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高寬在課堂上曾給我們講過莎士比亞的戲劇,有一句經典的台詞同學們經常掛在口頭說:是生是死,這是個問題。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經常盤旋在我腦海裏,仿佛哈姆萊特就寄生在我心中。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恥辱,在以後的歲月裏,我不敢觸它,碰它,想它,那裏是一片空白。二嫂出來後直接跳進了河裏,幸虧天已發亮,被阿牛及時救了上來。


    但是二嫂最後還是踏上了不歸路,那是第二天夜裏。我們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家裏的,天大的恥辱!說都張不了口啊。回家前,母親要我們都跪在她麵前發誓,這件事隻有天知地知我們知,不能跟別人提半個字。阿貴死了,屍體沒找著,母親便借此編了說法:路上遭劫,去路被封鎖,我們隻有回頭。家裏人也相信了這個說法,畢竟死了人,我們痛苦的樣子似乎也在情理中。可是,母親的一番苦心被二嫂的死出賣了!回來的當天夜裏,二嫂死在了澡堂裏,她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穿上一身潔白的長裙,吊死在了澡堂的橫梁上。


    二嫂是一了百了,英雄一般地走了,一走了之,卻害煞了我母親,她忍痛用心編織的謊言從此再也沒人信。真相大白後,父親連夜叫上家裏所有親人、家丁,當著二嫂的遺體向大家交代:“你們都記住,不能對外人說她是怎麽死的,就說是在回鄉下的路上,船遭撞了,她不慎落了水,淹死的。任何人問起,都這麽說,沒有鬼子的事。”後來我想,父親這麽說時其實已經想好要報仇了。要報仇必須這麽說,不能提鬼子半個字。


    果然,安葬了二嫂後,父親把大哥、二哥、阿牛和小馬駒都叫進堂屋,在那裏舉行了一個秘密的祭祖儀式。我沒有在場,是後來小馬駒告訴我的,父親當時跪在蒲團上,對著祖宗的牌位含淚相告:“列祖列宗在上,我馮八金在下。十二年前我曾在此喝過血酒,發過毒誓,今生今世絕不再開殺戒。十多年來我以忍當仁,從沒有食言。但今天我已忍無可忍,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我馮家犯下奸淫大惡。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饒孰不可饒。這是要遭天殺的!我要再開殺戒,還我公理,替天行道!”說罷,父親率先用尖刀挑破指頭,把血滴在酒碗裏。


    等大家也都獻了血後,父親端起酒碗立下浩浩誓言:“天上的神,地下的靈,馮家的列祖列宗,我馮八金願以全家老小的性命和萬貫家產作保發誓,我要殺掉所有對我馮家犯下奸淫大罪的惡鬼,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對,斬盡殺絕,決不姑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冤仇恨痛,不報此仇,我父子五個誓不為人!望天地神靈、列祖列宗四麵佐我,八方佑我,在此請接受我父子五人大拜。”


    五人一同跪拜,起身喝下血酒。


    從這一刻起,父親跟佛祖修了十多年的因緣一刀兩斷,一筆勾銷。我家的曆史,又翻開了猩紅的一頁……很多事我事後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對我們作惡的那幾個野獸沒有活過新年,證據是這年新曆年第一天,阿牛哥把玉佩還給了我。我接過東西,問他:“都死了嗎?”他沉默不語。我又問他:“我們有人受傷嗎?”他還是不語。我又問:“父親知道嗎?”他說:“別問了,以後開心一點就好了。”他真的什麽也沒有告訴我。後來也沒人跟我說,至今都沒人說,大概他們是希望我忘掉這件事吧。可我怎麽能忘掉呢?很長一段時間,我睡不著覺,看見黑夜就怕,看見自己的身體就發抖,一睡著就做噩夢,就哭,就流淚。


    但淚水能流走我的痛苦嗎?


    為了防止我步二嫂的後塵,母親隨時跟緊我,寸步不離,晚上跟我一起睡。我沒打算向二嫂學習,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憶,回憶我和高寬之間的點點滴滴,回憶高寬說過的那些話、那些事。為了消磨時間,我開始用毛筆抄錄他曾寫給我的一些零散紙條,以便保存。這天午後,我正在抄寫下麵這段話:


    為富不仁,猶如浮萍,為官不民,不如草木。中國,正走在史無前例的頹敗之險途上,有錢人不仁慈,當官的不作為,拿槍的不殺敵,受迫的不呐喊。當今之中國,內亂外患,道德淪喪,紀律渙散,民心萎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中華民族要崛起,必須要施行新政,推舉新主義,提倡新文化……


    正抄到這裏,新來的女傭小燕敲門進來,對我說:“小姐,外麵有個人在找你。”我問是什麽人,她說:“是一個男的,留著長長的頭發。”我馬上想到是高寬,問她:“他在哪裏?”她說:“在大門口,一個人。要不要我去喊他進來?”我不由地立起身,想了想,卻又默默地坐了下去。小燕問:“小姐,你是不是不想見他?”我當然想見他,可是……我見他說什麽呢?我不知道怎麽麵對他。我對小燕說:“是的,讓他走吧。就對他說,我回鄉下去了。”小燕說:“他知道你在家裏。”我說:“他怎麽知道的?”她說:“我也不知道。”我懷疑是她說的,生了氣,叫她走。她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小姐,你還是見他一下吧。”我說:“別說了,我不見。”她說:“那我怎麽對他說?”我說:“你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我覺得我的肺要氣炸了,那裏麵盛滿了惡氣啊。


    小燕走了不久又回來,給我帶來一封高寬的信,是這樣寫的:


    點點,親愛的點點:


    請允許我情不自禁地這樣稱呼你,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女孩發出如此癡情的呼喚。那天我看了你給我留的信後,我的心一下空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就要忍受分別的痛苦。我擔心這是你父母有意要讓我們分手才這麽突然讓你走的。也許這是我多心,也許事情比我想的還要糟糕。總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實情況,可我又是那麽想知道。這就是痛苦。愛一個人原來是這麽痛苦,整整一個禮拜我天天失眠,天天來你家門口晃悠,像一個幽靈。我希望你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可那麽多天我見到了你家裏的每一個人,就是見不到你。我以為你真的走了,可今天我又聽說你沒走。天哪,你真的沒走?點點,我太高興了!我是一路跑來的,現在還在喘氣,你看,我的字寫得多差,因為我的手在抖。聽說你病了,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哈哈。點點,我要批評你,你不該對我隱瞞病情,你病了,更應該告訴我,因為這時候你更需要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為了不讓我擔心,可是我隻有見了你才放得下心啊。好了,點點,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放心,我很好,你也會很好的。人嘛,總是要生病的,不用怕,好好養病,我想著你,我為你祈禱,你一定會很快告別病魔,跟我再見的。


    最最愛你的人,阿寬


    一連多天,高寬天天下午來看我,我天天在“生病”,臥床不起,小燕天天給我帶回來相似的信。每一封信,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捅我心、刮我肉。我恨死小燕子,對他泄露了“我沒走”的天機。我更恨自己,命這麽苦!其實小燕是無辜的,後來我才知道,背後有一隻“黑手”在操縱著這一切,就是阿牛哥。


    後來阿牛哥告訴我,他其實早知道我跟高寬的戀情,因為有一天晚上高寬送我回來,分手時他吻我的一幕恰好被他撞見。二嫂的死,說明了我們活著的苦難,真是生不如死啊。大嫂還好,有兩個孩子扯著她,天天吵著她,時間要容易打發一些。我和小蘭是最難過的,天天睜開眼睛都不知道怎麽過,想得最多的就是一個字:死。小蘭不久離開了我們家,走了,回老家去了,那裏沒人知道她的痛苦,她也許會好過一些。可我能去哪裏?我隻能呆在房間裏,像我的床,床又像我的棺材。小弟是沒腳出不了門,我是身體空了,魂丟了,不知道去哪裏。阿牛哥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想讓高寬來陪我度過最難的時光,於是四處找他。可學校已經停課,劇院已經歇業,要在偌大的上海亂世裏找到行蹤詭秘的地下共產黨員高寬,那實在太難了。阿牛哥最後找到了,但他想不到的是,這非但不能減輕我的痛苦,反而是增加了。鬼子已剝奪了我愛高寬的權利!我怎麽能麵對他?麵對他我能說什麽呢?我還能給他什麽?我給他他會要嗎?再見了,高寬,我的愛人,請你把我忘記了吧……不是我絕情,而是命不該如此。高寬,你饒了我吧,忘了我吧,快走,快離開我,去找你新的愛人,我已經無臉見你……讀著他一封封要求見麵的信,我隻能在心底無聲地呐喊。


    我的冷漠和沉默終於把高寬激怒了,一天傍晚,小燕給我送來這麽一封信:


    我的點點:你到底怎麽了?我知道你沒生病,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請你別折磨我了好不好!現在請你聽著,我一定要見你!明天下午三點鍾,老地方,雙魚咖啡館,風雨無阻,不見不散!如果不去,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這是對我的威脅,但更是他的痛苦。我呆呆地看著這信,心裏反而感到出奇的輕鬆,因為我知道我是不會去的。隻要我不去,他就對我絕望了,我就解脫了。這樣好,我想,就讓這段孽緣這麽結束吧。我的生命似乎也就這麽結束了。從看到這封信起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聽不到自己心跳聲,隻聽到鍾擺在一下一下地擺動:喳、喳、喳……天黑了,天亮了,約定的三點鍾快到了,我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形同枯木。我腿腳齊全,但我失去了任何行動的能力。我體會到了另一種形式的死。真的,這才是真正的死亡。可是,當樓下的自鳴鍾打響三點鍾的鍾聲時,我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我又活過來了。


    我決定要去見他!


    我抓起披風,飛快地跑出去。


    雙魚咖啡館,雙魚咖啡館……我拚命跑去。可當我看到咖啡館時,像看到了鬼子強暴我的那個哨所,嚇得我渾身哆嗦起來,兩隻腳像被冬天的寒冷釘在地上,根本動彈不了。沒辦法,我隻好爬,最後爬上一輛黃包車。車夫問我去哪裏,我說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呆著。我就這麽躲在黃包車上,偷窺著咖啡館裏的高寬,我的阿寬……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時間在我的眼睛裏緩慢而又迅速地流逝。這段時間比一個世紀還長,我聽到時間齒輪的轉動聲,心間滴血的聲音,淚水流淌的聲音。命運在考驗我,終於,我還是敗下陣來,恥辱和對恥辱的恐懼把我牢牢捆在車上,除了心痛和淚流,我失去了一切,變成了廢物。


    五點半鍾,高寬走出咖啡館,離去。我看著他一步步走遠,看他清瘦了很多的身子消失在凋敝的冬天的寒冷裏時,我忍不住號啕大哭。我以為從此他就消失了,可第二天他又來了。他食言了!他還想見我!我們的孽緣還沒有結束!這使我再一次認識到他有多麽深地愛著我,正因如此我又刻骨地恨著自己。我的心靈成了一個黑洞,我無法驅散自己心裏深刻的黑暗,我認輸了。這天下午,我給高寬寫了一封信,交給小燕,讓她轉交。


    信是這樣寫的:


    對不起,高老師,我現在什麽都不想多說,我隻想告訴你,我爸已經把我許配給一個富家子弟。今生無緣,但願來世我還能遇上你,愛你。高老師,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這個無情無義的壞學生……


    小燕告訴我說,高寬見信後當即就看了,看了信當即就掉頭走了,什麽話也沒說。我以為,這下我們的孽緣終於盡了頭,哪知道還沒有!也許我們真的是天定的一對,老天要我們相愛,愛到死,人是拆不散的,任何人都拆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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