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亮,紋風沒有,街上無聲地下著瓢潑大雨,街樹冠蓋修剪得象最簡陋的兒童畫,筆直不動地成排佇立雨中。馬青屁股離座兒地賣塊兒蹬著一輛蒙著塑料布的平板車落湯雞似地張望著前麵雨幕中有著巍峨廊柱的劇場。於觀、楊重都背頭管褲,神態莊重地站在劇場鑲著沉重的銅飾的玻璃門前迎接著沿寬大花崗岩台階拾級而上的來賓,雞搗米似地文雅地點著頭。


    馬青把平板車蹬到台階下,蹺腿下來,於觀立刻在上麵吼:“拉到後台門口拉到後台門口那師傅你聽見沒有?”


    馬青可憐地看著於觀,於觀不再理他,他隻得忍氣吞聲地一手扶把一手拉座推著平板車往後台門繞。


    寶康穿著閃亮亮的西服,挺胸凸肚地背手站在於觀身邊,滿意地注視著濕漉漉的台階上移步款行的一對對頭發蓬鬆麵孔蒼白的西服革履的男女,笑眯眯地問於觀:“你從哪兒收集來的這麽些有身份的人——我真開了眼,每個人後脖都是雪白的。”


    “不是我有辦法,我隻是發了些通知,他們其實是慕您的名而來,這都是愛好文學的青年。”


    “你說,要是他們知道這個不起眼地站在門口的人就是寶康本人,他們會吃驚吧?”


    “會的,一定會,我打保票他們會把你圍得水泄不通就象前幾年圍觀外國人。”


    “同誌,”一個挽著女伴的高個男青年問於觀,“會後真有舞會嗎?”


    “有有。”於觀忙轉過身小聲說,“請柬上印著呢。”


    “可我們經常上當,說有舞會把我們誆來,賠著那幫傻瓜開半天會,會後卻什麽也沒有了,把人轟出來。”


    “這次您放心,不但有,還是一水的‘的士高’。”


    “不騙人?”


    “我發誓。”


    “舞會上有免費飲料也是真的嗎?”男青年嬌小的女伴問。


    “帶。”


    “這樣十塊錢還算值。”這對男女車轉身交券進了場。


    於觀回身瞟了眼寶康:“沒辦法,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寶康毫不介意:“有個把俗人還是允許的。你說過會兒我發言不能過多地談自己吧?那樣是不是顯得太自滿了?”


    “花插著吧,談自個的同時也談談人民的哺育、組織上的關心、社會的溫暖等等各種伸出來的手。”


    楊重跑過來:“頭兒,差不多了,咱們也該進去了。”


    “你也到主席台就坐吧。”於觀對寶康說,“想說什麽再演習演習,到時候別忘了詞兒。”


    丁小魯和林蓓從劇場前的車站下了車,向劇場走來。林蓓打了把五十公分的素花傘,丁小魯幾乎全身裸露在雨中,但她衣服沒怎麽濕,她很從容地走在雨的縫隙之間。於觀向她們招手,她們走了上來。


    “居然來了,不是說不來。”


    “想了想還是來,看看你們到底在忙什麽。”丁小魯溫柔地笑,“你好楊重。”


    “你好。”楊重靦腆伸手和丁小魯握了握。


    “馬青呢?”林蓓往於觀身後看。


    “他在後台卸獎品。”


    “挺隆重。”丁小魯和於觀一行進入會場,“你們挺會搞。”


    “嗨,不賴,來的全是狼以上的品種。”渾身濕透象個小癟三似的馬青從條幕邊偷偷往劇場裏看,對找來幫忙的小哥們兒說。他一轉身看見於觀、丁小魯一行進入後台,便喊:“噢,林蓓。”


    “噢,馬青。”林蓓笑著一揚手,繞開擺在地上的壇壇罐罐走過來,“那個起了個姑子名字的作家在哪兒呢?你指給我看。”


    “呶。”馬青用嘴向主席台上一努,“那個單缽兒坐在台上烤的就是。”


    林蓓瞅著寶康嗬嗬笑:“挺式樣兒的。”


    劇場裏大音量地放著歡快的曲子,強製性地製造著熱烈氣氛,人們在休息室進進出出,咬著蛋卷冰激淩側身在狹窄的座位排間找座位號,沒人看坐在台上伸著脖子喜滋滋地遙望著大家的寶康。


    “獎品在哪兒?”於觀問馬青。


    “那不是?”馬青用手一指擺在桌上的空調機和一溜黑革套照像機,自顧和林蓓說笑。


    “我問的是獎杯。”


    “地上。”馬青用手指了指眾人腳下的壇壇罐罐。


    “就這個!”於觀舉起一個大肚壇子難以置信地端詳,猛地頓在地上,憤怒地說:“這是醃鴨蛋的壇子。”


    “你別火呀,頭兒。”馬青笑嘻嘻地說,“這壇子沉著呐。您不給錢讓我弄壇子,弄來這鹹菜壇子就不錯了,什麽壇子不是壇子。”


    “得,這回壇子胡同了。”於觀絕望地說,“我怎麽能不動聲色地給著名作家們每人發一個鹹菜壇子?人家準會惱我們。”


    “昨晚偷的——這些壇子?”楊重小聲問馬青。


    “哪裏,”馬青說,“正經是我們胡同口副食店讚助的。頭兒,人家可要鳴謝,我答應人家了,不能言而無信。”


    於觀氣哼哼地瞪了馬青一眼:“你就壞我的事吧。”


    劇場裏傳來一陣陣“噢噢”的叫聲和掌聲夾著口哨聲,後台的人都掀開幕條往下看。


    “誰來了?哪個作家來了?”於觀緊張地問。


    “誰也沒來。”楊重回頭說,“底下的人見還不開始起哄呢。”


    “到點了麽?”於觀捋捋兩隻袖子,沒表。


    “過了。”楊重說,“過了十分鍾了。”


    “一個著名作家都不來,真不給麵子。”


    “要不要再等等?”楊重問。


    “不能等了,我們不慣這毛病,沒他們我們照樣開會他媽的——”於觀衝後台呆立的人一揮手,“沒事的都上主席台,不許笑,沒人認識你們。”


    於觀站到條幕邊,腳往台上一邁,立刻作出滿麵春風的樣子,就坡下驢地輕輕鼓著掌迎著滿場哄聲亮了相。隨著他身後,丁小魯、林蓓、楊重和其他不三不四的人也硬著頭皮登了場,最後一個扭捏地不肯上場的人幾乎是被馬青推出來的。


    樂曲停了,台下的人聲更大了,掌聲、叫聲波濤般一浪一浪湧上台,也分不清是歡迎還是起哄,偽作家們象在照相館的燈光下一樣“自然”地笑著,魚貫入座,坐下後都低著頭。


    “咳、咳。”於觀單肘橫陳桌上,在麥克風前咳嗽了幾聲大聲說,“下麵我宣布,‘三t’文學獎發獎大會現在開始——”


    會場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接著戛然而止,一個人聲:“呀呀呀。”旋即再度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於觀坐在座位上閉上了眼,他聽出那個“呀呀呀”是自己的聲音,那是試聽錄好的掌聲時不小心按了錄音鍵錄上的。


    後台工作人員關了掌聲,於觀沒精打采地說:“下麵進行會議第一項議程,請‘三t’文學獎評獎委員會主任委員楊重同誌講話。”


    雷鳴般的掌聲又響,中斷,一個人大聲“呀呀呀”。


    楊重接過於觀傳過來的麥克風,愣了片刻,開始說:“今天,我們大家在這裏,開這個會——很好……”


    雷鳴般的掌聲,“呀呀呀”。


    會場傳來清晰可辨的笑聲,主席台上也有人低頭笑。於觀茫然地望著前方,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丁小魯試圖給站在條幕邊的馬青打手勢,讓他關掉錄音機,馬青也用各種手勢猜測她的意思,最後似乎懂了,仍然站著不動,眼睛看向別處,丁小魯歎了口氣。


    楊重“很好”了一番,在雷鳴般的掌聲和“呀呀呀”中把麥克風傳回於觀,明顯如釋重負。


    “下麵進行大會第二項議程,請市委領導同誌講話。”


    於觀掃了眼主席台上的諸公,每個人都把頭更深地低下去,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隻好跳河一閉眼,把麥克風傳給了離他最近的那個人。那人先是一怔,隨即把麥克風傳給了自己的下一個,主席台上開始了一場無聲的“擊鼓傳花”,坐在主席台最邊上的那位無人可傳,隻好認倒黴,嘟嘟噥噥地說起來:“臨時把我請來思想沒什麽準備話也說不好我看客氣話也不用說了表示祝賀祝賀‘三t’公司辦了件好事……”


    “說得挺好,挺象,就這麽說下去。”楊重看著台下小聲地鼓勵。


    那人鼓起勇氣抬起頭,果然會場一片鴉雀無聲,幾千隻眼睛亮晶晶地無邪地仰望著他。


    這人樂了,自信起來,解開衣服扣子,掀開衣襟叉起腰:“今天來的都是年輕人嘛。”他扭頭看了看坐在第二排的寶康,“我看了看獲獎的同誌年齡也不大,年輕人自己寫東西自己評獎,我看是個創舉,很大膽,敢想敢幹,這在過去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於觀汗立刻下來了,忙示意楊重製止“市委領導同誌”,那人看到於觀向楊重小聲遞話,笑眯眯地問,“啊?於觀同誌你說什麽?這樣的活動還要多搞?好嘛,我支持。依我看獎品還可以再高級點,麵兒還可以再寬一些,最好再設個讀者獎,給來參加會的人都發點紀念品,人家來參加會也是對你的支持嘛。”


    “嘩——”會場上響起了真正的熱烈掌聲,“市委領導同誌”滿麵紅光地微笑著向群眾致意,一邊把麥克風遞給楊重:“活該,誰讓你們把麥克風給我讓我講話的。”


    發獎是在“受苦人盼望好光景”的民歌伴唱下進行的,於觀在馬青的協助下把鹹菜壇子發給寶康、丁小魯、林蓓等人,並讓他們麵向觀眾把壇子高高舉起。林蓓當場就要摔壇子,於觀和楊重一左一右夾著她,幫她舉起壇子,不住聲地說:“求你求你求求你,你就當練回舉重吧。”


    大會繼續莊嚴隆重地進行,寶康代表獲獎作家發言,他很激動,很感慨,喜悅的心情使他幾乎語無倫次。他談到母親,談到童年,談到村邊的小河和小學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吱吱呀呀聲,他又談到了少年的他的頑劣,管片民警的諄諄善誘,街道大媽的噓寒問暖。他談得很動情,眼裏閃著淚花,哽咽不語,泣不成聲,以至一個晚到的觀眾感動地對旁邊的人說:“這失足青年講得太好了。”


    寶康抒發完他那長長的、縈回不去的情懷後,於觀宣布大會結束,“請同誌們跳舞。”


    ***


    二樓舞會大廳內,服務員們已在沿牆排列的長條桌上擺滿了數以百計斟好啤酒的玻璃杯和叢林般揭了蓋的瓶裝啤酒,遙遙望去,頗為壯觀。


    兩扇幾乎高達天花板的包著皮革的巨門被緩緩推開了,走廊裏擠滿了衣冠楚楚的男女,他們象攻進冬宮的赤衛隊員們一樣黑壓壓地移動著,湧了進來,而且立刻肅靜了。走在最前排的是青一色高大強壯、身手矯健的青年男子,他們輕盈整齊地走著,象是國慶檢閱時的步兵方陣,對前麵桌上的啤酒行注目禮。盡管不斷湧進的人群給他們的排麵形成越來越大的壓力,他們仍頑強地保持著隊形,隻是步伐越來越快,最後終於撒腿跑了起來,衝向所有的長條桌,服務員東跑西閃,四處躲藏,大廳裏充滿勝利的歡呼。在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中,最先跑到桌邊的人開始挨個杯子喝下去,飛快地、不眨眼地喝光一杯又一杯。源源不斷的人群擠到桌邊,無數隻手伸出去搶酒瓶、搶杯子,把幾十張長桌上的酒水一掃而光。


    於觀、寶康、丁小魯一群人步入舞會大廳時,展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大型慶豐收群雕,一組組造型迥異的痛飲形象疊錯有致地環布四周,男人們和女人們從堵住嘴遮住臉的倒豎的酒瓶後麵露出喜悅的眼睛。


    “天哪!中國老百姓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於觀激動地說,“他們其實並沒有什麽過奢的要求。”


    爵士鼓驚天動地地響起來,勢如滾雷,管弦齊鳴,群塑活動起來,象聽到號令的團體操表演者奔跑穿插站住,以不同的擺幅搖扭著,漸次亢奮狂熱,象一鍋滾開的粥。


    “跳,跳,都跳起來。”於觀象活動木樁似地跳著密宗迪斯科,充滿內心激情地嚴肅地對紛紛坐下來的眾人說,“這沒有一定之規,隻要跳起來。”


    ***


    夜晚,雨仍在下,但是小了。亮著路燈的馬路上水霧蒙蒙,街上的行人都聳肩縮頸匆匆而行,商店的霓虹燈在雨霧中紅綠模糊一片。


    於觀、丁小魯、寶康等人擠在一輛計程車裏又說又笑,司機提心吊膽地注視著路邊駛過的一個個朦朧的交通警崗,抱怨著:“一下上來六個,警察看見非罰我錢。”


    “你老嘟囔什麽呀,煩不煩?”坐在前座回頭趴著說話的馬青說,“再嘟囔你下去。不就是罰兩個錢嘛。”


    “又不是罰你,你當然沒事。”司機一麵小心地駕駛,一麵回嘴,“換我我也會說。”


    “跟你們在一起真快活。”寶康感慨地說,“什麽也不在乎,活著真舒心。”


    “無賴唄,你要是無賴了也就什麽也不在乎了。”被楊重和寶康緊緊擠著的林蓓說。


    “不不,我認為這個無賴的意思應該是無所依賴。”寶康沉思地說,“噢,你寫的詩我都看過,我很喜歡。”


    “我才沒寫過什麽詩呢。”林蓓笑著說,“我才不是什麽詩人,你被他們騙了,我是臨時被抓了差冒名頂替的。”


    “真的?真有意思。那你也不是夢蝶了?”寶康問坐在他另一邊的丁小魯。


    “不是。”


    “我說呢,我在台上還納悶呢,夢蝶怎麽換模樣了,我記錯了?別露怯。”


    “這可不怪我們,是於觀幹的好事,要算帳找他算。”


    “沒關係,一點都沒關係,哈哈。不過我一點也沒看出你是假的。”寶康對林蓓說,“你的氣質很好,很有詩人風度。”


    “瞧,開始嗅上了。”楊重伏在前座小聲對馬青說。


    “吭,咱學學,跟作家好好學學。”馬青盯著寶康。


    “你們這幾個裏,我發覺楊重的風度最好。”寶康又說,“比較深沉。”


    “得得,哥兒們,你別罵我。”楊重拍拍寶康的肩膀,“我知道我傻。”


    “喂,作家,你到了。”計程車在路邊停下,馬青對寶康說。


    “等一下。”寶康伸頭看了看窗外,急急掏出記事本和筆塞到林蓓手裏,“你把你的電話留一個給我,我有事可以找你。”


    “我隻有團裏電話,而且你打這個電話不一定找得到我。我沒排練一般不在團裏。”林蓓一邊說一邊把電話號碼寫上,連筆帶本還給寶康,“你要打這個電話找不到我,就打電話給小魯,她知道我在哪兒。”


    “那你也把電話留給我吧。”寶康把記事本和筆遞給丁小魯,丁小魯潦草地寫了串阿拉伯數字。


    “你們的電話我都有了,不用留了。”寶康把本筆裝回衣兜,扒開人腿往車外鑽,“再見,哥兒們。”


    “再見。”馬青咕嚕著,隔著車窗向站在馬路牙子上的寶康招招手。車開走了,林蓓從後車窗向他招了招手。


    車上的人都沉默著,惟有林蓓活躍話多:“我覺得著寶康人挺好的,你們那麽騙人家,人家也沒生氣。”


    “反正你是看誰就覺得誰好。”馬青不回頭地說。


    “本來,我就是覺得誰都挺好——就你不好。”


    “咱們去哪兒?”馬青回頭問一直沒說話的於觀,“是不是找個地界一齊下了,別讓人家師傅拉著咱們轉來轉去,人家師傅這已經是滿肚子不高興了,是不是師傅?”


    “你這會兒又心疼我了。”司機隻顧看著前方駕駛,“沒關係,你們愛怎麽轉就怎麽轉,到末了交錢別甩過一個繩套勒住我脖子就行了。”


    “不合適,您是客氣,我們不能不懂事。”


    “到我那兒去吧。”丁小魯說,“你們要是還要想聊。”


    “我不想去。”於觀說,“我想回家。”


    “那你回家吧,我們去小魯那兒,師傅你給他撂馬路邊兒上。”


    “別回家,回什麽家呀。”楊重對於觀說,“回家多沒勁兒,你也沒媳婦兒,你爸也不待見你。”


    “停不停?”司機問。


    “不停,撿直開。”楊重說。


    ***


    “謝謝嗬,師傅。”在丁小魯家樓前,馬青交完費,最後一個從車裏跨出來,回頭彎腰衝車內的司機說。


    司機笑著擺了擺手:“沒事。”欠身過來關了車門,熄燈發動開走。


    老太太正要上床睡覺,隻聽門鎖一響,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夾著說笑聲直進客廳,忙披衣出來。


    “媽,您還沒睡?”人群中的丁小魯問。


    “沒呐,來了這麽些人。”


    “阿姨好阿姨好阿姨好。”


    “小聲點,小夥子姑娘們。”老太太手指著緊閉的嘴說,“天晚了,輕點折騰,別吵了鄰居。”


    “小聲點,都小聲點。”於觀對放聲說笑的馬青楊重說。轉過身,“您歇著去吧老太太,我們不鬧。”


    “我這就去。小魯,這些人今晚住在這兒,我把被褥給你找出來。”


    “用的時候我自己去找吧。”


    “不用找,我們隨便在沙發上將就一夜就成。”


    “那可不行。”老太太說,“年輕人不知道利害,會睡出毛病來的。”


    老太太回屋把箱子打開,搬出被褥摞到小魯房內,交代清楚了才抱起溜出來四處走動的白貓回房關門睡覺。


    “沏點茶,小魯。”於觀說。


    “這就去。”丁小魯去廚房拿來暖瓶,從茶幾上端出茶壺茶杯茶葉筒,抓了幾撮茶葉撂進茶壺,灌進開水,蓋上蓋兒悶著,又搬出一個大餅幹筒,“誰餓了誰吃。”


    馬青伸手抓了幾塊餅幹回到沙發上一塊塊放在嘴裏嚼著。楊重斜傾著身子靠在沙發上搖手說不吃,問小魯:“你這兒有牌嗎?”


    “有,在寫字台抽屜裏。你想玩?”


    “你們想玩嗎?”


    “可以呀。”馬青斜著眼兒說,“玩你還不板兒輸。”


    “別玩牌啦,你們聊天吧,我愛聽你們聊天。”林蓓蜷縮在一邊說。


    “聊天沒勁,老聊還有什麽可聊的?你同意玩牌嗎,小魯?”


    “我無所謂,你們說玩牌就玩牌,你們說聊天就聊天。”


    “玩牌。”馬青說。


    丁小魯找出撲克扔到茶幾上,把沏好的茶斟進茶杯。


    “怎麽著,玩什麽?”楊重洗著牌說,“摳?”


    “玩‘摳’一個人沒事幹,不玩‘摳’。”於觀說。


    “那玩‘三尖’也還少一個人。”


    “你們玩吧,我在一邊看著。”丁小魯說。


    “那多不好,你不能再找一個人麽?你們鄰居有沒有還沒睡的,給叫來。”


    “我去敲門試試。”丁小魯站起說。


    丁小魯出了單元門去敲對門的門,在樓道裏嘁嘁喳喳和人說了會兒話,領著一幫男女回來。幾個小夥子一進門就笑著說:“聽說這兒有人叫份兒?”


    “嘿,這晚上淨是一幫一幫閑得沒事的。”馬青笑著對於觀說,“練吧,人家找上門來了。”


    “呦,沒我們女的份兒了。”後進來的一個笑眯眯的女孩說,“你們人手夠了。”


    “你來玩我的,正好我不想玩。”於觀說。


    “我真的不想玩。”於觀說,“你們要人不齊,我可以湊一手,人多就算了。”於觀把那個笑開的女孩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你玩——我幫她看著牌。”


    “你來給我看著牌。”馬青招呼林蓓坐到自己身旁,“看我怎麽贏。”


    一圈人開始洗牌摸牌,對方的一個小夥子問:“咱玩光記分的還是掛點血的?”


    “掛血的。”馬青說。


    “別掛血。”丁小魯說,“掛血不好,光記分得啦,我給你們找紙和筆。”


    頭幾把雙方都還斯文,靜靜地出牌,分出高低後氣氛開始熱烈,會說的也都開始拿對手插科打諢,真真假假,互相進行神經戰。


    “動?動就剁你!趕緊走,疙瘩在他們那兒就帶牌,大供給車不算臭!”


    “別闖牌,疙瘩就想帶牌?握著貓兒的還沒說話呢,削癱了吧?誰闖削誰!”


    ***


    早晨,天已經大亮,樓下傳來公共汽車的行駛聲和自行車的鈴聲以及行人的說話聲。丁小魯、林蓓已經回房睡覺了,那個笑眯眯的女孩也早由於觀替換下來回了家。六個男人仍在全神貫注地玩牌,一根接一根地吸煙,眯著眼睛搓撚著手裏的牌,屋裏煙霧騰騰,每個人的臉上都失去了血色。大白貓無聲無息地走進來,瞅著他們,於觀招手叫它過來,它扭頭走開。


    這一局又是於觀他們輸了,大家把牌紛紛扔到茶幾上。


    “到這兒吧。”對方一個小夥子說,“我頂不住了。”


    “到這兒吧。”於觀把牌攏到一起裝盒,“有機會再練。”


    那幾個小夥子猛吸幾口把嘴裏的煙抽短插在積滿煙蒂的煙灰缸裏,站起來和馬青楊重告別,陸續走出去敲對門的門。


    於觀把燈關了,打開窗戶放煙,雨夜裏就停了,清涼的空氣飄溢進屋。楊重站起來打著哈欠伸懶腰,笑著說:“又過了一夜,打牌就是好混。”


    “其實最後一局咱們能贏,都是於觀太墜。”馬青上了趟廁所回來,係著褲扣說,“攥著‘吊兒’不賣,等著看畫。”


    “他玩牌是臭,跟不會玩似的。”


    “我怎麽沒賣,沒法賣,‘貓兒’都坐在人家手裏,賣也白賣,最後也走不了。”


    “怕著你不是也沒走成嘛?這時候就不能管那麽多了,專削一家,從大往小抻牌,扛著,不讓他們墊小牌。你走不了別人還能走呢,逃一家是一家,怎麽也不能讓他們打十零。”


    “得,跟著您長學問。”


    “嘿,他來勁了。”馬青看著楊重說,“咱們是不是得治治他?”


    “得治治。”楊重說。


    “來呀。”於觀在窗前橫轉過身,拉開架勢,“您二位要不怕弄傷自個兒就來。”


    “真擠兌活人。”楊重邊說邊湊過去,“我就當生下來就是殘廢吧。”


    楊重、馬青一下撲了上去,三個人緊緊扭在了一起,較了會兒勁兒,於觀被製服了,笑著說:“別鬧別鬧。”


    “這叫什麽?這叫‘捂籠抓雞’!說,說你臭。”


    “我臭。”


    馬青、楊重笑著鬆開於觀。馬青鼓著胸脯子說:“也不看哥哥是練什麽的,職業空手道。”


    “牛逼。”楊重橫著身子扔在沙發上,“我得睡會兒了。”


    “你們睡吧,我得去公司看看。”於觀說著往外走,“你們要是下午不來,中午給我打個電話。”


    “我說你也睡會兒吧。”馬青說,“權當今兒全公司學習。”


    “我不困,不想睡。”


    “你什麽都‘不想’,睡覺也不想,你想幹嗎?”


    “我記得你沒擔任過聖職。”


    “你不正常。”


    “你才不正常!”


    於觀躡手躡腳穿過堂屋,大白貓‘噌’地從飯桌上跳下地,碰倒一瓶牛奶,於觀三步並作兩步過去把牛奶瓶扶起來,牛奶已經灑了一桌。丁小魯在她房內叫於觀,接著把房門推開一道縫:“你來。”


    於觀走進丁小魯的臥室,丁小魯穿著睡衣蓬著頭坐在床邊,林蓓臉衝牆睡得正熟,長長的黑發散在枕上。


    “你睡了會兒嗎?”丁小魯小聲問。


    “睡了會兒。”於觀也小聲回答,“你幹嗎也這麽早起?”


    “我今兒得上班去,不能老不去。你要不要吃點東西?外屋有牛奶。”


    “牛奶已經讓貓吃了。”


    “是麽,這個饞貓。”丁小魯臉上露出微笑,“我再給你搞點什麽?”


    “不用了,我不想吃。早飯吃不吃無所謂,不是必不可少的。”


    “你這樣生活太不規律了,對身體不好。”


    “反正我也不打算活到一百歲。管他好不好。”


    “於觀,有什麽……我知道你也沒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就這樣吧,盡管來。”


    “知道。”於觀看了眼丁小魯,抬腿走了。


    於觀走在遍灑陽光的街上,一輛載滿客的公共汽車從他身後駛過,他拚命跑步追上去,擠入車站混亂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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