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往的孩童一個個接過衣物,感激涕零地對她道謝, 她亦笑容親切, 一個個回應過?。


    這?處似乎還需再?費些辰光, 長公?主帶著身後的武婢一道起身暫離。


    她們一直坐在側旁, 並沒有?多少人留意?。


    “頌青, 弘白她們如今何在?”


    待她主仆二人走出幾?步,行至寺院中庭, 長公?主終於低聲問?道。


    嚴冬雪重, 庭中鬆柏卻經霜彌茂。


    蒼翠依舊, 華蓋如雲。


    頌青並不知主子何出此問?, 但仍是認真回道:


    “殿下, 弘白和我們帶來的四名侍衛都同車夫一道, 候在側門處。”


    頌青武藝高強, 側門距此亦不過?百尺,長公?主了?然頷首, 又抬步往林葉雪深處踏去。


    她終究覺得方才那名僧人有?異。


    隻是又不敢確定, 故而想親至佛堂處細看,看看這?濟恩寺中旁的僧人又是何種體態。


    “那便隨他們的,你陪本宮在此地走走罷。”長公?主刻意?揚聲, 話音清脆脆落在林院間。


    偶然驚起枝上寒鳥,抖落渾身雪意?, 卻又空落落蕩在林間,莫名生出幾?分莫測。


    頌青仍是順從應諾。


    濟恩寺在涼州城並不算香火隆盛,寺院中亦少見如此妖麗華貴的女郎,偶有?知客僧徒與這?主仆二人相遇,也隻澹然合掌行禮便罷,不敢與之交談。


    元承晚亦虔誠還禮,卻又在暗中打量對方。


    隴上毗連邊地,民族多有?融合,當地人的身量比之旁人更為?高大,亦有?人麵?目輪廓都更為?清晰深刻。


    可此地的僧人卻高矮皆有?,她一途觀去,有?人雖身量不高,將身軀掩於冬日的厚重袈裟下,卻仿佛比之旁人多一分精氣?神。


    精氣?神,正是裴時行素日教她習武時多次提點的要訣。


    時間約莫差不多了?,元承晚垂眸思量片刻,欲要與頌青一道回身,去接應楊氏。


    可待二人原路行過?佛堂,至一處回廊之時,隱約聽見別樣的聲響。


    這?聲響被掩在天際的孤鴻哀鳴之中,卻仍是說不出的淒涼。


    她同頌青對視一眼,雙雙放輕了?步子,提步邁上回廊,繞至佛堂背後。


    撞進眼簾的便是一群布衣男子正手持棍棒,圍毆一名少年。


    那少年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被一群半大男子圍困其中,拳打腳踢。


    他雖極力反抗,但漸漸力不能支,冷不防被人狠敲了?一悶棍,正中額中。


    元承晚幾?乎是親眼見著鮮血自他額上迸出,那少年本就肌瘦的黃麵?登時被血染汙,顫顫邁了?兩步便再?難前行,直挺挺倒在地上。


    “住手!”


    這?幾?乎是一瞬之間發生的變故,長公?主登時厲喝道:“爾等?是何人,竟敢公?然在此地行凶!”


    那少年無知無覺地躺倒在地,仿佛沒有?了?生機。


    持棒之人眼神對視,合計一番,欲要遁走。


    頌青素有?強力,性情亦是剛直,正欲去追,卻被元承晚喝住:


    “此地隻你我二人,不知對方底細,若貿然去追,恐要落入賊人陷阱,切莫輕舉妄動?。”


    親眼目睹這?一場驚變,她仍是十?分地冷靜,隻低歎一聲吩咐道:


    “我們先去看看那少年如何了?,先救人要緊。待他醒了?再?看能否自他口中問?出些什麽。”


    頌青暗愧自己的魯莽,若當真去追,讓殿下落了?單,豈不是正中賊人陷阱。


    當即便應是,又大步邁在元承晚前麵?,預備上前去查探那不知生死的少年眼下境況。


    “殿下!”


    卻是又一人自她身後呼喊而至。


    長公?主頓步回身,寒風迷人眼,定睛看去,竟是楊氏。


    她方才的滿麵?笑意?仍未落下,隻眸中多了?些歉意?:“都怪臣婦忘形,招待不周。竟讓殿下獨自行至此處。”


    說到這?處,她笑眼一瞥,仿佛這?時才看見元承晚身後情形,登時變色驚呼道:


    “啊呀呀,天爺喲!這?是怎麽回事,造孽造孽。”


    元承晚揚手遣了?頌青上去查探,眼望著楊氏方才圓胖紅潤的麵?一瞬間白了?下去,緩聲向她解釋道:


    “方才有?人在此地行凶,被我二人撞見,不過?我等?並未追上賊人。眼下還是先將這?少年救回去再?論罷。”


    楊氏或許從未親眼見過?這?等?血染沙土的駭人情景,戰栗著身子挪步到元承晚身旁,兩隻臂膀欲攀不敢攀,口中絮絮亂語:


    “造孽啊,這?人是死了?罷,天爺喲,這?還是個孩子……”


    頌青蹲身在那躺倒的少年身側,正欲抬手去探他的呼吸脈搏。


    可惜驚變就發生在這?一刹那!


    那原先闔眸挺屍的少年忽而睜眸暴起,以肉眼難以辨清的速度絞上頌青脖頸,將她一瞬按倒,又以肘節痛擊她的頭穴。


    楊氏的臂膀也忽然纏上來,死死摁握住元承晚的胳膊。


    她是成熟又體寬的婦人,手頭勁道十?足,長公?主隻覺這?一瞬像被什麽毒蛇撕咬住,雙臂生痛,卻難以掙脫那死死鉗製的手掌。


    元承晚終於知曉了?此地有?異。


    她再?不顧什麽體麵?,隻管扯開嗓子呼喊侍衛,他們應當還是候在側門,也試圖引起旁人注意?。


    另一邊卻又作出弱不能勝的模樣,元承晚佯裝被楊氏推來搡去,踉蹌著步子就往庭中的仰蓮托盤八角石燈的方向移去。


    這?番掙紮中費去些時間,可整座寺院的人都似死去一般,空廖寂靜,任元承晚百般呼喊亦不見人影。


    那些侍衛恐怕也已遭遇不測。


    意?識到這?一點,長公?主渾身的血都開始發涼,連手上本就微弱的力道也漸漸難支。


    她不想死在此處。


    不想不明不白被賊人卷匿而去,蹤跡難尋。


    她還有?裴時行,她還有?阿隱。


    胸腔中鼓跳的心髒又涼又痛,幾?乎要自喉頭躍出,元承晚死死咬了?牙,使出渾身氣?力,拚死一搏,出腳將楊氏絆向了?石燈。


    方才麵?目凶惡的婦人砸上石麵?柱角,周身軟軟地滑落下去。


    元承晚手腳打顫,眼瞧著她再?無反應亦不敢鬆懈心神,折身向庭中望去。


    頌青被重擊在太陽穴多次,眼下自口角淌出一行血跡,已然是垂死掙紮之態。


    長公?主幾?乎道不清此刻心頭情緒究竟是後悔還是懼怕。


    她隻是深吸一氣?,漠著麵?孔自袖中抽出匕首,一步步自背後逼近那做戲騙過?她的少年。


    可不待出手,她便後頸一痛。


    下一刻便昏然倒地,沒了?知覺。


    .


    裴時行策馬馳在官道上,馬蹄生風,卷踏過?無數黃沙枯草,也將他身後玄色鬥篷卷出嘩然風響。


    他抽辮擊在馬腹上,大掌死死握住韁繩,勒出深刻痕跡。


    裴氏根基在河東,北地水草豐茂,裴時行自幼便在馬背上長大,卻也從未如今日一般疾快馳騁,馬速過?快,寒風凜冽地割在嗓子眼。


    狂奔的馬幾?乎要將背上主人的五髒六腑都顛簸而出。


    可他一刻也無法再?等?,隻恨不得此刻便飛趕至涼州城外。


    元承晚——


    男人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這?個名字,每一遍都卷裹起心頭血肉,撕扯出一片淋漓痛意?。


    南安郡的確有?異,他此番下郡,終於自山野之中找到了?鑄兵的作坊,甚至一並在地底下挖出了?之前皇帝暗派入隴,卻無故斷聯的皇城衛。


    裴時行親眼見著那些皮肉腐朽,化為?白骨的同僚;親眼見著那處作坊中高燃的爐具鐵器,以及暗窟底下深埋的屍首,他們被挖出來時已經腐臭無比,皮不覆骨。


    他已然說不出心頭是什麽感受。


    可不待他緩過?一口氣?,下一刻卻又自那群賊子口中無比絕望地得知另一個令他肝肺皆炸的消息。


    涼州城亦有?此類作坊。


    那作坊就設在官府造置的濟恩局之中。


    濟恩局。


    裴時行記得,他的狸狸曾伏在他懷中,說涼州刺史的夫人邀她同至濟恩局施粥贈衣。


    裴時行目眥欲裂地盯著麵?前四肢癱軟的匠人,聽到消息的第一瞬間便握緊了?手中長劍,旋身飛馬離開。


    他在路上給無咎傳了?信。


    現下隻盼望老天垂憐,盼望隼鳥的羽翼能穿過?無情風雪,盼無咎能快點接到消息,速去濟恩局將晚晚帶回。


    男人一騎獨行在風雪之中,身形如箭,疾奔如星。


    心頭卻蓬麻一般亂長出千端思緒,帶著棘刺死死勒窒住他的神智。


    隴上的煉兵之事勾連甚廣,早已暗成規模,官府的濟恩局便是明目張膽收容勞工之處。


    他們暗中招攬濟恩局中適齡的男子,強令他們鍛鐵煉焦,將人都困在私自開設的作坊之中。


    因為?濟恩局所能容納的人數有?限,那些老弱稚齡的男女被他們視作無用之人,往往過?不了?多長時間便被暗中謀害,對外卻充作他們是老病而死。


    那些不聽話的男子亦會被人打死。


    然後被人將屍首堆積在作坊之中,如同無用的狗彘一般,隻能漚爛在荒野之地。


    而剩餘的男子自然深受恐嚇,為?保性命,他們自然會乖乖聽話。


    甚至年限一長,原先被招攬進來的人還能被授予些許職權,充當起小頭目。如此,這?群原本算是無辜受害的人便也自甘墮落,同流合汙。


    原先受迫煉鐵的男子亦自願為?賊人的鷹犬爪牙,相互揭發,毆打新來的無辜之眾,甚至主動?為?其搜尋,蒙騙來更多的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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