不住蜷縮,捏緊了褲腿。


    祝風休頓了一下,和祝從容說道:“我們出去拿檢查報告吧,醫生應該還有很多囑托。”


    “好?。”祝從容看了眼母子倆,起身跟上去,“正好?問問醫生有什麽需要注意的,最近吃些什麽來安神。”


    兩?人走後,病房裏隻剩下她?和梅雪。


    梅雪牽過她?的手,仔細捧在手上,小心?拂過手指間?的擦傷,溫聲道:“嚇壞了吧,對不起哦。”


    “為什麽你要說‘對不起’?”王見?秋抬起一雙微紅的眼眶,直直地看著她?。


    “哎呀,”梅雪在她?手指間?溫柔地吹了吹,剛想說些什麽,不經意撞進那雙委屈的眼睛,霎時心?都開始疼了,連忙摟住她?,“乖寶,沒?事哦,不怕。”


    她?披散的長發繞在鼻尖,呼吸間?能嗅到那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她?身上總是很香,很軟,和奶奶身上的味道不一樣,奶奶身上的味道像曬過的被子。和張玲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樣,張玲身上是汗味,是粗糲的手掌。


    但梅雪整個人都是柔軟的,符合她?對母親這個縮影的一切幻想。


    美麗典雅,溫柔博識。


    王見?秋知道,他們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一個平和的表現。


    他們愧疚、愧疚幾乎壓垮他們的脊梁,讓他們見?到她?時,背脊總是彎的,態度總是小心?的,幾乎是順著她?做任何事,生怕不留神間?又?做出什麽出格的事。


    所以躊躇,所以試探......


    她?知道太炙熱的東西是不能觸碰的,一碰就會被灼傷。


    第一次見?到光的人很害怕那是一種魔咒,所以她?也很害怕。


    “對不起,”眼眶裏裝滿的淚終於流下,王見?秋低聲說,“我總是很害怕你們,很害怕得到。”


    痛苦會讓她?覺得真實,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而幸福太過虛幻縹緲,又?可?怕,如同刀尖上的蜜,稍不留神就將萬劫不複。


    梅雪喉間?窒咽,緊緊摟住她?消瘦的孩子,那肩膀硌在她?的肩上,硬生生戳出一個血骷髏來,血淋淋地滴在她?眼前?,疼得厲害,“你不需要說對不起的啊,孩子。”


    “我把接到身邊來,就是想讓你開心?的,不是為了你難過。”


    這是她?的孩子啊,從呱呱降生之後,隻看了那麽少許幾眼的孩子。


    她?要她?開心?啊,一輩子都開心?啊。


    王見?秋曾在無數次想回身,回去抓住奶奶伸向?她?的手。在那個狹小的醫院走廊中,奶奶抓住醫生的手,無盡地呼喊著“孫女,我的秋秋兒”,她?總想回到那個時候,握住她?的手,想跟她?一起走。


    可?是現在,她?的背被溫暖的手掌抵住,將她?摟入那個柔軟得像雲一樣的懷抱中。


    那雲是流動?的,填補她?在孤獨成長中,心?髒裂開的細縫,她?在無盡的困囿中費力?睜開眼睛,喊她?:“媽.......”


    遙遠的聲音震入她?腦海裏,梅雪睜著的眼裏滾出熱淚。最開始找到孩子時,她?膚淺又?愚鈍陷入空白中,毫不掩飾地自稱“媽媽”,莽撞又?無知,簡直就是個蠢婦。


    那愚笨的舉措直讓她?不堪回首,每看一眼,都是對自己愚蠢的深刻認知。


    她?很害怕,很害怕這一生終將會失去這個女兒。


    失去那個隻在產房裏哭了一聲的孩子。


    無情的時光將她?們分割,那些愛意被迫流走,梅雪抱著她?那個獨自走了很遠很遠的孩子,泣不成聲:“在呢,媽媽在這裏呢,別?害怕。”


    風將痛苦埋在了很遠的地方,而這間?明亮的病房中,王見?秋終於小聲地哭了出來,像她?.......像她?剛從產房裏出來那樣,哭得有聲音。


    *


    病房外,祝從容和祝風休安靜地立在門側,沒?有進去。


    在某個瞬間?,祝從容眼底也泛出了水光,他沒?有緣故地歎息出聲,將腹中的鬱氣全部吐出去,隻因窺見?天邊一點光芒。


    良久,病房裏逐漸沒?了聲響,祝從容和祝風休相互對視,露出男人之間?的默契,敲門而入,假裝沒?看見?那娘倆眼眶裏的紅意。


    祝從容露出輕鬆的笑:“沒?什麽大礙,好?好?靜養。”他看了眼梅雪的手腕,將她?因為亂動?而有些鬆動?的膠帶粘好?,旋即走向?小秋那邊,溫聲問道:“折騰了這麽久還沒?吃飯,你想吃什麽呀?”


    王見?秋坐在原位,烏黑水潤的眼睛凝視著祝從容初顯蒼老的麵龐,看到他來不及整理、有些亂的衣領,小聲說:“紅糖雞蛋,我想喝一碗紅糖雞蛋。”


    “好?。”祝從容笑得很隨和儒雅,起身說道,“那我回去給你煮一碗,多加糖的、甜甜的紅糖雞蛋。”


    在轉身離開的時候,身後傳來小姑娘很細微的聲音:“謝謝......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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