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看見她正在發脾氣,早晨起來我們都沒疊被,還有這幾日換下來的髒衣服也沒洗,亂扔在屋裏。


    她一邊把髒衣服往地上扔一邊嘟嘟嚷嚷地罵:“家都成什麽樣子了,豬窩似的,早上出去什麽樣晚上回來還什麽樣兒,就不知道伸手收拾一下,當少爺當慣了。”


    我沒理她,坐到一邊看晚報。


    她蹬了鞋躺在床上伸著腿假寐,重重地喘氣。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晚上吃什麽。


    “煩著呢,煩著呢,別理我。”她閉著眼睛連珠炮似地說。


    “懶得做就去食堂打點吧。”我站起來裝飯盒。


    “愛打不打,不吃也可以。”


    我裝好飯盒,拎著飯盒出門,臨出門給她一句:“你有什麽邪火別衝我發,我又不是你的出氣筒。”


    說罷揚而去。我到食堂排隊打了飯,回來路過禮堂,看見有些家屬小孩在那兒一堆一堆說話,便站住問今晚什麽電影。


    回到家裏,杜梅還躺在床上,燈也沒開,外出穿的衣服也沒換,襪底都黑了。“起來起來,吃飯,吃完飯看電影。”


    我把盛著菜的飯盒擺好,盛了飯拿著筷子在飯桌旁坐下。


    她仍不動也不言聲。我吃了口飯,道:“絕食嗬?”


    這時她背過臉哭了,我放下筷子,走到床邊看:“怎麽啦?”


    她埋著頭不說話,啜泣聲也停了。


    “是不是痛經難受嗬?”我茫然地問。“那也不能不吃飯。”


    “你吃你的去吧,吃死你!”她抱著被子甕聲甕氣惡狠狠地說。“什麽話?”我回飯桌坐下繼續吃飯。“什麽時候吃飯也成罪過了?”


    我吃完了,她那份也涼了。我看看牆上的鍾,問她:“你去不去看電影?外國片,據說特感人。”


    她不理我。我又說:“你不去我去了?去晚沒兒了。”


    她仍不搭腔,我叨著一支煙站起來:“我走了嗬,飯在桌上。”說完又停了會兒,看她毫無反應便開門出去了。


    電影是外國片,可毫不感人。小孩在過道上跑來跑去,尖聲笑叫,對白聽得語焉不詳。


    禮堂裏沒開空調,坐滿了人十分悶熱。我堅持到片子放到三分之二時實在堅持不住了,昂然退場。透過放映孔射出的那道粗大的光束,我看到賈玲坐在一排姑娘中全神貫注熱淚盈眶。


    回到家裏,屋內燈火通明,杜梅剛洗過臉披散著頭發坐在梳妝鏡前搽護膚霜,板著臉,眼中怒氣衝衝的。桌上擱的飯菜一口沒動。“怎麽回來了?不多玩會兒?”


    “電影沒勁。”“人有勁呀,不是約好一直看電影的麽,怎麽把人家一個人孤單單甩在那兒了——那多有感覺呀,一起坐在黑暗裏看著感人的外國片子……”“你別胡說八道的,我跟誰約好了?”我走到床頭坐下拿起半導體找“美國之音”的新聞節目。


    “你今天什麽時候回來的?你今天上班了麽?”


    我低著頭細調著旋鈕。“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我一仰身端著半導體躺在床上。


    “你不理我是不是?行,你就等著瞧吧。”


    她一扭身端著水盆出門倒髒水,片刻回來給自己搞了點吃的,邊吃邊看電視,故意把音量開得吵人。


    “你能不能把音量開得小點?還有鄰居呢。”


    “你不是不理我麽?別理我呀。”


    “行,那咱就誰也別理誰。”我把半導體貼到耳朵上轉身臉朝裏。“還他媽丈夫呢,還他媽愛我呢,連狗都不如。”她在一邊罵罵咧咧地罵開了,“狗還知道主人喚一聲就跑過來呢。”


    “你嘴放幹淨點,你罵誰呐?”


    “我就不幹淨,我就罵你,罵你個聾子,罵你個啞巴。什麽東西?在外邊跟人家一聊起來就沒完,回家跟老婆就沒話。不是個東西!心裏不定蹩著什麽壞呢,想離婚就直說,別不好意思吞吞吐吐的……”我手裏的半導體被她一把奪走。她單腿跪在床上,一手按著我,一手指著我居高臨下地喝令。


    “你理我,你理我!”我一抬胳膊把她掀到一邊,起身揀回半導體,對她說:“別碰我嗬,小心傷著自個。”


    “我就碰你了,看你敢怎麽著我。還不讓我碰你了,誰打得過誰還不一定呢。”她披頭散發張牙舞爪掄著王八拳跪著撲上來。


    我一邊抵擋,一邊下床,警告她:“別來勁嗬,給你臉了是不是?”“誰給誰臉呀?給你臉了還差不多。”她追到地上。


    我捉住她的兩手,懇求她:“別鬧了,好好呆會兒不行麽?”


    “偏鬧,就跟你鬧!”她手被我捉著,臉直逼到我臉上張嘴就能咬著我。我把她胳膊擰到背後,把她撅起來。


    “你說你也打不過我……”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不屈地威脅我,接著叫了一聲:“你把我擰疼了。”“我放開你那你別鬧了。”


    她不吭聲,我側臉一瞧,她哭了,連忙鬆開手。


    “你說的,非把自己弄哭了才算完。”


    她站在那兒,眼淚成串地往下掉,一聲沒有。彎著嘴像一鉤下弦月,傷心死了。“行了,行了,自己鬧的還哭什麽?”我摘下鐵絲上晾的一條手巾遞給她,“擦擦淚。”


    她垂著手不接,我就親自替她揩淚。她一把打掉毛巾,扭過身衝牆站著。“我這可是仁至義盡了,你別不識好歹。自己沒事吮事還有理了?”我看她一眼,她淚如泉湧。


    過了一會兒,我又看她一眼,她不哭了,站在那兒用手摳牆皮。“你打算在那兒站一晚上嗬?犯什麽倔呀?你倔給誰看?你不睡我可睡了。”


    我打了個哈欠,見她還是不動,就真脫衣服鑽進被窩,一邊說:“真舒服呀,還是被窩裏舒服。就有人那麽傻,喜歡站著也沒人罰她站。”說完,我閉上眼睛蜷縮在被窩裏。


    再睜眼,她在擦臉擤鼻涕,接著就是換衣服換鞋。我蹭地從被窩赤條條站起來,一步跳下床去直撲房門,她也撒腿往門口跑。我先她一步按住門把手,接著把門鎖死,把她從門口推開。“你要幹什麽?”她死盯著我,嚴肅地說:“你讓我走。”然後擰身,奮勇拉門。我再次把她推開:“你無聊不無聊?”


    “你讓我走。”“先說好你要去哪兒?”


    她走到一邊坐下,點點頭說:“行,你就守著吧。”


    “你打算鬧一夜是不是?”


    “沒不讓你睡,你去睡你的吧,瞧你困得那樣兒。”


    我一挪步,她就站起來,我隻好又回到門口堵著。


    “你到底打算上哪兒嗬這麽深更半夜的?”


    “去死。”“得了,又不是小孩。都這麽大人了。”


    “你就等著瞧吧。”她扭臉冷笑,鼻子連哼兩聲。


    我向杜梅求饒:“咱們有什麽事明天說行麽?哪怕不過了。離婚,也等明天說。”“躲開,我要上廁所去。”


    “你就先憋會兒吧。”“好吧。”她想了想說,“我不走了,明天再說。”她脫了高跟鞋換上拖鞋。“把衣服也換了。”她重新換上睡衣,走到床邊坐下。


    我離開門,趴上床鑽回被窩:“何必呢你說,到底有多少是不可調和的敵我矛盾呢……”


    我話沒說完,隻見她彎腰拎起高跟鞋離弦之箭似地衝向門口,開了門鎖一閃跑了。


    我追到門口,已是鞭長莫及。


    看到自己妻子穿著睡衣拎著高跟鞋光著兩隻腳丫彎腰沿著黑漆漆的走廊一溜煙地跑遠,我心想:這叫什麽事嗬!


    我怒不可遏,看看牆上的鍾,已是夜裏兩點,又不能不去找。我披上衣裳換了鞋,來到月光依稀的院子裏,到處是樹叢的重重黑影,四周鴉雀無聲,隻有一兩隻野貓在垃圾箱覓食,貓眼閃著幽光。我走到院門口,問哨兵看到一個穿睡衣的女人出門沒有。


    哨兵說幾分鍾前有個女人出了門往北走了。我慌忙往北追到十字路口,四下燈火通明的馬路上空空蕩蕩的不見人蹤,隻有一兩輛載重卡車偶爾駛過。


    我心情絕望,又站了會兒,不知該沿哪條路追下去。一個牧羊人趕著一群口外羊從東邊過來,羊群擠擠挨挨咩咩叫著從我身邊走過。該到吃涮羊肉的節令了,我帶著這個念頭,哆哆嗦嗦回到了家。躺在床上,我不住地胡思亂想,擔了一會兒心,又發了一回恨,不知不覺竟也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房門大開,大概是門沒鎖半夜被風吹開的。我迷怔一下,想起昨晚發生的事,隨即破口大罵。


    我一邊罵著一邊起床洗漱,刷完牙我又接著罵,到科裏去找杜梅。病房裏正在開早飯,一群麵黃肌瘦的病號圍著餐車伸著搪瓷飯盒打粥。護士戴著大口罩,我也沒認出是誰,她告訴我杜梅沒來過。我又到單身宿舍的樓上去找。賈玲出來說杜梅昨晚沒來,接著她又問我出了什麽事,怎麽跑這兒來找她。我忍著氣說這個小婊子昨天夜裏跑了。她笑了說準是你把她氣跑的。我氣她?我向賈玲訴苦我就差喝她洗腳水了。賈玲說她還是愛你的,平時總誇你這好那好。我喊了一聲說當然我受之無愧。然後我們又一直分析她能跑哪兒去,我問賈玲她還有什麽熟人在城裏。賈玲問我給她姨媽家打電話了沒有。我說沒有。


    賈玲陪我到科裏找了部電話,我甚至不知道她姨媽家的電話號碼,還是賈玲告訴了我。


    我撥通電話,杜梅的表妹告訴我她在早晨剛進門。我讓她叫杜梅接電話,表妹去了會兒回來說她不接。“我馬上去。”說完放下電話。


    “你說這叫什麽?”我衝賈玲發牢騷。“招誰惹誰了我?她過去跟別人也這樣麽?”


    “她除了跟你還跟過誰?”賈玲笑著推了我一把,“快去磕頭請罪吧。要不要搓板?我那兒有塊可以借你。”


    “不必了,想必她嫁家有暖氣管子。”我走了幾步又掉頭回來對賈玲說:“保密嗬。”


    “放心。”賈玲笑著離去。“我怎麽那麽愛傳你們這些破事?”我去杜梅姨家的路上,順道拐到單位請了個假,說家裏有點事,硬著頭皮聽上司一通通誨:“年輕輕的可別叫家務纏住。要計劃生育。別像處裏的那些女同誌,本來很有前途的,生了孩子就全完了,變得婆婆媽媽。”


    杜梅的表妹給我開的門,把我堵在門廊裏嘀咕半天,說她表姐正在哭呢,讓我過去別對她發火,表現好點。我唯唯諾諾答應著,堆出一臉笑進了屋。


    杜梅的姨媽正在勸她,一見我進來便讓開站到一邊。杜梅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倒叫我動了些憐香惜玉之心。偏她穿得一身齊整,又叫我奇怪。


    “走吧,回家吧。”我三步兩步趕上去,涎著臉軟語柔聲地半蹲著手按膝叫她。“不回去!”她臉一扭,喪聲喪氣地說。“有本事你一輩子別理我。”“走吧。”我動手拉,背對著她姨媽什麽的,瞪眼小聲道:“別來勁嗬!”“你還跟我厲害?我就不回去。”她一甩手打在我臉上,打得我臉頰生痛,並吼:“少碰我!”


    我笑著直起腰,心裏感覺受了刺傷:“還生氣呐,別生了。”


    她姨媽在一邊說:“小倆口鬧了矛盾,就應該互相體諒,互相多讓著點。”“是是。”


    我答應著,抬眼瞧杜梅。


    “男同誌就應該心胸開闊。”


    “是。”我又過去叫杜梅。“有什麽事咱們回家說不行麽?”


    “女同誌也不要得理不讓人,往後還得一起過日子嘛。”


    “你怎麽我表姐了?”她表妹問。


    “我……,咳。不說了,都我錯了。”我把杜梅拉起來,暗暗使勁表麵上還作攙扶狀:“走吧,別擰啦,何必呢?”


    “就不走,就不走。”杜梅半推半就,嘴始終硬著。


    “回去別吵了,哪說哪了。”她姨媽在後麵說。


    “哎哎。”我不住嘴地應著。


    她表妹給我們開了門,我拖著杜梅馬不停足地出了她姨媽家。“你咋晚跑哪去了?”街上陽光充沛,人群閑適。


    “你管呢。?”“好好,我不管,冷不冷嗬昨晚我出去一會兒就凍得夠嗆,幹嘛這麽跟自個兒過不去呀?”


    “你瞧,你又說這種話。我不走了,回去。”


    “別別,”我拉住她,一臉諂笑,“我不說了。”


    無軌電車來了,我拉著她上了車。


    “你管我上哪兒呢?反正我死我活你也不心疼。”“哪裏,心疼。”我去售票台買了兩張票,又回來站在她身邊。“心疼什麽?還不照樣睡你的覺。”


    “你昨晚是不是回來過?衣服都換了麽?”


    “我不回來你想凍死我呀?我根本沒走遠,就看你出來找不找我。”“找了。”“你那叫找嗬?兜了一圈,連十分鍾都沒有就回去了。其實我一開始並沒有真氣,回來一看你,居然睡著了,虧你睡得著!”她說著又來了氣,眼淚又流了下來。


    “我那是愁得睡著了。”


    “呸,還不知夢裏和什麽人鬼混去了呢。早把我忘到一邊,巴不得我這一走就別回來呢。”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替自個可憐,淚也越發製不住了,低下頭讓淚從鼻尖滴到地上。


    我表情沉痛,昂首嚴肅地看車窗外,主要也是不想讓同車乘客有什麽下流的想像。


    我不說話,她就一路抽泣。


    下了車,我對她說:“快到院門了,你可別這副樣子進院,好像我怎麽你了似的——身上有手絹麽?”


    她掏手絹擦淚,理理妝道:“你就是欺負我了。”


    “是非問題以後再談。”


    “唉——”她把手絹放回包裏,長歎一聲:“有時真想永遠不理你了。”“你算了吧,別弄得自己多愁善感的。你可以了,還覺得沒占夠上風?我都叫你弄成什麽了?我幹什麽了究竟?多說了一句沒有?我的冤情還沒處訴呢!”


    “你怎麽又說這話?”她驚叫,“原來你心裏根本沒認錯。”


    “我認什麽錯?我有什麽錯?我千古奇冤應該昭雪的。”


    她不吭了,閉著眼使勁擠淚。


    “你們政委來了嗬。”我側身擋住杜梅,跟老頭點頭哈腰打招呼,順勢帶著她走。她盲人般地任我領著走,進院門時,賈玲正手裏拿了一封信,往門口掛著的郵箱裏投,看見我們,便張嘴指著杜梅掩口用眼睛問:接回來了?我搖手叫她別吭聲,這邊一分鍾,那邊她閉著眼走路一頭撞在傳達室旁機動車限速標誌牌上。門口所有的人,包括哨兵都不禁一笑,我也笑了,她哇地一聲哭出聲來。然後是掉頭往外衝,口口聲聲去買菜刀抹脖子,我奮力阻擋,把她連抱帶拖地往院內的小花園弄。很多人都站住看熱鬧,笑嘻嘻的。賈玲站在一邊麵有憂色,又不便上前協力。


    我好容易把她弄到小花園的白色廊架下,按坐在前廊凳上,她還一次次起身欲衝,被我豪不客氣地一次次推坐在原處,她力氣用盡,開始哀慟地哭。


    四周茂盛的柏叢擋住了好奇者的目光,我也在一邊坐下,喘出一口氣,感到名譽掃地,威信掃地。


    花壇裏的月季花枝葉扶疏地婀娜開放,一些蜜蜂嗡嗡地在陽光中盤旋;螞蟻沿廊柱往上爬,爬到光滑的地方把持不住掉了下去;一輛轎車若隱若現地從樹叢外駛過。


    杜梅還在哭,無聲地淚流滿麵地哭,我吸著煙耐心地等她哭完。兩個老年病號背著手從小徑走來,看到我們怔了一下,原路退了回去。我們就那麽坐到吹中午下班號,她哭了一上午,大概自己也哭得沒趣了,腫著個眼睛茫然地坐在那兒,想起來又抽噎幾下,幹哼幾聲,鼻子像傷了風似的不停吸溜。


    “哭完了?”我問她。“這就痛快了?過癮了?”


    “滾,你滾!”她用手使勁推我。


    我屁股紋絲不動,隻是上身搖擺:“不滾,就不滾,幹嗎要滾?”我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哭完回家。”


    “回屁家!”“屁家也得回,哪怕回去接著哭呢。家裏哭多舒服嗬,哭累了還能躺著,餓了能吃渴了能喝,毛巾現成嫌自己哭單調還可找音樂伴奏……”“你故意氣我是不是?”


    “沒有,我是氣我自己。我怎麽就那麽不會來事兒?就一個媳婦,眼睜睜地看著哭死,束手無策——平時挺機靈的,也算個拍馬高手,關鍵時刻就不靈了。”


    她撲哧一笑,旋即又聲聲俱厲:“行,回家,回就回,回去就離婚。”“前邊還像句話,後麵就不是話了。”


    “你還別以為我不敢。”她站起來蹬蹬走了。


    “你敢,你膽大。”我跟在她後麵走。“你怕誰呀?”


    我打開門,賈玲和另一個姑娘站在走廊裏,每人雙手端著一個盛滿飯菜的飯盒,反扣的飯盒蓋上還放著一切切成片的醬肘花。“你們還沒吃午飯吧?”


    “一點都不餓。”我沒精打采地說。


    “都打來了,接著。”她把手裏的飯盒遞給我。


    “謝謝嗬。”我朝那姑娘笑一下,把兩個飯盒摞在一起抱著。“她好點麽?”賈玲小聲問,踮腳從門縫往裏望。


    “躺著呢。進來坐吧。”我用腿後跟磕開門。


    賈玲明顯猶豫了一下,抬腿進門:“我看看她。”


    我把飯盒放在桌上,讓那姑娘坐,問她:“喝水麽?”


    那姑娘抿嘴笑著搖手:“不。”乖乖地坐在一邊。


    賈玲在床頭搬過杜梅身子:“喲,哭成這樣,怎麽啦?”


    杜梅翻身坐起:“你問他。”


    然後她絮絮叨叨向賈玲訴苦:“外麵累了一天了,回來他都不知道心疼人,還氣我,理都不理我。”


    “累了一天,誰知道你幹嘛去了。”


    “你說我幹嘛去了,你說我幹嘛去了。”


    “我不知道你幹嘛去了,也許是幹革命去了吧。”


    “你就少說兩句吧。”賈玲說我。


    “他就這樣,一點都不讓我。人家心情本來就不好,從他那兒一句好話也聽不著。”


    “我為什麽要讓你?誰讓我呀?”


    “你是男的。”賈玲說。


    “噢,男的就該讓女的?憲法上有這一條麽?”“她還比你小好幾歲呢。”


    “小,不懂事,更應該聽大人的。”


    賈玲笑著對那姑娘說:“這人是有點無理嗬。”


    那姑娘眨眨眼,點頭笑說:“沒錯。”


    “本來就是麽。”我也笑。“憑什麽讓?我隻知道服從真理。”


    “那為什麽真理總在你那一麵?”杜梅道,轉而又對賈玲說:“你還不知道呢,昨晚上我一氣之下跑了出去,你猜怎麽著?人家老先生一點沒著急,自個就睡了。有這樣的人麽?


    自己老婆半夜跑了居然沒事兒似的。“


    “是太不像話了。”賈玲譴責地瞪我一眼。


    “那你為什麽跑呀?”“你甭管我為什麽跑,就衝你對我這態度,我還得跑。”


    “是你不對嗬,”賈玲批評我,“你得檢討。”


    “我找了,沒找著。”“我說你這人怎麽跟女的似的?她說一句你非得跟一句,什麽大不了的原則問題?認個錯又不會殺你頭,跟自個老婆逞那份強幹嘛?”賈玲板著臉訓我。


    “沒見過你這樣當丈夫的。”


    “他也就會跟自個老婆厲害,在外邊見誰都跟三孫子似的。”杜梅說。“怎麽樣,能不能認個錯?不能認錯我們可動手了,這屋裏我們可有三個人。”賈玲笑著望著我,眼睛裏卻流露出焦灼和敦促。“要不我們走吧。”那姑娘坐不住了,笑對賈玲說,“他當著我們不好意思。”“那好我們走,不逼你,有個認錯態度就行。”賈玲下地往外走,走到我身邊用右肘使勁頂了一下我後腰,使我一個卟齧撲到床邊,和杜梅近在咫尺。她和那姑娘大笑著離去。


    “你瞧你,非得把這事弄得滿城風雨,全院都知道。”


    “你呢,非得別人下令才認錯,我說什麽跪著求你都白搭。”“你脾氣也太大了,一點小事就能鬧成這樣,哭出的眼淚夠洗一次澡的吧?”“那你要早對我好點呢?一開始我也沒哭呀,不過是耍點小性子,你就應該哄哄我,那我就早好了。人家鬧不也就是希望你哄哄我溫柔點?”“光夠溫柔的了,一直在哄你。”


    “有你那麽哄的麽?說出話來跟刀子似的。好幾回我都自己好了,又讓你招起來。”


    “那你也不該跑呀,這不是自絕於人民麽?”


    “誰讓你不理我的?”“誰先不理誰的?一回來你就先不理我,跟你說話沒聽見一樣,我能沒氣麽?我怎麽那麽賤呀?”


    “你也氣了?”“當然,我氣壞了。特別是你這麽撒腿一跑,這是他媽電影裏的路子,怎麽發生在我頭上了?你怎麽那麽傻呀?吵架歸吵架,跑什麽?不知道城裏的壞人天一黑就都出來了,專門收容你這種離家出走的婦女?真出了事你找誰哭去?”


    “我沒跑遠,本來想去我姨媽家的,走了一段路,心裏害怕又回來了,加了衣服一直在小花園坐到天亮。”


    “這點還算聰明,說明你沒傻到家。”“下回我不跑了。”“別跑了。真堵得慌不跑難受,也別出院門,就在院裏黑處藏會兒。”“以後咱們別老鬧了,好好過日子。”


    “我根本就不想鬧。每回不都是你挑的頭兒?哪次我不是忍氣吞聲委屈求全?”“說到最後又是我錯了,我就沒對過一回。”


    “你是錯了,你應該正視這一點,以後才能徹底地改。”


    “……我老這麽鬧,你不煩我吧?”


    “不。吵的時候有點煩,但吵完就完了,不是真煩。”


    “那你還愛我麽?”“當然,不至於那麽嚴重。”


    “以後我不犯了。”“我喜歡你這種痛改前非的態度。”


    說是不再犯了,但好了沒兩天,又犯了。這次是為什麽吵起來的我也忘了,不是為一道菜的鹹淡就是為了一根煙。克發現她這人像孩子一樣情緒不穩,事後我也嚴正地向她指出“你這人一點控製能力都沒有。”她也承認,但就是改不了。一點小事就能歡天喜地要麽痛哭流涕。像開灤煤礦工人有特別能戰鬥的光榮傳統一樣,她也特別能哭。一哭起來十分駭人,常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短暫地暈厥,使你看著可氣但不哄又恐怕哭出毛病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那麽全力以赴不顧死活地去哭,我相信如果我置之不理她就有本事把自己哭死。在一個正在痛哭的人麵前,你是無法申辯的,隻有像個壞蛋一樣懺悔。杜梅使我掌握的詞匯量激增,很多諸如“認賊作父”、‘不稂不莠“等成語我都是那時學會準確運用的,並對”聞風喪膽“、”不打自招“之類的成語有了切身體會。我在那些天說過的肉麻話比曆史上任何一個最著名的佞臣一生說得都多,妓女聽見都要臉紅,我吃驚地發現,一旦需要,我脅肩陷笑的本領不比任何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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