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步在恒婷珠麵前停下。


    縮著肩膀低著頭的恒婷珠隱約聽見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嬌小的身子整個發抖起來, 嚇得六神無主?, 冷汗直冒。


    “好啊好啊,”山長眯眸,“仙家門派、詩書禮地,竟然?出了這等欺上瞞下、私相授受、恃強淩弱之事!”


    他伸出手來, 指著這群學?生怒道, “你們也配讀《論語》?剛學?了《學?而》,那你們可?還記得先?生是怎麽教你們的!”


    “‘吾日三省吾身’,忠、信、習你們做了哪一個!拿著別人的字去討自?己的賞——”山長猛地甩袖,“‘巧言令色,鮮仁矣!’”


    說罷, 他轉身大步離開,路過?恒乞兒?時, 又顏色不善地低喝一聲, “你, 跟我來。”


    反應過?來的恒乞兒?打了個顫, 猛然?間他意識到, 這裏?處境最危險的不是恒婷珠,而是他。


    事情?暴露, 恒婷珠絕不會再為自?己保密。


    災星的秘密再也保不住。


    恒乞兒?本能地想要跑,可?在裴莘院待了兩?個月, 他很清楚,如果沒有師長的同意, 他們是無法越過?結界下?山的。


    他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山長身後,緊緊抱著懷裏?的紙。


    走到了一半,恒乞兒?停了下?來,沉重感如灌鉛一般,墜得他邁不動腳步。


    到如今,他忽地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


    好像自?己做了一場美夢,再往前走兩?步便離了夢境,回到了那口枯井之中。


    山長回頭?催他,“快走!”


    恒乞兒?隔著紙張和?衣服,摸上了胸口的餳糖。


    他拿了四天,一塊兒?都沒有吃過?。


    糖的味道讓恒乞兒?不知所?措,他說不出的慌亂,每每打開紙包看一眼,就又緊緊地合上了。


    司樾……師父……


    若仙長們要趕他下?山,或是將他捆綁起來,司樾會救他麽……


    恒乞兒?不知道。


    或許他內心早已有了答案,否則他不會到現在都不敢求司樾為他去除邪氣,又如此懼怕恒婷珠向司樾揭發他的身世。


    恒乞兒?邁著僵硬的步子,跟山長進了他的院子。


    山長在廳中撩袍坐下?,對恒乞兒?沉沉道,“跪下?。”


    恒乞兒?雙膝一彎,老實地跪了下?來。


    看著他沉默聽?話的樣子,山長一半的怒氣化為了無奈。


    他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恒乞兒?抿著嘴不說話,山長一拍扶手,“別以為你就毫不相幹了!這件事你若不如實招來,就算是司樾真?人容你,我也容不得你!”


    他不急著處理乙堂的那群孩子,而是先?來問恒乞兒?,一方麵是更相信恒乞兒?的為人,知道他是個實在的孩子,不會撒謊;


    另一方麵,乙堂的那群孩子一年後很難留下?,但恒乞兒?卻是板上釘釘的裴玉門弟子。


    在山長的壓迫下?,恒乞兒?不得已開口,低聲道,“……四天。”


    “都做了什?麽!”


    “寫字…洗衣裳,補衣服。”


    山長一拍扶手,他以為代寫功課便罷了,沒想到恒乞兒?還要給那些孩子洗補衣裳。


    洗補衣裳便罷了,偏那群孩子都是些丫頭?,他們雖然?年幼,可?到底恒乞兒?是外?男啊……


    一時間,山長心裏?糟透了,想的全是禮崩樂壞這四個大字。


    “我說你這些日子怎麽匆匆忙忙不見人影,原來是去給乙堂的學?生當奴才了!”他厲喝一聲,“你來這裏?,就是為了做這些!你還有臉去見你的師父嗎!”


    恒乞兒?抿了抿唇,他不懂做這些事有什?麽丟臉的。


    他自?己也寫字,自?己也要洗衣服,寫字和?洗衣服怎麽就丟臉了……


    何況若他不做這些,別說沒臉去見師父,他壓根就見不到師父了。


    見他臉上沒有半分懺悔和?反思,山長痛心疾首道,“他們到底捏了你什?麽把柄,讓你連半點骨氣都不要了!”


    這句話直戳恒乞兒?痛點,他閉緊了嘴,這一次如何也不肯吭聲了。


    山長嚇他,“你不告訴我,我就去問那些女孩,到時候可?沒你辯駁的機會了!”


    本以為恒乞兒?聽?了這句話,肯定開口,沒想到他依舊是一聲不吭。


    “好啊——你的骨氣都用在我這兒?了是不是!”山長重重一拍扶手,喝道,“滾去禁閉室,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禁閉室半步!好好想想自?己做錯了什?麽!”


    恒乞兒?低著頭?,撐著地板站了起來。


    他稍稍抬眸看了眼盛怒之中的山長,接著轉身,一步步地走向了大門。


    待前腳跨出門檻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座上的山長。


    恒乞兒?想,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來山長的房間了。


    等他從禁閉室裏?出來時,山長必然?從婷珠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再不會留他了。


    把恒乞兒?關去禁閉室跪神像,山長緊接著便把乙堂的先?生叫了過?來,談了這件事。


    “我道她們怎麽進步神速,原是使喚甲堂的弟子。”


    “整整四天,你這個做先?生的,竟一點沒有察覺!”山長罵完小的罵大的,“這麽離譜的字跡,你還當堂誇獎!她們沒讀過?書,你也沒讀過??教不嚴師之惰——你們堂裏?出了這樣的混賬事,全都是你這先?生管教不嚴之過?!”


    乙堂先?生連連躬身,“是我失職,我這就回去嚴懲那幾個學?生。”


    “別的就算了,隻是主?謀者實在可?惡。”山長思索道,“我聽?那些孩子喊她婷珠,那是個什?麽人,竟如此狂妄。”


    “婷珠…”乙堂先?生想了想,“山長,她姓恒,和?恒大一個姓,兩?人似乎是一個村子出來的。”


    “哦?”山長一頓,撚了撚胡須,“你這麽一說,今日在場的還要恒鐵生,他也姓恒……”


    “恒大入學?以來,勤勤懇懇,不曾犯過?什?麽事,”乙堂先?生道,“看來是他以前在恒家村做了些什?麽。”


    “你說得有理。”山長看向他,“你去好好問問你的好學?生,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問明白之後,送她回家。此等心術不正之人修不得正道,還是早點打發走為好。還有恒鐵生——他若也是主?使,便一並送回;若不是,將他送去丙堂,嚴加看管。其餘的學?生你自?行斟酌。”


    鮮仁矣一詞,概括了山長對恒婷珠的評價。


    他最恨玷汙學?院清規的人,別的學?生便罷了,但作為主?使的恒婷珠是萬萬容不得的。


    乙堂先?生領命去辦了。


    幾個孩子年紀實在太小,這點事無須費神,傍晚便水落石出了。


    “恒婷珠和?恒鐵生兩?人確是主?謀。”晚上乙堂先?生來向山長匯報,“自?入學?起,他們不止這一次刁難恒大,往日裏?也有過?圍堵打罵。”


    “豈有此理!”山長起身,繼而又問,“那恒大呢,他打不過?還不知道跑嗎?”


    乙堂先?生道,“聽?兩?個孩子說,恒大在恒家村的時候,被一巫女指認為災星,說他克死全家,又引發了三年旱災,當時為了這件事還做過?法,他背上有刺符文。”


    山長臉上的怒意一收,回頭?看他,“什?麽符文?”


    “這就不清楚了。兩?個孩子就是以此為由要挾的恒大,若他不從,就要去司樾真?人那裏?告發他是災星,把他趕下?山去。”


    山長搭著胡須,擰眉思忖道,“難怪當時我勒令他沐浴,他卻跑走了……想來是不敢在其他孩子麵前露出後背…哎呀!”他一拍額頭?,“相處兩?月,我竟不知還有這樣的事。”


    “災星這件事我倒是聽?過?。”乙堂先?生雙手在身前交疊,顯出兩?分自?責。


    “新生入學?不久,恒婷珠就向我說過?。我想,收上來的學?生都是由築基弟子們親自?看過?相的,回來後又在內務登記了生辰八字,若真?有不祥之人,斷不會入我師門。我便以為她是胡謅一氣,訓斥過?後再沒有管過?。”


    “鄉野愚昧最是可?怕。”山長歎息道,“歸根結底是我們裴玉門勢弱,才使得契地內神婆巫婆、江湖騙子橫行,冤枉了不知多少好人、斂了不知多少不義之財。”


    乙堂先?生又問:“這件事可?要告知司樾真?人?”


    不等山長回答,房門外?傳來叩門聲。


    山長走出去,見黑夜之中,淩五提著玻璃燈籠,前麵站著寧楟楓。


    “這麽晚了,什?麽事?”


    寧楟楓對山長做了一揖,“山長,快到宵禁時分了,可?恒大…還沒有回來。”


    山長心中正亂,揮了揮手,“我留的他,不用擔心,且回去吧。”


    寧楟楓一愣,看了眼已經回屋的山長,便依言回去了。


    淩五提著燈,對他道,“主?人,我就說吧,不會有事的,您別擔心。”


    “擔心?”寧楟楓挑眉看他,“這關擔心什?麽事。入學?以來,恒大都失蹤幾次了,每次先?生都要來問我,我提前來隻是為圖省事罷了。”


    “原來如此。”淩五道,“我看這些時日主?人和?恒大關係緩和?不少,還以為算是結交了。”


    寧楟楓想要反駁,可?皺了皺眉後,道,“若說結交,甲堂裏?哪個弟子不算結交?我和?他又是劍術課上的搭子,自?然?算得上是結交了。”


    淩五聽?糊塗了,“既然?結交,便是有了情?誼,今日怎麽不算擔心呢。”


    寧楟楓的眉間皺得更緊了,他甩手,邁開大步,“算了算了,別說這個了。”


    山長回到屋裏?,乙堂先?生還在等他回話。


    “若說災星一事,多半是無稽之談,告訴真?人倒也無妨。隻是…”山長沉思著搖頭?,“自?己的首席弟子被這樣戲耍,實在是臉上無光啊……”


    他擔心司樾會嫌恒乞兒?懦弱丟臉,和?他斷了師徒關係。


    山長想起寧楟楓剛才來問恒乞兒?的去向。


    恒乞兒?如今還在禁閉室跪神像,他道,“恒大無辜,但在這件事上未嚐沒錯。他太過?木訥,這性情?在學?院裏?尚且吃虧,日後還不知會被坑害幾次。”


    “我明日去和?真?人請罪,”山長定了音,“但他的禁閉非關不可?。”


    翌日一早


    裴莘院乙堂門口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哭喊,引得兩?邊學?生駐足觀望。


    “我不走——我不要走!”


    恒婷珠哭得雙頰通紅,抱著堂前的樹幹不鬆手,“為什?麽是我!該走的是那個災星!你們冤枉好人,他才是壞人!”


    乙堂先?生一臉為難地看著抱樹撒潑的女孩,倒是恒鐵生已收拾好了行禮,低頭?紅著眼圈站在先?生後麵,等被人送下?山。


    恒婷珠已哭鬧了大半刻鍾,先?生從一開始的哄勸,到了半命令半威脅的訓斥,“恒婷珠,你再要撒潑,我可?就不顧你的體麵了——還不快去收拾東西!”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成仙,娘親——”恒婷珠哭喊久了,上氣不接下?氣地亂語起來,“娘親,我要娘親。”


    “正是送你回娘親身邊,乖乖的,和?我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聽說師父滅過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楓愁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楓愁眠並收藏聽說師父滅過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