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辛盈袖嫁給崔恪,令她別扭的人就多了一個。


    高貴的謝氏女對上這出身鄉野的兒婦,見她言行舉止皆跳脫的過分,無一樣入得眼,簡直恨不得將辛盈袖打入家塾重造幾年。


    雖有崔恪時時阻攔,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倘辛盈袖再湊到崔夫人麵前,少不得要再受一番“男強女弱,生女如鼠”的訓喻。


    此刻亦是崔恪及時道:


    “阿兄,青霽還在書房候我為她講解課業,我同盈袖便先走一步,今晚再敘。”


    辛盈袖於一旁沉默微笑,又歉意道別。


    而後頭也不回。


    她雖並不覺女子當如鼠,但此刻在崔慎恭敬的笑臉麵前隻覺渾身不適,恨不得能夠鼠竄一番。


    可她走得急,自然也就未能留意到庭中之人轉瞬收起了恭敬之色,又以沉沉目色注視著他二人背影。


    更不知在他二人走後,崔慎的小廝辦完事歸來,朝他使了眼色,又頷首示意自己順利完成了主子的交代,已將東西都交與了貴人。


    崔慎滿意露了個笑,可惜笑起的弧度亦如積年附骨的麵具,已是慣性的恭順。


    他不覺自己在謝氏母子麵前的姿態有多卑微。


    畢竟他的母親當年也應是如此伏低做小,在主母麵前卑順地乞求著方寸的生地。


    隻是這些高踞雲端上的人物,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恨不得將所有光環加諸於一身。


    自然也就不知自己的嘴臉有多麽令人作嘔。


    崔夫人如此,崔恪如此,還有那位裴禦史,有一個算一個,他們都以為別人生就該俯跪於他們之下,苟且於他們手指縫裏漏下的間隙中偷生。


    可如今連這點間隙都要被抹殺。


    那便如他們所願。


    .


    幸而裴時行並不會因他人的怨念而耳熱,否則以他同皇帝如今正在醞釀的謀劃,恐怕大業未成,他便要先被燙掉一雙耳朵。


    可如今的境況卻著實不比受人叱罵好多少。


    今日旬休,難得沈夷白至京郊靈濟宮中清修問道,裴時行終於有機會入詔主殿。


    午後倦怠,聽雨將茶煮的釅,此刻幽香茶氣彌散滿室,同男人誦書的嗓音相映,倒有幾分時光悠遠的味道。


    待讀罷一篇《鹽鐵論》,裴時行好似一個鼓勵學子積極發問的夫子:“殿下可有何見解或疑問?”


    對麵的元承晚狐疑地望向麵前神色期待的男子。


    一時無言。


    她雖打定主意要在裴時行麵前扮癡——


    既然玉樹清森的狀元郎看不上她輕浮又才疏的模樣,那她索性變本加厲,叫他大大地開一番眼。


    可裴時行似乎當真把她和小兒一塊兒視作無知學子。


    眼下正懷了一副溫熱的師者心腸,預備來好生教化她們母子。


    上京高門誰人不知他正同皇兄商定鹽鐵改革一事,偏又要在她麵前讀前朝的《鹽鐵論》,讀罷還要來問她的見地。


    元承晚心下猶疑。


    其實若不是早知裴時行底細,她幾乎要以為是皇兄對她生了罅隙。


    裴時行就是皇兄派來刺探她野心的一顆棋子。


    “本宮——”


    長公主終於在男人驟亮的目光下啟口,她醞釀了片刻,誠實道:“這書太晦澀了,本宮聽不懂。”


    裴時行眼中笑意隱隱。


    他一雙眼極為出色,瞳若點漆,扇形眼褶於微翹的眼尾漸寬,綻出雋秀弧度。


    若不笑的時候有些冷然攝人,可此刻自書上緩緩抬眸,定定望住她,便生一種無端的旖旎。


    “我知殿下聽懂了。”


    他眼中明明,俱映出她芙蓉麵上清純的懵然無辜。


    裴時行無奈微笑道:“殿下不怕,臣同你是夫妻,臣也隻是想聽聽您怎麽看待臣。”


    還能怎麽看?


    她心下頓覺裴時行這問題問的很失水準。


    卻仍是像模像樣地揖了個學生禮,不答反問:“裴卿今日真是像足了國子監夫子,學生眼下的確心生一問。”


    “如卿方才所述,為何賢哲竟如此堅信,又要固守自己的主張?


    “他們彼時沾沾自喜寫上去、自以為能青史傳名的東西,在今人見了都要罵一聲愚蠢呢。


    “何必露相。”


    裴時行坐的端直,似一個真正的夫子一般,垂眸思量片刻,輕聲應她道:


    “取舍之道罷。殿下知臣眼下所為之事,或許在臣看不到的將來,如今舉台閣樞機之智所生的許多舉措,百年後也要被後人罵一聲愚蠢。


    “縱是輝耀於當世當時,日後久而衰腐,抑或物極必反,也總會有紀綱頹墜的那一日。


    “屆時,我成朽骨,又會有更光明的東西來興替。


    “可臣既於今時今日見了今人正在遭受的種種苦痛,便應當助之。


    “這不是露相,隻是可惜囿於此身此識,臣之所思亦會有許多疏漏,隻能解一時之渴。


    “譬如補船修櫓,縱終有沉覆,也隻好再楫一程罷了。”


    “但即便在百世之後被罵一聲愚蠢又何妨,我受下這罵名便受了。”


    元承晚話是試探,聽罷裴時行所言,卻笑而不語。


    她奉行治則仕亂則隱的推移之道,弘道前必要保身而後才能行。


    卻不知世間竟當真有如裴時行這般“天真”之人。


    可是保身乃明智之舉,天真又何妨一試呢?


    來日方長,她或可同裴時行且行且觀。


    室內一時寂然,唯有庭中蟬鳴。


    今日一論,她未問他所求,他亦未答她所問,可許多東西分明見曉。


    長公主眼眸轉了轉,於夏日晝光中作沉思狀,而後恍然歎服道:


    “裴卿果真風致高遠,若叫史官記錄,必能將卿之磊落百代流傳!”


    可她嫌這話不足凸顯裴時行的高義,又補一句:“表兄亦是如此出塵之人。”


    裴時行故意不受她激,風輕雲淡道:“哪裏哪裏,沈信士神超形越,我等俗人怎可與之列名。”


    修長指節卻忍不住緊了緊,手中書冊也無端折了書脊皺了頁。


    隔日道清見一向惜書的郎君竟將書頁蹂折至此,不由在心頭暗暗驚訝。


    可見為人夫子並非易事。


    欲為長公主的夫子便更是難上加難。


    數日前送了桑薛二人出京視事,裴時行身為新政魁首坐鎮京師,又自戶部調取了曆年官冊稅簿,細察各道疆土、田籍及賦稅一事。


    待教完妻兒,裴時行繼續轉至書房,投身於堆山似的籍冊之中。


    他近來閱視整理了各道鹽產與冶鐵的數目,又逐一與軍輸對照,除去荒年蠲免,十三道數字均無異樣。


    可是——


    裴時行蹙眉審視隴上一道的賬目籍冊頗久,終於發覺方才的怪異之感來源於何處。


    這上頭的數字實在太過工整。


    但凡民生之苦,必受豐年歉歲與戰亂等天災人禍之影響而時時不定。


    可隴上道的鹽與鐵,二者似乎存在某種聯結,且這種聯結密的過分,甚至不受旁者幹擾。


    裴時行複在紙上計算過幾番,終於擱筆,定坐片刻,取出巡魚符,預備進宮一趟。


    .


    立政殿。


    裴時行將方才所生的疑慮盡數稟告,又將賬簿與曆年的物價權量記錄呈上,由皇帝親自檢視。


    元承繹沉目翻看片刻,經裴時行指點,果然發現這些看似諧和的數字背後,存在的諸多“巧合”。


    皇帝抬目道:“隴上並無世家豪族。”


    裴時行聽這一句,便知皇帝和他想到了一處:“可隴上之左乃河西,右為隴西,皆有五姓之族。”


    鹽與鐵如今半數收歸官營,皆要入官府籍冊加收賦稅,朝廷每年亦都需劃銀下放給十三道運鹽冶鐵,各項數目皆有指標,未達則罰。


    如今在這兩樣上頭生了異常,鐵本就珍貴,十三道銥錵每年的冶鐵、鍛農具的產量都有要求。


    可背後之人竟大膽到了挪用官鐵的地步,最有可能便是有人私自冶鐵鑄兵。


    兵器不比尋常農具,必須重重鍛造,五火過後,十中存三才能鍛兵,損耗極大。


    地方官員三年一任,官軍更戍輪轉換防,亦是以三年為期,若當真有鑄兵一事,顯然地方豪強望族更可能有這樣的實力。


    “查。”


    皇帝放下籍冊,隻淡淡拋出這一個字。


    裴時行正要拱手告退,卻忽聽皇帝道:“含光留步。”


    他神色玩味,語氣莫測道:“朕也有個消息要告知於你。”


    “皇城衛給朕遞了新的狀子,”元承繹目色幽幽道,“有人供出卿家才是真正的下藥之人。”


    第17章 自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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