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8日


    曾聽一位青年朋友聊及一件網絡上的小事。這位青年身材十分好,身高一米八二,體重七十五公斤,寬肩窄臀,典型的“倒三角”,美男子。一次論壇上有人問起他儀表,他實話實說,結果疑者有之,罵者有之。他不作辯解,那些人自當他心虛,贈他一個“火車推手”的綽號,就是吹牛大王的意思。從此,他常被人圍攻、嘲笑、謾罵。後來他換了馬甲,發帖說自己隻有一米六○,自嘲為武大郎,之前攻擊他的人紛紛變作慈眉善目之敦友,旁征博引地安慰他,鼓勵他,仿佛他離拿破侖隻剩一步之遙。


    這事微小,一點日常的談資而已,但那天不知為何,卻令我生出感慨。我的新作《風語》在《人民文學》連載時,李敬澤在卷首語中寫到:長期以來,文學力圖回到人,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能不由自主地簡化和貶低了人,我們不憚於想象人的弱,卻不敢想象人的強。何止是文學,我們如此之民生源遠流長。戰國末期,魏臣須賈嫉妒同僚範雎的雄才大略,誣告他暗通齊國,權相魏齊不由範氏分辨,揍他個半死,丟在廁所裏,與蛆蠅同居。範雎不甘,九死一生潛逃到秦國,以“遠交近攻”之策贏得秦王賞識,一路做到丞相。不久,強秦伐魏,勢在必然,須賈銜命出訪秦國求和。範雎著一身破衣,淪在街頭,與之相見,謊稱在秦狀如喪家犬,流浪為生,牛馬不如。須賈見他落魄至此,衣不裹體,寒風中瑟瑟發抖,動起惻隱心,買一件繭綢大褂相贈,還請他飽食一餐。範雎由此饒了他性命。


    同是須賈,判若兩人,前者因嫉妒行惡,後者因同情行善。類似人事在我國史海裏不勝枚舉,在生活中也是屢見不鮮。於是,偽裝的謙卑者大行其道,隻因國人大有“難容人之強,擅納人之弱”之德行。有人稱,須賈贈衣送飯說明其內心有善良的一麵——範雎因此饒他小命一條,或許也是這麽想的。但在我看,此善乃偽善,是見人落魄後的得意派生的樂善好施,說到底是“見不得人好”的反麵反映。你優秀時被他當做威脅鏟除,你寥落時才爭得他一點憐憫施舍。要我說來,這種同情比落井下石還齷齪,它有欺騙性,具有更隱秘的殺傷力。有時候落井下石確實卑鄙可惡,但至少貫徹始終,不為所動,有種深思熟慮之後的理性堅持;但扳強扶弱,表麵上看起來有平衡利益的作用,其實是赤裸裸的權術,其本質和欺善怕惡如出一轍,可惡至極。


    須賈是古人,然今天哪個單位沒有一兩個須賈?因為時時處處有須賈,國人勤學苦練“以弱當強”之功,自以為深諳“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生存之道,實際上卻生生地將謙遜和涵養曲解成了韜晦和示弱。於是,厚黑學大行其道,踏實嚴謹被人嘲笑,以平庸為優秀,把圓滑當傑出。於是,我們常常放棄高度,取消難度,同時我們尊嚴的底線被不斷放低,尊嚴的形象被屢屢模糊。可笑的是,今時今日,學校總在呼籲,家長總在盼望,孩子要做陽光少年,可是請問陽光在哪裏?誰給他們陽光?我們血脈裏缺少陽光,我們名弱不名強,強了也要裝弱。人怕出名豬怕壯、風吹牆頭草、高處不勝寒、退一步海闊天空、樹大招風、屋大藏鬼……我們有各種理論奉勸你不要爭強好勝,要急流勇退,要見好就收,要敢於裝,勇於哭,哭了就有奶吃。


    所以,在我們這個以示弱為磚牆建造的大廈裏,這個以虛偽為細胞組成的社會中,你若問我誰能笑到最後,我說一定是會哭的人,會裝的人。好了,現在你可以哭了,你哭其實是為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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