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錦安還沒失了分寸,那李響先怒火中燒,他惡狠狠瞪一眼包間,待看清來人後臉上神情又變得精彩。


    莊主笑眯眯擼著胡子,“可還有郎君有出手?這一出著實精彩。”


    宋錦安恢複理智,做出不平的樣子快步離開現場,她死死盯著侍衛將昏迷的婉娘抱進謝硯書的包間。


    果真是個禽獸,難怪謝夫人是先有孕後進的府,按謝硯書處處留情的德行,宋錦安懷疑那位謝夫人莫不是同自己一般也是遭謝硯書強迫了去。


    是誰


    “留步。”李響橫出隻手攔下宋錦安。


    宋錦安平靜看回去,用眼神示意對方有何貴幹。


    李響笑眯眯地雙手抱胸,“你可知那位是何人?”說著,他指指謝硯書的方向。


    “我知不知曉同你無關。”宋錦安也掛上個不算熱切的笑意,然後繞開對方繼續朝前。


    李響的神情微僵,重新捋捋他的發尾追上去,露出個‘我都懂“的眼神,語重心長,“看在你我喜好相同的份上我才掏心窩子勸你少不自量力,既叫那位收下便沒你的事。”


    宋錦安頓足,她掃眼李響,皮肉不笑,“有沒有我的事都同你沒幹係。”


    說罷,她在李響一臉難以言述的神情中淡定邁向謝硯書所處的包間。


    清脆的女聲伴隨酒盞歸位,裙擺搖曳的聲音,厚重的木門緩緩推開,綠衣舞姬不解看向眼前打扮簡樸的小公子。


    宋錦安做出欣喜的神情看向謝硯書,“謝大人,竟能在這遇見您。”


    手執箭羽的男人緩緩側目,他清瘦的臉半邊隱匿於昏暗燈火下,似烏雲壓雪,僅匆匆一瞥便心驚肉跳。


    “我今兒全為家中外甥女而來,她遭奸人所害賣至湘楚館,望各位大人行個方便,若有叨嘮之處我自罰三杯。”宋錦安也不管謝硯書冷淡的態度,隻繞過層層疊疊的侍衛舞姬往裏擠。


    人群中央的雕花漆木貴妃榻上的婉娘乍一轉醒見此架勢天昏地暗,好歹明白逃出去是第一要緊事才沒哭鬧,現下見到宋錦安,渾身都有了力氣,她瘦小的手貓兒似地死死拽著宋錦安的袖口。


    “離去?進了湘楚館可不管你原來是什麽身份,便是我們放你走,老鴇可會答應?”杜大人捏起顆剝好的瓜子仁,笑眯眯送進嘴裏。


    宋錦安略一看他便怒火中燒,此人乃吏部尚書杜新書,仗著有位貴妃姐姐可謂目中無人,不承想四年過去他依舊是這副模樣。


    “我記著贏了投壺的是謝大人。”宋錦安努力擠出點笑意對著謝硯書,“謝大人可否行個方便?”


    說完這句話,宋錦安隻覺心中沒底,兩人上次見麵便算不上愉快。況且她從就猜不透謝硯書的心思,四年過去她更不明白謝硯書會作何反應。


    許是譏笑她的莫名其妙,亦或是冷淡揮手將她轟出去。


    但宋錦安不得不再次站在謝硯書麵前周旋,她必須得帶走婉娘。


    “在哪裏便要學會哪裏的規矩。”謝硯書修長的手指遙遙落在婉娘腳邊的豎琴上,他話裏流露出的漫不經心叫婉娘心涼了半截。


    她雖不懂湘楚館的含義,然她知曉燕京之地權貴遍地走,她們無權無勢的百景園鬧翻天也掀不起多少水化。心中想著,婉娘再也撐不下去,眼淚奪眶而出,哭得搖搖欲墜。


    杜大人方才在宋錦安那受的氣也找回來了,他陰測測看著兩人,隻等謝硯書一怒之下把他們統統摁死。


    “既然談規矩,婉娘未滿八歲,燕京不許八歲以下孩童上工,若諸位大人執意要婉娘陪樂,是否也壞了官府的規矩。”宋錦安撩起衣擺,麵不改色坐在方桌的最後一個位子上。


    所有人齊齊將目光投向謝硯書,從未料過這個規矩還能用到此處,更沒想到竟有人膽大包天同謝硯書談起條件。


    在宋錦安故作鎮定的視線裏,她看到謝硯書薄唇輕啟,“那便換人。”


    宋錦安鬆口氣。


    杜大人身子前傾,肥胖的上半身便壓在玲瓏八寶桌上,“慢著,謝大人願賞你個麵子我管不著,可你方才直直闖入擾了我們興致是否該自罰一曲?”


    宋錦安眼神變幻莫測,看來杜大人是存心不叫她好過,若她還是從前的宋大小姐必定說什麽也不肯拉下臉在此獻曲,然她是宋五。所以宋錦安最後隻是輕輕一笑,“好。”


    她拿過婉娘腿邊的琴,纖纖玉指於瑩白的絲弦上慢慢調弦。


    在宋家時她並不喜練琴,能彈出手的曲子籠統不過兩三曲,萬幸是這些曲子她並未在謝硯書麵前彈過,便不怕謝硯書的狐疑。思來想去,宋錦安選個隻給兄長一人奏過的曲兒。


    潺潺樂曲滑入,展開栩栩如生的山川之景,玉指快搖,扯出斷急促的調子。


    謝硯書眼神一凝,他猛地朝宋錦安看去。


    少女撥弄琴弦似月下仙子,琴音渺渺無處可追,她的雙眸含星盈盈奪目。


    謝硯書指尖的酒盞灑落出濃鬱的烈酒,他聽過這曲子,在慶延年間,雖此曲並非為他而奏,可他曾借旁人的生辰於雪簷下聽過。


    “宋五……”謝硯書幾乎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聲音。


    杜大人不明所以看向突然起身的謝硯書。宋錦安也茫然停下動作。


    她隻瞧見謝硯書大步流星行至自己身邊,然後用那雙鳳眸死死盯著她。


    宋錦安不安地想抽回手,“謝大人?”


    “都出去。”謝硯書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


    場內人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謝大人這是做甚麽,大家都是出來尋樂子……”杜大人樂嗬嗬站起身。


    “我說,出去。”謝硯書側目,那眼底銳利的冰霜叫杜大人登時噤聲。


    他麵上不快,卻礙於謝硯書這副瘋瘋癲癲的樣子不得不暫時退出去。


    有杜大人帶頭,剩下人一窩蜂走了個幹淨,便連婉娘都由人拉出去。


    宋錦安看著空蕩蕩的內室,心中的不安更深,但她想不明白謝硯書在發什麽瘋,不過一首曲子而已。


    “謝大人,我可是彈錯了?”


    宋錦安再次用力想將手抽回來,不料謝硯書兀得拽住她。


    刹那間,兩個人挨得極近,連呼吸都可聞。


    “你是誰?宋五還是——”謝硯書的喉頭微動,慢慢吐出那三個字,“宋錦安。”


    一瞬間,宋錦安看著謝硯書的眼睛真的以為他認出自己,可是慢慢回籠的理智又一遍遍告訴她,不可能。她死得徹徹底底幹幹淨淨,沒有人可以僅憑那些不著邊際的熟悉感就認定她是宋錦安。


    宋錦安和宋五,天差地別。


    於是,宋錦安詫異地挑眉,“宋錦安?這是誰?”


    話裏明明白白的狐疑不似作假,對方眼裏真切的委屈也不似作假。謝硯書慢慢鬆開手,麵無表情看著宋錦安,直到她臉皮發僵。


    “謝大人?”宋錦安揉揉手腕,關切地問一句。


    謝硯書已然恢複了一貫的清冷疏離,他拿起酒盞,指腹磨擦著酒盞邊緣的紋路,一雙眸子落在大堂內好像在看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有看。


    “這首曲子,誰教你的?”


    宋錦安小心翼翼放好琴,試探道,“朱雀街請的都是最好的師傅,偶有幾家會將琴房設在臨街處,我便常常蹲在牆角外偷學。”


    答完這一句,宋錦安不安地捏著衣擺,“是不是我學的有問題,我並不知曉,我從前也不總彈的。”


    “百景園離朱雀街十幾裏遠,你是如何去得?”謝硯書忽而停止對酒盞的摩擦,麵無表情看著宋錦安。


    那質問以從未設想的角度襲來,宋錦安揉捏裙擺的動作微不可查地一頓。恭陵巷的人不似大家千金可以花大把時辰陶冶情操,他們需要養家糊口,因而百景園的人是不可能常常花幾個時辰走去朱雀街隻為偷學曲。可馬車那等物品,顯然不是百景園能用得起。


    宋錦安捋捋耳畔碎發,隨即不好意思地笑道,“張媽媽年輕時有過個老相好,他是朱雀街運糞車的。”


    這話自然是宋錦安編的,但往事已久難確認,她也不信謝硯書有功夫為了宋五學曲之事大費周章地去查。


    果然,謝硯書沒有再追問。


    兩個人安安靜靜隔著麵屏風對坐,一時無言。


    宋錦安鬆口氣,看來這件事過去了。但謝硯書究竟緣何會發現不對勁的?這曲譜是花點銀子便能買得,她的琴藝也隻算平平並不似畫畫有鮮明個人特色,更不必談她從未在謝硯書麵前奏過。


    種種猜測叫宋錦安建立又推翻,最後隻拿眼隔著屏風遙遙一望。


    這一望,她錯愕於謝硯書也在望她。


    不,應該說是在望她的身後。


    宋錦安扭頭想去看身後有什麽,可謝硯書突然冷不丁開口,“將人帶走。”


    聞言,宋錦安心頭一喜,她今夜奔波了許久總算能將婉娘帶回去。


    這番舉動硬生生叫宋錦安暫時忘卻先前的不快,她道謝一聲便放下琴朝外去尋婉娘。


    厚重的門打開,門外的婉娘又驚又喜地抱住宋錦安。旁邊的杜大人皮肉不笑,“這是哄得謝大人願意放人了?可我還沒聽夠呢。”


    宋錦安淺笑,握住婉娘冰冷的手,“杜大人若不盡興我改日再為杜大人彈,隻是現下謝大人需要我去辦事,您看這——”


    杜大人氣得火冒三丈,區區一個庶民也敢拿謝硯書壓他,若不是今晚謝硯書無緣無故發了通瘋,他杜樹書焉能如此好說話!


    “哼!”杜大人甩袖離去。


    宋錦安總算放下心,她扶著婉娘快步離開。


    屋內謝硯書聽到動靜並沒有動,隻是將酒一飲而盡,然後再次望向屏風後。


    那窗柩不知何時叫風吹開,露出半截海棠。


    難捱


    瓢潑大雨毫無預兆地就落到燕京,街頭小巷的石板縫隙間盛積水,混合著黃泥一遍遍衝刷。


    宋錦安撐柄油紙傘,瘦削的手腕光是握著竹竿便覺自帶詩情畫意。


    她心事重重叩響謝府的門,門童打著哈欠看眼蒙蒙亮的天色,“宋大小姐,您不歇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還要歇息呢。”


    宋錦安歉意遞上袋銀子,“還望行方便,我想見見謝大人。”


    ……


    等宋錦安心力憔悴應付完門童和管事一唱一和的譏諷後,總算見著了披著青色長衫的謝硯書。


    “小女呈上新物證要求重審,謝大人為何駁回?”


    嫋嫋檀香後麵容有些模糊的謝硯書放下手中公文,墨筆擱淺在旁,他雙手疊交,挺得筆直的脊梁稍稍朝後靠,露出臉上薄涼的神情,“宋府謀逆乃是事實,何必浪費人力。”


    “謝硯書。”宋錦安忽然隻覺心冷,她竟平靜地放緩語調,“你有沒有公報私仇。”


    書案旁的男子手微頓,複爾鳳眸漫不經心掃過桌麵文書,“是又如何?”


    唰一下,宋錦安睜開眼,喘著粗氣看眼手邊。婉娘因害怕還歇在她床塌上,方才累極宋錦安便也合上眼。


    結果,她就夢魘了。


    宋錦安一時間眼神發愣,她隻覺眼前陣陣殷紅,似回到宋府審訴無門血濺長街的那日。


    男眷斬首,女眷充妓,一夕間她敬愛的母親不堪其辱懸梁自盡。她怎麽能不恨呢?如果再審一次,宋府或許不會滅門。可嫂嫂抱著她說,一報還一報,況且謝硯書也隻是受人蒙蔽,要恨便恨那設計構陷宋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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