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5月下旬初稿


    2008年3月5日修改、補記


    建水縣位於雲南省南部,隸屬紅河自治州,古稱臨安。前不久,我去建水采風,住在朱家花園318房間,短暫四天,見聞不少,賣燒豆腐的秋娘印象最深。


    是到建水的第二個晚上,吃完飯,被安排去朱家花園正大門的翰林街上的一家演藝館聽小調。小調沒什麽特色,聽的人不專心,聊天的聲音總是越聊越大。我實在忍不下去,溜了。外麵空氣很好,天氣涼爽。不管白天多麽熱,天一黑,熱氣就像怕黑似的,全跑了;不像杭州,前半夜經常比白天還燠熱。時光還早,我不想回去獨守空房,便跟著路往前信步,漫不經心,漫無目的。


    翰林街是一條新修的老街,石板路狹窄,兩邊多是商鋪、飲食店、廣告燈箱,時不時冒出一個地攤,有的賣燒豆腐,有的賣水果,有的是賣便宜的日用小商品。人來車往,市氣很足,自行車、電瓶車隨處停,街麵顯得更狹促,更像一條老街。我喜歡這樣的老街,混雜,擁擠,髒亂,有枯葉在陰溝裏腐敗的酸臭,有醉醺醺的酒鬼,姑娘穿著從省城買回來的二手時裝,孩子在角落裏撒尿,有人在當街吵架,有人拉著你袖子兜售假文物。這才是我們熟悉的生活:沒有秩序,缺乏品質,不講究,貧窮又愛炫耀,混亂又有煙火氣。


    我隨便走,並不想發現什麽,可就是發現了秋娘。


    秋娘不是建水人,是建水鄰縣石屏人,父親是新中國第一代伐木工人。50多年前,秋娘母親病故,父親用籮筐背著她進了當地獅子山(音)林區,時年才六歲。從那以後,秋娘再沒有離開林區,她像山上的一棵樹一樣,在鳥語花香中迎來一天天,送走一夜夜,一歲歲長大。在秋娘15歲那年夏天,她父親好好地走在下山的路上,突然被一塊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石塊擊中後腦勺,再也沒醒。秋娘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死去活來。沒有了父親,秋娘不知怎樣才能活下去,最後還是她父親的朋友,他們都是伐木工人,替秋娘在11號工區的集木場邊搭了一間小木屋,砌了個爐灶,給了她一份燒飯的差事做。他們每天在秋娘擺開的簡易攤棚裏吃上一頓中午飯,秋娘一天的飯錢也就有了。秋娘就這樣活了下來。


    在秋娘22歲那年,一個姓林的伐木工人娶了她,秋娘孤苦的日子終於走出頭。秋娘替他生下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用使不完的力氣替秋娘撐起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家。苦難已使秋娘變得很容易滿足,自從有了家,有了丈夫和孩子,她再也沒有不滿足過。可老天爺不長眼,秋娘的兒子還沒學會走路,他父親卻被一次突發的山體滑坡狠狠地埋沒在大山裏,秋娘連他的屍首都沒瞅見一眼。那次山體滑坡一共葬送了九個伐木工人的性命,他們可以說都是秋娘的親人,都是吃著秋娘燒的飯長大或者變老的。


    秋娘的命苦哦!


    以後,秋娘又開始過上孤苦的日子,靠著山上的樹、蘑菇、野菜、禽獸,和伐木工人的恩賜,拉扯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兒女。兒女一天天長大,秋娘在林區的小飯館也越開越像回事了。十幾年前,秋娘的兩個女兒還到山下去另開了一家小飯館,還是靠伐木工人養著的,他們在秋娘這兒吃中午飯,晚上下了山,就到她兩個女兒那兒吃夜飯。就這樣,秋娘的苦日子總算又一天天熬過來,她不謝天也不謝地,要謝的隻有伐木工人。這個世上,要說讓秋娘感到最有感情的,隻有伐木工人,除了他們,她誰都不認識,甚至連親生母親也不認識。


    九年前的一天,林場老場長拿著一張紅頭紙給秋娘瞧,說他們都得下山,以後就沒伐木的事了。秋娘不識字,但她想紙上寫的肯定不會同老場長說的一樣,他隻是在拿她開心。因為當時她們才轉移到一個新林區,滿山的木頭都在等他們去砍伐,怎麽可能呢?秋娘萬萬沒想到,老場長說的是真的,不出一個月,山上所有伐木工人都像候鳥一樣紛紛飛走了。他們下山前都來勸秋娘走,她就是不走,她說她要等他們回來。可哪裏等得到呢?那些天,秋娘天天望著空無人影的大山哭啊哭,她想這世上要沒有伐木工人又怎麽能有她的生活呢?老天爺啊老天爺,你為什麽對我這麽狠啊,硬把我一次次丟進苦海——秋娘哭天抹淚的聲音回蕩在山穀林間。


    又一天,老場長領了個戴眼鏡的小夥子又來勸秋娘下山。秋娘本是鐵了心不下山的,可結果叫小夥子幾句話就說得變了心。小夥子對她這樣說:“大媽啊,你聽我說,養你這輩子的是伐木工人,害你這輩子也是伐木工人,你不知道,正是工人們把山上的樹木砍完了,山體才要滑坡,才會害死你丈夫。”他告訴秋娘,打死她父親的那塊飛石事實上也是山體滑坡後造成的,隻不過那次滑坡沒人看見而已。他還想再說什麽時,秋娘已經不讓他說,她對小夥子說:“你是個有文化的人,我相信你說的,既然這樣我還留在山上幹什麽,難道是等再一次滑坡來把我兒子也埋進大山?”


    三天後,秋娘扛著大包小包,下了山。


    七年前,秋娘做木匠的兒子到鄰縣建水做工,認識了當地一位姑娘,做了上門女婿。秋娘很傷心,罵兒子不孝,哭自己命苦。為了讓老頭子在地下睡得安穩,原諒她養了這麽個不孝之子,她狠了心,不認兒子,不參加他婚禮,拒絕兒媳婦進家門。但是一年後,聽說兒媳婦替她生了個小胖孫子,她又高高興興找上門,把孫子當兒子一樣養了起來,兒媳婦除了喂奶,其他任何事都輪不上。秋娘說,他孫子開口叫的第一聲是“奶奶”,足見奶奶對孫子有多麽好。可奶奶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孫子上了幼兒園,要贏在起跑線,奶奶完成不了這個偉大使命,隻好退居二線。


    一下子清閑下來,不知道日子怎麽過,閑得心慌,便找事做。最後找的事就是擺攤賣燒豆腐。秋娘說,這是她的老本行,當年在山上給伐木工人燒飯,燒豆腐是天天要做的。


    燒豆腐的原料是黃豆,山上的樹被一年年砍伐,地一片片拓出來,都種了黃豆。黃豆嫩的時候叫毛豆,可以連殼吃,加上鹽,煮了就可以吃,豆子、殼子都可以吃,味道很鮮美;也可以剝了殼,配上一點肉沫、醃菜,和筍子一起炒來吃,筍子都有一股鮮香味。因為滿山遍野都種了毛豆,一支大部隊都吃不掉,伐木工人隻有幾十個,大片大片的毛豆就長成了黃豆,像珠子一樣圓,金黃金黃的,比大米還要硬,可以爆炒當幹糧吃,噴香噴香。把黃豆用水浸泡一天過夜,黃豆吸水變軟,用石磨磨成漿,便是豆漿。把豆漿放入鍋中加鹵水熬製,做成的便是豆腐,潔白,細膩,鮮嫩;或許是世上最嫩的東西,風都能把它吹破。豆腐能做各種菜肴,可以生吃,可以熟燒;可以單吃,可以混燒;可以煎炒,可以煮湯。做出來的菜品不但味美,還有健康的營養價值。


    但是豆腐有個缺點,就是不便存放,易餿。在夏天,生豆腐放幾個小時就餿掉了。秋娘說,如果做成燒豆腐,可以存放幾天甚至更長時間。燒豆腐的製作方法是將嫩豆腐用紗布包好,放在井字形的模子內,壓上木版,將豆腐的水分擠壓掉。此時的豆腐已被模框格成一塊塊的幹豆腐,然後撒上鹽和香料,放在一邊陰幹,讓風進一步吸去水分。陰幹的時間至少要幾天,且每隔一天要給幹豆腐翻身,直到幹豆腐的顏色由純白變為灰白,體態完全收緊幹固,才可以去燒烤。燒烤的器具是一隻火盆,上麵擺一張用細鋼筋紮製的炕,炕下麵是無煙的炭火。燒烤豆腐之前,要先在鋼筋上抹上菜油,這樣豆腐不會粘在鋼筋上。豆腐燒烤時要隨時翻動,以防烤焦。在豆腐被炭火烤得嗞嗞地冒發熱氣時,豆腐變成了精靈,顏色由灰白變為嫩黃,形狀由四方膨脹成微圓,顯得結實、飽滿;更誘人的是,嗞嗞冒發的熱氣在空氣中迅速轉換成一股黃豆在爆炒中成熟的沉香,熱烈,濃鬱,有一種癡心女子義無反顧愛人的堅定,撲鼻而來,驅之不散。


    我正是被這一縷縷香氣吸引著,注意到了秋娘。在建水,燒豆腐的攤子多的是,僅百十米長的翰林老街上就有三四個攤。秋娘的攤子不在鬧熱的翰林街。在哪裏?我也不知道。我隻記得由她的攤子往前走兩百米左右,便到了學政考棚。那天晚上我走得很遠,原因就是想嚐嚐秋娘的燒豆腐。我第一次聞到秋娘燒豆腐的異香,想去嚐嚐口福時,發現她攤子邊圍滿了人。我不願等,繼續往前走。走了半個小時回來,人並沒有少,隻好又走。又走了半小時回來,隻剩下兩個人,以為很快可以輪到我,結果還是等了半個小時:因為其中一人不但帶了一隻胃,還帶了一隻麵粉袋,收走了四大炕的貨。


    就是這人,臉紅撲撲的,定是剛吃足了酒,談鋒甚健。他是一家飯店的廚師,秋娘的燒豆腐是他們飯店天天要上的一道菜。得知我是外地人,他扯著嗓門,不無炫耀地告訴我,秋娘的燒豆腐是本地一絕,不但好吃,還好看、好放。好看到什麽程度?把他一麵粉袋的家夥倒出來,不會有一個焦或有一個生的,個個圓成一個形,焙成一個色。好吃到什麽程度?如果你吃的時候不計數,一麵粉袋家夥全吃完了,吃到吐,嘴裏還是香的,饞的,還想吃。好放,是因為她的燒豆腐每一個都熟到家了,沒一個半生不熟的。就是說,隻要有一個半生不熟,就會提前餿腐,然後像一粒老鼠屎,一爛二,二爛三,最後把“一鍋粥”都整爛掉。他分明被酒精亂了分寸,臨走前有失體麵地把我攬到懷裏,對著我耳朵做出悄悄說的樣子大聲說:“你知道秋娘的燒豆腐為什麽好吃嗎?因為她在用鹵水熬製豆腐時加了罌粟殼。”


    秋娘聽了,揚起火鉗威脅他,罵道:“你哄鬼啊!我天天做兩大鍋豆腐,哪裏去找這麽多罌粟殼。”


    他笑道:“人家都這麽說的。”


    秋娘罵:“放屁!我從來沒聽人說過,就聽你說。”


    他借著酒膽,照舊有恃無恐:“你得承認,我沒說錯。”


    秋娘氣得又揚起火鉗:“你還敢放屁,看我打爛你的臭嘴!”說著立起身衝上來,真的要打他,嚇得他狼狽而逃,消失在黑暗街頭。秋娘舉著火鉗,對著黑暗,像個潑婦一樣大聲嚷了句髒話,回頭對我說:“他喝醉酒了,你別信他。”


    我不信,可我想知道,你的燒豆腐為什麽成了本地一絕,是不是有什麽祖傳的工藝?秋娘淡淡地說,“有什麽?沒什麽,就是做得多了。我從15歲開始做這東西,天天做,今年60歲了,燒掉的木炭堆起來比這縣城還要大。”接著,秋娘一邊給我烘烤豆腐,一邊對我講起了她坎坷辛酸的大半輩子。最後,她總結性地說:“你說我孫子為什麽開口叫的第一聲是‘奶奶’?一個道理,我付出得多,就會有回報。什麽東西都一樣,你摸多了就熟了,熟了就巧了,巧了就精了,精了就絕了。”


    秋娘不識字,但現實教會了她最原始的生活道理,也隔絕了除此之外所有龐雜的價值對換方式,使她變得簡單又純粹。她有經曆,有苦難,有恩情,有付出,有回報。這一切鑄造了她,包括絕的手藝,辣的性格,質的見識,以及滿臉刀刻一樣的皺紋。很奇怪,秋娘的頭發黑得不見一絲白,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更黑,像烏鴉的翅膀那麽黑,中間分開,用發夾牢牢貼在頭皮上,斜斜地下垂,齊肩,剛好蓋住耳朵,有點怪異的時髦:我想這一定是因為工作需要,別讓熾熱的炭火燎了亂發,也不讓炭灰落入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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