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走到門外,顧家大大小小圍著衣衫破爛的寶娘,像極了那夜看戲的場景。


    “你怎麽弄成這副不體麵的樣子?敢情是得罪了主子,這會子到我這裏來給她潑髒水,要破罐子破摔了。”周氏道。


    寶娘呸了一聲,紅著眼道:“好話壞話你們這些當老爺太太的都說盡了,我不潑髒水,她何平安也是髒的。一個小人貪慕富貴榮華,頂替了我家小姐趙婉娘的身份,嫁進來半年多,並無一人知曉真相,說出去真是個大笑話。”


    “你……”周氏隱隱有些站不穩,還是身後的柳嬤嬤扶了她一把。


    “你魔怔了!”周氏道,“外麵迎親隊伍從趙家出來,怎麽可能娶錯了人。”


    “那是因為我的小姐早早淹死了!”寶娘忽歇斯底裏道,“何平安長得像小姐才被我家老爺用二十兩銀子買回來。他許諾何平安,若是頂替自己的女兒嫁進來,日後就有受用不盡的榮華富貴,不然你以為她是怎麽進門的,難道是路上被調包的麽?都是早就算計好的,沒想到你們顧家人這麽蠢。”


    周圍小廝丫鬟們聽到了不得了的事,七嘴八舌議論,這個時候管事再將人轟出去已經晚了。


    周氏望著寶娘,將實話一字不落聽遍,卻冷著眼道:“你這樣瘋瘋癲癲,誰知道你不是在胡言亂語?來人,將她拖出去,別髒了我院裏的磚。”


    寶娘早就吃了苦頭,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早就做好了打算,也料到周氏這樣驕傲的人,必然不願意讓人看顧家的笑話,一時大笑道:“我要是騙了你們,下輩子都是奴才種子,她何平安是池陽人,你們不信就去馬衙九章村,問一問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她害我落到這樣的處境,我也不必替她隱瞞。她沒嫁進來之前,什麽偷雞摸狗的勾當沒做過,如今有了身份擺起少奶奶的譜,沒想到無福消受。”


    她喘著氣說完這些話,精神更好,環顧四周,最後道:“我這一切拜何平安所賜,方才所言無半句虛假,現以死為證。”


    眾人前腳隻當她說豪氣話,誰知她後腳就用菜刀抹了脖子,血噴出來濺了一地,嚇住了無數雙眼睛。


    周氏閉上眼,側過身,腦袋裏亂成一團。


    柳嬤嬤念了聲佛,不忍心看,想起這孩子剛才的話,知道那確實離真相八九不離十,但這樣的舉動,委實觸目驚心。


    她叫管事將人都轟走,留下幾個心細的丫鬟過來處理寶娘的屍體。


    “難怪今天因哥兒跟我說那樣的話。”


    周氏轉身背對著死了的人,喃喃道:“我說這孩子怎麽就變心了,原來娶回來的是何平安……”


    “何平安是誰?”


    柳嬤嬤拍了拍周氏的背,將她喊醒:“太太,事已至此,還是等老爺回來了再做定奪。”


    幾個丫鬟將寶娘的屍體抬出,那院子門外,不知何時站了個中年男人。


    顧老爺看著還沒涼透的屍體,道:“給她揀副好棺材,早日入土為安。”


    他走進門,地上一灘血刺眼極了,滿院子都是血味兒。


    顧老爺沉默了片刻,對柳嬤嬤道:“去把顧蘭因叫過來。”


    柳嬤嬤是宅子裏的老人,看著他長大,早早知悉了顧老爺心裏想的是什麽。


    “那少奶奶呢?”


    顧老爺低頭想了想,最後看著周氏道:“你要她過來麽?”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周氏招手讓丫鬟單獨將顧蘭因喊過來。


    好在兩個宅子離的不近,這頭又沒有傳出風聲,小丫鬟過去傳話時大少爺正跟少奶奶一起用晚膳,聽到周氏又喊他,並未多想。


    顧蘭因到了地方,屋裏下人幾乎少了一半,昏黃古舊的燭光灑在門扉上,幾道刀痕清晰可見。


    “怎麽回事?”


    小丫鬟隻知道帶路,不敢抬頭。


    顧蘭因走到最後,見磚縫裏有血,漸漸地放緩了腳步,不過人已到了榮禧堂前,背對著他的婦人閉著眼,端坐在廳堂上。


    “出了什麽事?”


    他沒有瞧見顧老爺,進了屋子隨意打量周圍,故意道:“我爹被打死了?”


    周氏終於睜眼,斥道:“不許亂說話。”


    “我爹呢?”


    顧蘭因坐在下首位置,雖是掛著笑,但嗅著空氣裏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眼裏暗沉沉一如古井無波,喜怒不辯。


    “他做什麽與你無關,我這會子又叫你來,乃是與你說件荒唐事。”周氏扶著前額,不知怎麽開口,醞釀許久,才開口道,“娘今日錯怪你了,還想你是這世間最薄情最寡興的男子,原來那趙家有鬼,誆騙了咱們家,不怪你如此。”


    顧蘭因斂了麵上那層假笑,聲音緩緩,看似有無限耐心,他詢問道:“不知事由,還望母親告知。”


    “你那個媳婦,乃是個無依無靠的鄉下女人,隻一張臉生的好,白白撿了便宜,並非是你中意的趙家小姐。”


    “咱們家現在才知道,好在她沒有懷孕,若將她休了,再給一筆錢打發走,尚且不遲。咱們與趙家就此斷了姻親,不失為一件好事。他們家三天兩頭打官司,豈不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家宅裏的財都如流水淌到外人手中,近來時常要找你爹打秋風,我們便是萬貫家財,也經不起這樣一個貪得無厭之人。”周氏苦口婆心道。


    可顧蘭因微微搖了搖頭,不願相信。


    “她就是趙婉娘,我親眼瞧過她一回。”


    “傻孩子,你隻見過一回,怎能將她的模樣記得分毫不差?如今家裏這個假的,雖說脾氣性格都好,奈何命不好,你也看到了,自進門起到如今,大災小難不斷,顯然是個沒福氣的。日後就算懷了孩子,我估摸著也保不住,何苦要這樣一個女人。你若是聽娘的話,我就是拿出棺材本,也定要在人海裏為你再尋一個稱心如意的妻子。”


    坐在燈下的少年仰著頭,仿佛思索著她這話的真假,未幾,笑了笑,說出的話將周氏氣死了。


    “她是趙婉娘,趙婉娘生是我的妻,死是我的鬼,我定要她在我身邊,決計不會趕她走。”


    “你真是一根筋的強種!娘想起來了……”周氏忽然質問道,“為何要給這個叫何平安的請一張陰符?莫非你早就知道那趙婉娘死了,想要從她身上借屍還魂?”


    周氏站起身,從未有如此嚴肅的神態,她死死盯著眼前的少年人,一字一句道:“這邪門的東西,你請回家多久了?我本當你不信鬼神,心中隻有聖賢,哪知道竟還著魔了!”


    顧蘭因懶懶看著牆上的影子,摸著自己的心口位置,微笑道:“不久,我還給自己也請了一張,你說邪門,我卻覺得十分靈驗。這世上哪來的借屍還魂,是你癡了。”


    他溫柔道出口,將藏在衣襟裏的符紙取出,不經意間一句話仿若火上澆油。


    “這還是跟我爹學的,家裏的陰符,可不止我這一處有。你要是有心,盡管去爹的屋子,想必藏滿了你說的邪門歪道。”


    周氏渾身顫抖,指著他道:“你笑什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叫何平安?趙婉娘早就死了?”


    顧蘭因撣著手上的符紙,麵無表情道:“我笑娘糊塗了,她就是趙婉娘。”


    “你說她叫何平安,誰能證明她是何平安呢?”


    周氏氣的臉色發白,一連道了三聲好字,大聲喊門口的小廝進門,尖聲吩咐道:“你們分頭,一個帶人去趙家,將趙老爺喊來,一個帶人去池陽的馬衙,打聽一個叫何平安的人。隻要世上有這麽一個人,證據到處都是,你不信,我找來給你看!”


    顧蘭因正要將符紙藏回去,不想周氏奪來就撕了,指甲刮破了他的手背,細看她還抖著手指,連聲音都是顫著的。


    “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孽障!”


    顧蘭因抹掉手背上的血絲,輕輕道:“怪你嫁了這樣一個丈夫,這才生下我這樣的孩子。”


    他起身要走,過了第二道門,忽聽見身後有丫鬟的喊聲。


    周氏追到了集錦堂,從堂後的樓梯衝上二樓,隨即就聽到摔打聲,乒乒乓乓,似乎永無休止。


    神色坦然的少年人微微側過身,暖人的燈火吻在他眉眼之間,他眼中仿佛有笑意,隻是臉上看不出分毫來。


    他獨自往回走,小廝遠遠跟在身後,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宵。這一夜風柔月暖,花影繚亂,顧蘭因看著何平安喝完藥,解衣睡在一旁。


    半夜,何平安起身去喝水,不想被他壓住了腿,已經是下半夜了,顧蘭因竟還沒睡,低沉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他問道:“你要去哪裏?”


    何平安無精打采道:“喝水。”


    顧蘭因笑了笑:“我還以為你要取刀來殺我。”


    何平安聽到他揚起的語調,心裏莫名又生出一絲戒備來。須知他如今的舉止已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期,曾冷眼看待她的人如今要和她同床共枕,何平安都害怕他半夜取刀將自己捅死,他怎麽敢說這樣的話?


    她苦熬一夜,第二天一早,顧蘭因在家中讀書,九尺回來時與他撞了一麵。


    何平安問她寶娘的事,九尺渾渾噩噩看著她,跪在地上道:“奶奶說的事,我都辦到了。”


    “隻是……”


    她那一日早間帶著錢,叩開了舊日發小家的門,央他幫自己出麵。何平安給九尺的錢足夠她爹再買三個女人了,陳三郎答應幫她的忙,隻是九尺的爹還以為他要買了寶娘回去生孩子,當天拿了沉甸甸的銀子,就將寶娘綁了過去,那時候九尺是躲在暗處的。


    陳三郎對寶娘並無任何褻瀆,偏寶娘被九尺的爹打怕了,誤以為還要遭人奸..汙一遍,她手腳一得自由,竟就拿了菜刀來將陳三郎砍死,誰也不知她這樣的瘋。


    九尺沒攔得住她,心裏又急著為陳三郎找大夫,一時沒跟上寶娘,耽誤到如今。


    何平安靜靜聽她說完,眼眶裏掉了幾滴眼淚,安慰道:“此事真是傷了你的心,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多謝你,陳三郎他們一家可有責備你?”


    九尺很少笑,現下卻是苦笑道:“陳三郎家裏父母早已入土,我正是看中他這點才去求他,不想他好心,我卻做了壞事。”


    何平安呆了片刻,抹了抹眼角的淚,起身想要為她找點補償。九尺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哽咽道:“這事歸根究底是我辦的,陳三郎的死是我一手造成,奶奶不必太過難過,我也不要銀錢,隻求奶奶放我出去,我要提陳三郎操辦後事,為他守墓,以解心中愧疚。”


    何平安看著她痛苦的模樣,猶豫片刻,將她拉起來,拍掉了身上的灰塵。


    “既要出去,無錢辦事一身難。這是你該得的,請你為我在他墳前上幾柱香,以表歉意。日後如有機會,我會親自過去跪謝他。”


    九尺沒出聲,抬眼看著少奶奶的裙擺,默默咽下將要出口的話。


    何平安從匣子裏撿出兩個成色新的,一個裏麵裝了金玉寶石,一個則裝滿了銀子。這是何平安從寶娘離開後拿回來的,如今交給九尺,她轉身又去翻找九尺的賣身契,這三樣一起交給她,何平安心頭像是卸了一塊巨石。


    因早間顧蘭因並未出門,她囑托九尺出門小心一些,別叫他看見。九尺將匣子藏在裙下,好在她穿的還是襖子,一時看不出衣下有什麽名堂。


    她在何平安的目送下出了這座大宅子,臨走時挎著一個菜籃子,無人知她跨過這門檻便是自由身,那些丫鬟還如往常一般,與她說了幾句話。


    九尺木訥應了幾聲,迎著暖陽,出了楚江村,一個男人在小廟的屋簷下等她。


    九尺看他就笑了,陳三郎胳膊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本要幫她提籃子,九尺搖了搖頭,拉著他飛快地跑遠了,生怕有人追過來。


    兩個人過了河,煙草茫茫,再不見蹤跡。


    ——


    話說自九尺回來了,何平安便知寶娘或許已經到了這楚江村。


    隻是不見動靜,她正疑心寶娘鬧去了周氏那裏,要去看看真假,誰想周氏先來找她。


    柳嬤嬤悄悄地避開了顧蘭因,她見狀,心裏隱隱有了猜測,順從地跟著柳嬤嬤去了祠堂。


    這地方陰森森並無人過來,周氏一夜不曾好睡,模樣嚇人,何平安在柳嬤嬤的攙扶下走來,她正要行禮,周氏卻冷冷道:“免了,我受不起。”


    “多日不來請安,是兒媳的錯,隻是身子不好,待……”


    周氏忽然打斷她,目光陰冷至極:“什麽阿貓阿狗也配當我的兒媳?”


    何平安愣住,她站在柳嬤嬤身邊,身子晃了晃,臉色漲紅,勉強一笑:“娘在說什麽?”


    “我知道你叫何平安,別裝什麽趙家小姐了。要是沒有趙家那兩個老貨,你連我們顧家的門檻都摸不著。我兒子傻,我可不傻。”周氏不知昨夜收了什麽刺激,如今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給我滾出顧家,因哥兒不舍得你,我來替他當這個惡人。”


    何平安呆呆地望著周氏,先前才哭過,這會兒都不必醞釀,眼淚一顆一顆往下落。


    “兒媳不是有意要騙您,實在是迫不得已。”


    “你閉嘴,吃我們家的用我們家的,你還委屈上了!虧我從前還心疼你,原來都是你自找的,叫什麽不好,非要叫這樣的賤名。”周氏眼裏都是血絲,看樣子也熬了一夜,她擺了擺手,對著何平安不耐煩道,“因哥兒還不信……”


    何平安一聽顧蘭因的名字,淚如雨下,跪地懇求道:“請娘不要告訴夫君,要我走可以,隻是有一點,勿要讓他知道了,以免夫君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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