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般不大情願說起我家庭,不過有時候也免不住,比如現在,我就特別想說。我有個壞習慣,心情不好時喜歡跟人嘮叨些平時光閉口不說的事。有人說這是我內心不夠強有力的緣故。我想這很可能。我從來都懷疑我內心的力量。我想我要死的話,肯定先從內心死,因為我的身體很不錯,比內部起碼要多個一至兩倍的生命力。


    我有個妻子。當然,這很正常,我明年35歲,這是個應該有妻子的年紀。我妻子是個好人,或者說過去是個好人。我們結婚有五年,沒有孩子。我和妻子生殖係統都沒有什麽毛病,沒有孩子不是說要不到,而是不想要。我妻子曾幾次想要,當然,那肯定是她心情好的時候。我呢,不管是心情好還是不好,從來沒想過要。為什麽要呢?讓孩子來給我跟她扯條感情的紐帶?嘿,這不缺德嘛,孩子還沒出世你就想利用他(她)了。如果為傳宗接代,也不能要,這都是愉快人和聰明人的事。我不聰明,也不愉快,生下個種估計也不會比我強多少,何必呢。讓世界少個痛苦的人,這是我不要孩子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從現實方麵講,有個孩子,我可能會活得更難,現在不管怎樣,沒有後顧之憂,死了也就是眼睛一閉的事,實在過不下去,也就是麻煩一下,跑趟街道辦的事。


    說真的,我和妻子關係不是很好,我現在有種很糟糕的感覺,就是不想,甚至害怕看到妻子,看到了心裏就煩,而且她可能比我還煩。心裏一煩,嘴上就沒好話了,這不,她一見我回家又來了。


    “你幹嗎回家?”


    “我幹嗎不回家?”


    “你家在這兒嗎?”


    “我家不在這嗎?”


    “你回來幹嗎?”


    “不幹嗎,回來就是回來,你不也回來了嗎?”


    “是的,我回來了,可你不知道我才不想回來呢。”


    “那你幹嗎回來?”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說著她朝我踢過來一張凳子。


    “可我現在回來了。”我把凳子又向她踢過去。


    “所以,我這就走。”


    一般她說走就走了。如果我不低三下四去喊她回,她一般不會回來。就這樣的,沒辦法。我拿妻子沒有一點辦法。我也拿自己沒有一點辦法。我什麽都沒有了,有的隻是一僥幸心理:幸好沒孩子!


    “有個孩子可能就不這樣了。”我的一個中學同學說。


    “那不一定。”


    “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是肯定的。”


    “我們肯定要離婚。”


    “那就盡早離吧。”


    “為什麽?”


    “反正肯定是要離嘛。”


    “嘿,照你這麽說,我們現在就該死了,因為我們反正遲早要死的。”


    “哼,你真無聊!”


    是的,我很無聊。夫妻關係不好的人都很無聊。


    說起來,我和妻子關係並不是從來就不好。像很多後來破碎的家庭一樣,我們關係開頭也是不錯的,甚至相當不錯。那時我們都在縣城教書,雖然不是一個學校,距離也比較遠,白天難得在一起,但晚上幾乎天天相聚。我們相聚時,便細說著白天積壓起來的話,說高興了就做愛,做了愛就睡覺,睡醒了就又匆匆忙忙去上班。逢上節假日,可以不去上班,就想法子尋開心,有時去郊遊,有時一道訪親友,要不就在家燒個好吃的。我是北方人,愛吃麵食,她總是照顧我,經常勞神費力地做出各種我嗜好吃的麵食,自己則炒點冷飯,弄點鹹菜,將就吃了。她是南方人,有一隻南方人的胃,是一隻被精良白米飯寵壞的胃,不愛吃麵食,做麵食也是笨手笨腳的,做不好,可我總覺得好吃。這就是個感情問題。那時的感情可能就讓我吃碗生麵粉,我也會吃得巴嘖巴嘖香的。現在不行了。現在我什麽都不想吃,也吃不到。


    “小夥子,吃啥子?”


    “老樣子。”


    “還是一碗麵?要辣椒的。”


    “沒錯。”


    “小夥子,你就是前麵大樓的?”


    “嗯。”


    “還沒成家?”


    “嗯。”


    “要不大媽給你說一個?”


    “好啊。”


    “今年有多大?”


    “三十五。”


    “哦,不小了,真該找一個了。”


    “是啊,大媽,拜托您啦。”


    “那你想找什麽樣的?”


    “什麽樣的都可以。”


    是的,什麽樣都可以。人是要變的,你說我妻子,以前是多好,可現在變了。我也變了。人總是要變的。人又不是石頭。石頭也要變。我們家客廳的地麵磚有一半都裂開了,天花板也有幾條裂縫。你想想,連鋼筋水泥都要變樣,更不說軟趴趴的人。既然會變,現在是什麽樣就無關緊要的了。


    想想看真是,我妻子以前是那麽好,可現在怎麽就不好了,要說以前我什麽都不是,現在嘛不管怎麽說,進了大城市,我還寫了不少小說,在這個城市還是小有名氣的,出門去沒有有權有錢的威風,但有些作家的尊嚴。


    “你是說你是作家?”我妻子格格格笑。


    “嗯。”


    “那麽也就是說我是作家的老婆?”


    “嗯。”


    “狗屁!”我妻子的嘴巴歪了,“我什麽也不是,因為你什麽也不是!”現在她連眼睛也歪了,“作家?連老婆都養不起的人也叫作家,你別作踐作家了,好不好?”


    “你幹嗎要我養?你那麽能幹還要我養?”


    “誰要你養?你養得起嗎?就你那點錢能養誰嘛。”


    “你現在怎麽變這麽俗氣,開口就是錢不錢的。”


    “是啊,我臭,我俗,這說明我連俗心都得不到滿足,你覺得這樣你很偉大,很光彩,很……”


    老實說,這隻是她煩我的一種情況,應該說,這情況還不怎麽過分。有時候,她看我一走進書房,我們家裏就不會有安靜的,凳子、桌子、電視機、收音機、各種門窗,包括坐便器,都會發出氣呼呼的聲音。一般這時候我采取不理睬措施,把我書房的門關緊了事,有時實在不行就往耳朵塞上兩朵棉花。這樣開始有點不舒服,但慢慢也就習慣了。問題是她看習慣了,就不習慣了,就會換種方式吵你,什麽方式?看吧。


    “嗨,親愛的,你在寫作嗎?”


    “嗯。”


    “可不可以給我一分鍾?我想跟你說點事。”


    “什麽事?”我回過頭來,看著她。她在沙發坐下來,朝我伸出一隻手。


    “可以給我一根煙抽嗎?”


    “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我沒給她遞煙。


    “這東西還要學嗎?這又不是搞你們神聖的創作,需要天荒地老地學。”她走到我身邊,自己拿了一根點上,假模假樣地抽了一口。


    “呸!這是什麽煙啊,怎麽臭烘烘的,這煙多少錢一包?”


    我知道她又準備挖苦我了,我才不上她當呢。我說:“你不是說有事,說啊。”


    “嘿嘿,原來我的丈夫抽這麽差的煙,真叫我難過。”她走到我身邊,裝得很疼我似的,“哎,親愛的,你為什麽要買這麽差的煙,你沒錢嗎?”


    “這難道就是你要跟我說的事嗎?”


    “你說呢?”


    “我問你。”


    “現在是我問你……”


    我知道她其實什麽事也沒有,就是看我在寫東西不順眼,所以要跟我來尋尋煩惱。一般來說,隻要她找我來說話,不管開始是怎麽友好還是親熱,不管親熱是真的還是假的,結果肯定要吵起來。我們倆誰都不怕誰,好像很平等,但不是平等的相愛,而是平等的吵鬧。吵來吵去,弄得我什麽事也不想做,也做不了。這肯定是不行的,人不做事怎麽行?後來,我想通了,我想既然我寫作她不喜歡,那我就換個事做做吧。我找到一個畫畫的朋友,請他幫忙給我找個我妻子可能喜歡的活幹。


    “什麽樣的活她才可能喜歡。”


    “大概隻要能掙錢就行了。”


    “你不是立了誓言要獻身文學嗎?”


    “時過境遷,我妻子變了,我也變了,現在我隻想過安寧日子。”


    “難道有錢就安寧了。”


    “也許吧,試試看吧。”


    朋友真給我找了個能掙錢的活,給廣告公司打工,寫廣告詞。這個活我幹得不錯,收入比我要求的多得多。我想這樣我妻子該滿意了。確實滿意了一陣子,但後來又不行了。為什麽?因為她看我整天跟公司一群姑娘在一起,懷疑我跟那些姑娘中的某一個好上了,於是又不高興了。她不高興,我們家裏哪會有安寧。


    “你回來了。”


    “嗯。”


    “現在幾點了。”


    我看了看時間,比平常遲回來了一個半小時,那是因為我們陪一個客戶吃了一頓飯。老實說我還是提前走的,他們吃完了又去卡拉ok了。


    “我不是說了我今天有事。”


    “什麽事?”


    “陪個客戶吃飯。”


    “是個女客戶?”


    “不是。”


    “是個男的?”


    “嗯。”


    “那多沒意思。”


    “是沒意思。”


    “可是小金在就有意思了。”


    她說的小金是我同事,我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知道她怎麽就懷疑上小金了。也許是給我家打過幾個電話吧,可那是她的工作,她在公司負責內勤,上傳下達的,給我打個電話有什麽可說的。可我妻子就有說的。


    “我最討厭你這種男人了!”她開始罵人了,“敢做不敢說的。”


    “我做什麽了?”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哼,你非要我說嗎?”


    “說吧。”


    “好,你等著吧,我會跟你說的。”


    她沒跟我說。但是,有一天,小金在公司裏指著鼻子罵我神經病,我這才知道我妻子去找過她了。我以為她說過就算了,沒想到她還這麽沒羞恥。這件事的結果使我離開了廣告公司,我怎麽再呆下去呢?雖然我不是個神經病,但我家裏有個神經病。


    現在我又回到家裏,像從前一樣“獻身文學”,也像從前一樣白天黑夜的“和我妻子吵吵鬧鬧”,打發時間。也許是受小金的刺激吧,她現在對我的“忠心”很持懷疑態度,所以常常莫名其妙地來考驗我。


    “嗨,我今天晚上要很晚才能回來。”她這是在給我打電話。經過話筒的過濾,我覺得她的聲音還是挺不錯的。


    “幹嗎?”我問她。


    “有人要請我吃飯。”


    “嗯。”


    你不問問這人是誰。”


    “是誰?”


    “是個男的。”


    “嗯。”


    “我們吃完飯可能還要去跳舞。”


    “嗯。”


    “你不吃醋嗎?”


    “你希望我吃醋嗎?”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我什麽都想知道,比如一個男人為什麽要請我吃飯、跳舞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這麽說,你希望我去跟人家吃飯、跳舞?”


    “也許吧,隨你的便。”


    “哼,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根本就不愛我!”


    她把電話掛了。


    我想她今天可能不會回來了,但是沒多久她就回來了,當然是氣呼呼的,一見我就把她的拎包朝我甩過來。我一閃身,躲掉了飛包,心裏在發笑,哪有什麽男人,她隻是在嚇唬我。就是這樣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妻子不但對我厭煩,還恐懼呢,總認為我在外麵養有野女人。她怎麽認定我在外麵有野女人?理由有如下之三:


    1.她老了,胖了,沒有以前動人了;


    2.我身邊有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


    3.養野女人現在是種時髦。


    其實,我妻子現在一點也不老,雖說是過三十的人,但由於沒生孩子,又注重保養,怎麽看都沒有三十歲。說胖是有一點,但這有什麽關係呢?有人還喜歡胖的,比如我就喜歡她現在的樣子。我指的是身體,有點胖,但不肥腫,反倒有風韻。我跟她這麽說,她就認為我是在撒謊,是我心虧(在外麵養了野女人)想討好她、麻痹她。其實我說的確實是真話。其實我這麽說就是想讓她知道一切都是好好的,我們應該好好地過下去。說真的,我也不想離婚。說真的,三十多歲的人了,誰不知道離婚是件好事還是壞事,當然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常常安慰她,鼓勵她。


    “嗨,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你一點不老,也不醜。”


    “是嗎?”


    “是的。”


    “人家都說我老了。”


    “人總是要老的,但是……”


    “說啊,你想說什麽?”


    “要我說,在我朋友的妻子中,你比她們誰都好看,誰都沒你那麽看起年輕。”


    “誰都說我胖了。”


    “這不叫胖。”


    “叫什麽?”


    “風韻。”


    “風韻?”


    “嗯,你知道,我喜歡你現在有風韻的樣子。”


    “哼,騙鬼去吧!”


    我說得很認真,可她就是不信。說真的,有時候我覺得她真可憐,因為她把世界看得那麽可怕,連丈夫都無法讓她信任。但有時我又覺得她一點也不值得可憐,因為她自己本身就在讓這世界變得可怕。她脆弱,但不懦弱,一點也不,她跟蹤我,引誘我,試探我,偷看我日記,查看我電話單,而且還不允許我指責,甚至連解釋也不允許。不允許就不允許吧,我沉默就是了。沉默也不行。沉默等於默認。


    其實我知道,她咬緊牙關諷刺我、否定我,跟我要我明明沒有的東西:貂皮大衣、金手鐲、銀餐具、汽車、手機,都是因為我在外麵有了野女人。當然這不過是她的胡思亂想,是她的一個自卑的恐懼的念頭。這個念頭把她傷害了,她就來傷害我,想方設法地傷害我。她現在經常抽煙,人越多她越愛抽,而且抽煙的樣子很誇張,像個妓女似的。她還常常當我麵跟我一些朋友說一些很露骨很難聽的話,好像就怕你把她當作淑女了。我說她兩句,她就說我是吃醋,說我“隻準自己放火,不準她點燈”。如果不說兩句,她就說我不管她,說我巴不得她跟人家跑了,反正我怎麽著她都有說頭。


    這個時候,我一般懶得去答理她,隻管鑽在自己房間裏讀書、寫作。以前我心緒不好是看不進書的,更不要說動筆寫東西,但現在鍛煉出來了。現在我心緒經常給她弄得亂糟糟的,沒這能力怎麽行,我總不能每天在無盡的慪氣和吵鬧中打發一輩子吧。不是說我有多麽遠大的抱負,我隻是要有些平靜,有些必需的快樂。而要這些,看來她是無法給我的,我隻有去親近書本和稿紙。可她一見我這樣子,心滿意足的樣子,平靜如水的樣子,她就不高興,就覺得我奪走了她什麽,就要來找我茬。


    “你在幹嗎?”開始的聲音還是比較中聽的。


    “寫東西啊。”


    “寫什麽?”


    “小說。”我伸了伸懶腰說,“我還能寫什麽。”


    “我以為你又是在給哪個傻判辭槭檳亍!閉庀律音明顯變了,變得刺耳了。


    “你又來了。”


    “不是我又來了,而是你經常來這一套,當初你不是靠幾封爛情書把我騙上床的,你說是不是?”


    我不理她。


    她更來勁了。


    “不知這回上當受騙的又是哪個傻牛空嬋閃,都什麽時代了,還在用這麽笨拙、這麽廉價的東西哄人。你不知道,現在人家勾引的手段有多爽氣,動不動就是什麽高檔飯局,名牌衣服。不過光是這玩藝,叫我頂多讓他牽牽手,跳個舞罷了。當然,隻要他加得起碼,我也樂意提檔,有什麽可不樂意的?不樂意白不樂意,反正你也無所謂,你說是不是?”


    我還是不理她。


    “哼,這正中你下懷是不?我才不傻呢,我有我的陰謀。你陰謀我,我也陰謀你。這是你教的,我的陰謀都是你教的。你在陰謀我,其實是在給你自己掘墳墓,哈哈哈,聰明反被聰明誤。”


    “行了,”我終於開腔,“說那麽多幹嗎?”


    “哼,你做這個那個,我連說都不能說啊,你是什麽人,省長!市長!還是董事長!”


    聽著,她開始吼叫了。下麵是我的,我的聲音更大。


    “我怎麽啦——!”


    “你很好,你是個作家,你會寫情書,你寫的情書傻哦及看。”


    “豬!你這頭豬!”我忍無可忍,發作起來。


    “狗!你是條狗!”她的氣勢一點不弱。


    我說:“我要是條狗就好了,就可以咬你兩口。”


    她說:“所有的狗都以為自己是人,但狗就是狗。”


    我說:“是的,”我開始放低聲音,“狗就是狗,我是狗。”一邊這麽說著,一邊朝她緩緩走過去。她以為我是被她的凶相嚇著了,想軟下來跟她講和,所以傲慢地仰起頭,是想擺擺架子呢,想不到我一靠近她就猛地一揮手,一記耳光不輕不重,響在她仰起的臉上。


    起初,我打她,她就跟殺豬似的哭,聲音一般是越哭越小,最後變成二胡的唱,嗚嗚咽咽的,婉約而哀傷。這往往令我動惻隱之情,於是我就找最動聽的話去安慰她。你要相信我做安慰工作的水平(隻要心情好我做什麽事都有水平),反正過不了多久,她肯定會破涕為笑,而且變得特依戀,特溫柔,像個孩子似的鑽在我懷裏,久久不出聲——像在吸奶,又像被無窮的幸福醉倒了。我太喜歡她這個樣子了,喜歡就想來那個……我發現,每次這個時候我們做愛總是特別成功,所以事後我常常這樣狡辯說:“你知道我為什麽打你嗎?我就是想得到這樣的一次愛。”


    事情最後這麽結束應該說是很不壞是不?但問題是不會永遠這樣的,比如有一天,我同樣打了她,她卻沒有同樣的哭,而是用冰冷的眼狠狠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直惡心。我真想再補她一記耳光,但又想這太過分,於是就一摔門出走了之。


    這樣也好。但也不是永遠這樣,比如又有一天,我又同樣打了她,她卻沒有同樣的用冷眼看我,而是像隻母老虎似的朝我撲將過來,跟我激烈地廝打。你們想想,她能打得過我嗎?打不過她也不認輸,幹嗎?毀我的東西。


    “你放手!”


    “嚓!嚓!嚓……”一遝稿子撕成碎紙片了,而且肯定是我剛寫的。


    “你敢摔!”


    “嘭——!”這下一隻陶罐碎了,它是我從鄭州背回來的。


    “嘭——!”又一隻。


    “嘭——!”又一隻。


    我覺得這日子真是沒法過。真正的沒法過。我們之間所有有點好、有點回憶價值的東西,毀的毀,棄的棄,忘的忘,傷的傷,痛的痛,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像我們想像的一樣成功、美滿。盡管我想得很多,但我怎麽也想不到我們會變成這個樣子。要說我對她不忠,那是沒有的事,不是沒機會,而是沒興趣。為什麽沒興趣?因為……怎麽說呢?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我心理有障礙:我怕卷入一種更複雜和說不清的無聊之中。但不管怎樣,有一點我算是認定了,就是我們倆的緣分已盡,長遠不下去了。於是我就想到離婚。


    “我們離婚吧。”確實是我先開的口。


    “好啊,”她答應倒是很爽快,“給我十萬塊錢,我就離。”


    “我一分錢也不會給你。”因為我沒錢。


    “那你就別提離婚的字。”她否認得也很不猶豫。


    “你不想離就好好過。”我緩了口氣。


    “誰說我不想離?給錢就離!”她的口氣更大。


    “你明知道我沒錢。”


    “沒錢就不離,我才沒這麽傻,值錢的時候你說要就給你了,現在不值錢了你叫走就走,沒這麽簡單。”


    你們看看,她把自己當什麽了!


    還是那個老同學,真難為了他,每次吵了架,他就來勸架,聽我無休無止的牢騷,替我裏裏外外地把脈,分析。他分析的結果,認為我們的緣分還沒盡。


    “為什麽?”


    “你今天沒錢她跟你要錢,這說明她不想離婚。”


    “不想離就好好過嘛,我又不是非要離。”


    “女人就是這樣,膽子小,毛病多,為什麽說女人難養?女人不是一麵鼓,可以隨隨便便地亂敲,怎麽敲聽上去都歡歡喜喜的,女人是把小提琴,別別扭扭的玩藝,非得你刻刻苦苦練上幾年才能弄出點像樣的聲音。


    “我是她的鼓。”


    “差不多,男人都是女人的鼓。”


    “她把我敲壞了。”


    “她也敲得很累。”


    “真不如咬咬牙離掉算了。”


    “問題是她不跟你離。”


    “怎麽辦?”


    “沒什麽辦法,湊合著過唄。”


    “我真他媽想離。”


    “你從哪去弄這十萬塊錢?”


    是啊,我就是把自己賣了也弄不到十萬塊錢。不,說不定哪天我發橫財真有了十萬塊錢,她沒準就不要錢而要其他的了。這很可能,是的,這很可能,所有事情都是這樣,好起來總是有止境的,而一旦壞起來卻是永無止境的。


    200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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