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靜子近日的異常不可能不引起騰村的關注,幾天閉門不出,突然又被我接走,去哪裏?見什麽人?幹什麽?靜子會不會揭發他的醜行?等等,同樣不可能不引起騰村好奇。擔心,他是不會有的,隻有好奇,我想。


    所以,我接靜子去醫院的路上,從開始便有了“尾巴”。當我把靜子送進老金病房,從樓上下來時,千惠客氣地朝我迎上來,讓我跟她上車。上了車,不客氣了,小野揚了揚一個黑色眼罩對我嬉皮笑臉說:“對不起,我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他不想讓你知道他住在哪裏,所以請配合一下。”我奪下眼罩,我說:“不勞駕了,我自己來吧。”我知道要見我的人是誰,卻不知他為何要見我。


    去幼兒園的路我太熟悉了,即使蒙著眼,我照樣知道車子行駛在何處。一路上,我不停地在想,騰村為何要見我,會問我什麽問題,會不會對我施以獸行,萬一出現那種情況,我該如何應對……腦袋裏像煮了鍋開水,一大堆問題橫衝直撞,過度的緊張讓我覺得累不可支。我的手是自由的,上車後我一直使勁在摸坐墊縫裏的塵灰,我要把手弄髒,合適的時候摸到臉上去。運氣不錯,我摸到了半片瓜子殼,我把它塞到一邊門牙和虎牙之間的牙縫裏:這比直接塞在門牙口要顯得自然些。我還努力擠出眼淚,並不停地使勁眨眼,這樣如果到時摘下眼罩,我的眼睛也許會布血絲,眼瞼腫脹。


    不過,我的努力是多餘的,騰村並不想讓我看到他的“尊容”,他對“低人一等”的支那女人似乎不感興趣,何況還是一個孕婦。我那時身孕還不明顯,但我可以裝得明顯一點,騰村一眼看出來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沒想到你是兩個人。”我說:“中國人對女人懷了孕專門有個說法,叫‘有喜’,就是說我現在身上有喜呢,太君見我就是見喜,是好事情。”我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日語,說的話又是那麽投其所好,讓騰村一下對我少了敵意。他問我是在哪裏學的日語,我說:“我父親有一半生意在日本,至今在京都和大阪還有兩家酒店和不少生意,小時候我經常去日本,家裏也經常接待日本客人,我幾乎沒有專門學過就會說日語。”當他得知我是林大老板的女兒、汪精衛關照的人後,他讓小野給我端了一杯茶,假惺惺地說:“原來是一位貴客,怠慢了。”


    我說:“太君的意思我可以摘下眼罩了?”


    他說:“這就不必了,你該聽得出來,我是坐在輪椅上的,我是個廢物,你還是給我留個麵子吧。”


    我說:“太君……”


    他說:“別叫我太君,我是個學者,叫我先生吧。”


    我說:“先生身邊有車、有侍從,一定是個大學者,怎麽會是廢物?”


    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真的不知道,靜子沒有向你說起過我?”


    我說:“這裏麵的事園長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一個字,要不是有幸來見到你,我還不知道這裏麵有先生這麽一個大學者。我可不可冒昧問先生,您是園長的親人嗎?我知道,野夫機關長是園長的親人,好像是舅舅吧。”


    他說:“是的,我也是靜子的親人,我是她哥哥。”


    呸,你這畜生!我心裏罵,嘴上笑道:“我叫園長是叫姐姐的,姐姐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哥哥,也許我該喊您哥哥,先生?”


    他沒同意,也不可能同意,因為考試還沒有開始——萬一我考輸了,我就是垃圾,什麽林懷靳、汪精衛都救不了我的,他怎麽可能允許我跟他稱兄道妹?事後我知道,當時他手裏已經拿著我給靜子的信,那是靜子被我接走後斷手佬去她屋裏搜來的。他喊我來,當然不是要給我結識他的機會,而是要問我話,考我試:


    “你接她去了哪裏?”


    “醫院,陸軍總醫院內科217病房。”


    “裏麵住著什麽人?”


    “是我們頭,金副局長。”


    “他們是什麽關係?”


    “好像是在談戀愛。”


    “他們談戀愛跟你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一個是我的長官嘛,一個是我認的姐姐。”


    “據我所知,園長這幾天身體不好,都在家休息,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見了她發現她有點病怏怏的,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說沒有呢。”


    “你為什麽要來接她走?”


    “是她打電話通知我的。”


    “她怎麽知道你的長官生病了?”


    “是我告訴她的。”


    “你怎麽告訴她的?”


    “嗯,我……托門衛給她……交了封信。”


    其實,所有問題都是圍繞我給靜子的這封信出的,標準答案也是這封信。所以,當時我如果要回避這封信,我就完蛋了。事實上我是有點想回避這封信的,一則我不知道信已經在他手上,二則這封信中我把金深水對靜子銘心刻骨的愛表達得太充分,我擔心騰村知道這些後會遷怒於老金,對老金不利。所以沒有回避,完全是一念之差,也許是因為一時慌張,也許是冥冥中阿寬給我的安排吧。當我承認有這封信後,我馬上意識到,後麵的話我再不能編造,隻能按照信裏的意思說實話,因為隨後騰村時刻都可以去找靜子要那封信來對質。


    就這樣,我反而得救了,對他的每一個問,我答得都跟他捏在手中的信裏說的一模一樣——我幾乎得了個滿分!獎品是一盒包裝精美的糖,他說,這是送給我未來的孩子的。我不知道這糖裏有沒有含毒的,我曾想找人去化驗一下,卻苦於找不到人,一直放在我的書房裏,不知道後來落到了誰手裏。如果阿寬保佑我,讓我還能有機會出去,還能讓我找到這盒糖,我還要繼續去找人化驗它。我有種預感,這糖裏一定是加了毒的,這個瘋子,這個畜生,你別指望他會對誰發慈悲。


    話說回來,靜子見了金深水後,沒有像二哥預料的一樣,情不自禁地倒在老金懷裏傾吐衷腸。老金告訴我,靜子那天的表現虛弱又鎮定,好像除了生病,她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老金說:“她進來後一直坐在病床前,握著我的手,麵色蒼白,但依然強行露出笑容,對我作了一番解釋,意思是我誤會了,她這些天不接我電話、不見我,隻是因為生病了,沒有別的原因。我問她是什麽病,她說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支氣管發炎,很厲害,發了幾天高燒,現在還沒有完全好。我想把她拉到身邊來,她不願意,說是病毒性感冒要傳染的,我也在生病,很容易傳染給我。也因為這個原因,她坐了不到十分鍾就走了。”這個結果,確實讓我們有點意外又深感遺憾。


    以後,靜子開始正常上班,我和老金給她去電她也接,隻是很難約她出來,一個月間,我印象老金隻約她出來過一次,那還不完全是為老金,而是為了老金的養子山山。山山是老金以前軍統的同誌劉小穎和陳耀的孩子,一年前陳耀和劉小穎相繼去世,山山成了孤兒,老金把他當兒子收養在身邊,朝夕相處,感情很好。一個下午,山山突然發高燒,送到我們陸軍醫院看病,醫生懷疑是得了急性腦膜炎,建議轉到日方所屬的東京友邦醫院去看,那裏有這方麵的專家。可那醫院我們平時沒往來,人際不熟,人送去,住了院,醫生遲遲不來會診,把老金急壞了,向靜子告急。就是這一回,靜子叫了就趕來,來了就找人,通了關係,山山遂及時得到救治,轉危為安。


    山山病好出院後,我提議老金可以以感謝的名義請靜子出來吃餐飯,借機聊聊。老金約了,靜子也同意出來,但臨時又沒有赴約,說是生病了。我知情後,給靜子打去電話想慰問她,照例是小美先接的電話,說靜子這會兒在醫院,無法接電話。我問靜子生了什麽病,要不要緊,小美的回答讓我十分意外:“園長沒有生病,她在醫院有事。”我問什麽事,小美說:“我怎麽知道,這你要問園長本人,反正是有事。我們醫院事情多得很。”我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醫院是指她們內部醫院,就是騰村的實驗樓。掛電話前,小美又特別地申明:“以後你找園長別打這個電話,她以後不是我們園長了,她去醫院工作了。”她怎麽去醫院工作了?放下電話,我回味小美的話,總覺得她話音裏有話,令我多思。


    這樣又過去一個多月,保安局院子裏,那三棵從東京移植來的櫻花開了,又謝了,天氣轉眼間變熱了,幼兒園裏的女孩子們開始換上漂亮的花裙子了,但我們卻沒有靜子的一點消息。一天深夜,我已經睡著了,二哥突然敲門叫醒我,讓我去樓下客廳談事。我起床,出門,下樓,從廳堂的穿衣鏡前經過時,我從鏡子裏看見穿著睡衣的我明顯隆起了腹部,頗有孕婦的樣子。我走進客廳,看到金深水立在客廳中央,一臉神采,雙眼亮得像剛從戰場上凱旋歸來,興奮得坐不下去。我知道有好事,問他:“有什麽好消息?”老金看看二哥,示意他說。二哥對我說:“老金見到靜子了,他剛跟靜子分手,靜子把騰村強xx她的事跟他說了。”


    “是嗎?”太突然了!我疑惑地看著老金,迫切地問他。


    “是的,”他說,“我見到她了。”緊接著感歎道,“終於見到她了,太巧了,太好了!她真的跟我說了那些事,我明顯感覺得到她現在非常痛恨騰村,她甚至說恨不得要親手宰了他。這下好了,太好了,我覺得下一步我們可以爭取她了。”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及時雨啊,雪中送炭啊。要知道,自老j犧牲後,這兩個多月來,迎春行動完全陷入了困境中,我們有心無力,束手無策,前途茫茫然,甚至連靜子這條線都幾乎斷了。這時候,靜子突然出現,而且有這麽大的變化,超出我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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