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佩劍的確是把寶劍。


    連劍刃上血槽部分都被工匠精心雕琢了菱格形暗紋,較之李桐枝見他自陌生少女借得的劍精美得多。


    且看不出磨損的痕跡,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工藝品。


    賀鳳影目視自己的眼神,也不是死寂冷酷,而是夾雜擔憂的濃情溫柔。


    如同月光穿透雲靄照進她心裏,驅散她所有負麵情緒,留下融融一團光。


    觀她繃緊的神色微鬆,賀鳳影怕再勾起她的惶恐,並不問夢的具體內容,哄著她道:“桐枝還有什麽想要的,盡可說與我聽。”


    “你先起來吧。”李桐枝不太習慣居高臨下俯視他人,溫聲喚他起身。


    柔弱無骨的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腕,吸了吸鼻子,聲音猶帶著點泣音,嬌嬌道:“我們去榻上坐著說吧。”


    賀鳳影點頭應了好。


    取來她淩亂散在床邊的繡鞋,幫著給她穿上,又回身將貓兒抱回來交到她懷裏,讓她抱著軟乎乎的貓貓,心裏能有底一些。


    李桐枝坐定榻上,捧起茶盞,飲了一口溫茶,心覺自己夢見他與所謂表妹親昵的事不適合直接向他講出口。


    可那畫麵真實得古怪,又不是她可以直接略過不提就遺忘的。


    因此想了想,含糊地問道:“鳳影,你能和我仔細說說你親人的情況嗎?”


    她與他青梅竹馬、日久情濃,心慕的是賀鳳影這個人,不太看重他的出身,因此都沒仔細打聽過他親人的情況。


    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實在知之甚少。


    竟僅知道他能得寵父皇身前,最開始是借他父親忠義侯的救駕之功。


    賀鳳影執起博山爐側的小巧銀匙,舀出些許淺棕色沉香香藥,添進爐中焚起。


    淡淡沉香幽香有安定心神的功效,李桐枝不自覺微蹙起的秀眉舒展開。


    “即便桐枝不問,我也該尋機會向你好好說起了。”


    飲花宴上定下自己駙馬的身份,卻忘記將自己家世同李桐枝言明,是他失職。


    賀鳳影坐至小姑娘的對麵,溫和地詳細陳說起自己親人的情況。


    “我父親出身卑微,是陛下未封王前,就陪伴在陛下身邊的侍從。由於自幼常伴陛下左右,所以很得陛下信賴。陛下十五歲封王,攜皇後遷去焦南郡為王,我父親便在王府中當值侍衛長。”


    想到並非嫡出的皇上能以郡王身登基,經曆了多少爭鬥,他不禁頓了頓。


    在心中用春秋筆法措辭一番,略過可以不提的血腥事,才繼續說:“後來賢安太子被另幾位在京皇子謀害,昭襄太後是皇後的姑母,寧可支持無辜的陛下奪位,便召陛下回京。陛下登基,我父親雖然仍擔侍衛職責,但地位自然水漲船高。”


    他隱去父親明麵是近身侍衛,暗地接管梟羽衛指揮使的事,道:“幾年後宮中走水,陛下受困,我父親進入火場將陛下背出,折了兩條腿,卻也因功得封忠義侯,在京中賜府居住——這你應有聽說過的。”


    李桐枝輕輕點頭,賀鳳影覺父親沒什麽可說的了,便談起母親。


    “我母親倒算有顯赫血脈,是開國獲封武安公那一脈的庶女。不過武安公站錯到昭襄太後對麵,陛下登基後,全府上下獲罪流放,獨有未涉及其中的庶出出嫁女免受波及。但我母親到底名義上屬罪臣之女,處境尷尬,竟不久被新婚丈夫書寫休書下堂。”


    李桐枝因他訴說到這裏,不免帶入到他母親的感受。


    一時竟渾忘了自己夢中難受,感同身受地為他母親著急起來。


    她輕輕揪住他的袖子,像是看話本必得知一個好結局,忍不住追問道:“那她豈不是徹底失去家了,之後有沒有成功脫困?”


    賀鳳影將手覆在她微涼的手背上,有點好笑地答道:“當然,桐枝,那是我母親啊。我父親離京去焦南郡前與她有故,不忍見她受苦,在她被休棄第三日,就請陛下賜婚,迎她為妻了。”


    後續他母親那位前夫,還被他父親借梟羽衛指揮使的工作之便,調得遠離京城,以免再與自己妻子有相遇的可能。


    李桐枝聞言,舒出一口氣。


    她鬆開他的衣袖,食指掩飾般撫平他衣袖上自己捏起的褶皺,道:“那... ...那除你父母外,你還有別的親人嗎?”


    賀鳳影愣了愣,短暫失言,被她這個問題問住。


    他天性涼薄,甚至同父母都算不上十分親近。


    尤其是在成為梟羽衛之後,最怕他人來攀關係,越是無所牽掛,行事越是輕鬆,哪裏會管親緣更遠又不熟悉的所謂親戚。


    當下李桐枝問起,他為自己在小姑娘麵前一貫溫和可親的形象,不得不開始想還有誰與自己能稱得上是親人。


    父親應當沒有兄弟姐妹,他沒聽他提起過。


    況且能在幼年選作皇子侍從兼親衛的,通常也都是孤兒。


    孤兒唯有效忠主子一條路,比較讓人放心。


    至於母親那邊,被流放的武安公倒是頗為枝繁葉茂,子女眾多。


    然而他們幾乎都因罪罰在邊陲孤城呢,這輩子都不可能回京。


    於他而言,自然和死了沒什麽兩樣。


    沒有被流放的庶出出嫁女除他母親外倒是還另有一位。


    大約時運是比他母親稍好,沒有被夫家無情休棄。


    可運氣也不算太好,聽說在自己出生不久,就因生產離世了。


    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不曉得。


    母親倒是在年節時,提到過妹妹家的孩子幾次,可惜他沒上心。


    這不知是表妹還是表弟的孩子,該算是他在京的親人了。


    然而賀鳳影怕答了有,李桐枝若繼續問,他會連男女都答錯,導致日後尷尬。


    因此提議道:“桐枝想了解我的親人,不如現在便同我返家一趟,親眼見一見我的父母。”


    第13章


    伴隨清脆風鈴作響,轆轆安車聲停歇在忠義侯府外。


    騎馬在側伴行的賀鳳影利落下了馬,行至安車旁,掀起厚緞車簾,探身向內。


    看著端坐在車廂裏一身盛裝打扮的小姑娘,水色的薄唇彎起弧度,伸出手邀請道:“桐枝,到地方了,下車來吧。”


    風光霽月的少年郎暗地裏作為梟羽衛,需得對犯人動刑,一雙手為不染血,總是佩戴深色的皮革手套。


    常年不見光的手,難免顯出蒼白。


    幸而此刻有和煦的陽光鍍上一層暖色,看不出異常來。


    然而李桐枝蔥白的手指輕捏著頸上的纏花枝瓔珞環,心中一片空茫,沒有立刻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掌。


    柔軟的指腹貼壓在瑩潤的玉石上,她不太懂自己怎麽就糊塗著答應賀鳳影出宮到忠義侯府來了呢。


    雖然早晚該是有見他父母這一遭,但賀鳳影提議得太突然,她還沒有學習好相關禮儀,沒有了解他父母的喜好,連見麵禮都沒有備下,換的這一身衣裙也不知合不合適。


    她心中打起退堂鼓來,猶豫地說道:“要不今日還是算了,等我做好準備,改日再來登門拜訪你的父母吧。”


    賀鳳影知曉該如何打動她,並不一味相勸。


    他垂下細密的長睫,故意作出為難的表情,歎息道:“可我已經遣人先行歸家,通知他們你會來了。桐枝若是不肯同他們相見,他們該疑心是我在路上惹你生氣,才將你氣走了。”


    “好吧。”她果然不忍心他遭父母誤會,被成功說動,即便仍然緊張也應了好。


    賀鳳影抬眸,對上那雙瀲灩杏花眸,又以誠摯語氣開口寬慰道:“他們不重視禮節,你願意來見他們就是最好的禮物了,無需再準備其他。”


    李桐枝默默捏緊粉拳給自己鼓勁,旋即站起身,將手搭上他的手掌,借力走下安車。


    府前兩尊石雕坐獅栩栩如生,漆成朱色的門扉煥然如新。


    尤其所懸牌匾“忠義侯”三個描金字,是工匠拓印的皇上親筆,京中其他世家貴族都沒有這等殊榮。


    畢竟展現在她麵前的忠義侯府屬她父皇藏有私心的賞賜,整體都是由被收繳的公府改建而來,比起其他同等級的侯府,都更顯氣派。


    李桐枝與賀鳳影並行府中不遠,便在中庭見到一名將近不惑之年的男子。


    他五官並不算出彩,氣質卻很從容,一雙烏黑眼眸格外明亮,露在外的手臂覆著恰到好處的肌肉,看得出從前應是位武藝不凡的練家子。


    可惜現在他隻能坐在由侍從推著的木製素輿上,膝上蓋有厚厚的絨被避風。


    顯然是不良於行,武藝再沒有發揮的空間。


    李桐枝辨出他就是火場救駕折了雙腿的忠義侯、賀鳳影的父親,輕輕點頭示意,乖巧地道了一聲“侯爺安”。


    然後懷著羞怯心,向立在身側的賀鳳影靠近一步,求助般曳住他的袖擺,以眼神無聲地詢問接下來應當怎麽辦。


    賀鳳影將柔軟的小手執在掌中,牽著她行到忠義侯麵前,問道:“父親,怎麽獨你一人在此,母親呢?”


    “你傳消息說九殿下會來,靜蕾吩咐膳房午膳多製幾道合九殿下口味的菜肴,在這兒等了一會兒,始終放心不下,幹脆去膳房親自瞧著他們做了。”


    忠義侯解釋完,吩咐身後的侍從去膳房一趟,告知妻子客人已至。


    慈和的目光落在李桐枝的身上,道:“九殿下無需緊張,我們並非第一次見麵。”


    他抬起手,稍稍比量了一下不到素輿扶手的高度,含笑道:“不過在我印象中,你還是個隻有這麽高的小女孩兒呢,見了人就往許才人身後躲。”


    年幼的李桐枝沒觀察過宮中侍衛們,對他並無特殊的記憶。


    可聽他提起自己母妃,還是不由心生親近感,圓瞳倏忽亮起,麵頰泛起紅霞:“您記得我母妃嗎?”


    “是,才人柔順恭和,與人為善,九殿下與她氣質相像。”


    李桐枝聽慣了八皇姐等人對母妃的汙蔑,難得從他人口中聽到對母妃的正麵評價,頗為感動:“謝謝您願意這麽說,我一直不敢忘母妃的教導。”


    雖然母女兩的氣質相似,但又有根本上的不同。


    李桐枝尤有天真爛漫的純然,恰如出淤泥而不染的含苞菡萏。


    而來自大衍附庸國的許才人則是曆經千帆、洗盡鉛塵的淡雅,仿佛一滴水曾淌在歡快的溪流,流入汪洋的大海,見過世間種種,最終化成輕飄的雪花落在靜謐的峰頂沉寂。


    即便乃是異族,忠義侯對純白的雪也難生出惡感。


    然而他沒想到實話實說的中肯評價竟能博來小姑娘的感激。


    他皺起眉,想起賀鳳影這段時間暗暗收拾八公主母家,及兩位公主的矛盾根由,神色微頓,問:“難道宮中還有你母妃是陰謀上位的謠言嗎?”


    以宮女身上位為妃的獨許才人一個,他人議論自是會議論的。


    幸而李桐枝篤信母妃的人品,除恐懼八皇姐借這個緣故欺辱自己外,即便聽到他人惡評母妃也不會上心。


    她微笑著沒答。


    忠義侯領悟其中默認的含義,同品出他話中隱晦的賀鳳影對視一眼,點頭示意。


    他既說許才人陰謀上位是謠言,自然是明晰真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駙馬被退婚後黑化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投你一木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投你一木瓜並收藏駙馬被退婚後黑化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