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柔嘉麵無表情地跪在那兒,起先膝蓋還覺得刺痛,後來雙腿麻木,毫無知覺。


    漸漸地,太極殿前的日頭一寸寸落到重重巍峨的宮殿後頭,燈火如同流星一般,與暮鼓一同湧入重重宮殿。


    侍女黛黛趕來趁夜來給謝柔嘉送衣裳,見自家主子本就白皙的臉凍得像是結了冰,眼淚在眼睛裏打轉,卻又不敢哭出來,隻拚命地將暖和的衣裳往謝柔嘉身上裹。


    身子暖和些的謝柔嘉抬起眼睫,隻見黑漆漆的蒼穹有一顆星星格外明亮。


    是北極星。


    她不知怎的,想起從前與裴季澤少時爬上摘星樓的舊事來。


    才華橫溢的少年像是無所不知,談論起星相學都頭頭是道。就連司天監那個發須全白,生得仙風道骨的司正都想要收他為徒。


    本朝崇尚星象學說,司正是星相學大家,有不少貴族子弟想要拜入他門下,也不算辱沒他,卻被他婉拒。


    他道:“凡事略懂便好。”


    謝柔嘉不解,“何為略懂?”


    他轉過頭看她,聲音輕得像風,“比如,此刻我隻想和柔柔觀星,不去深究今日星辰與昨日排布有何不同。”


    謝柔嘉呆望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緩緩地闔上眼睫,任由黛黛不知疲倦地替她取暖。


    她是被晨鼓聲吵醒。


    巍峨肅穆的古老皇城在晨鍾中蘇醒,金吾衛有條不紊地換班,宮女內侍們開始開始一日的勞作。


    所有人都低著頭無聲地行過,像是誰也沒有瞧見帝國這位最尊貴的嫡公主。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終於撥開太極殿上方的厚厚雲層,稀薄的曦光灑在謝柔嘉身上,在她蒼白的麵頰上留下一團流金溢彩的光影。


    突然,一對精致華麗的方頭履出現在她麵前一射之地,擋住那抹微弱的暖光。


    謝柔嘉吃力地抬起被霧水打濕的長睫,隻見映入眼簾的是一襲白狐大氅,看上約三十許年紀,生得杏眼桃腮,嫵媚天成的女子。


    一旁的黛黛忙行禮,“奴婢見過貴妃。”


    江貴妃由侍女攙扶著,嫋嫋行到謝柔嘉跟前,幽幽歎了一口氣,“公主又何苦為一負心男子求情。”


    謝柔嘉操著沙啞的嗓音緩緩道:“說起此事,本宮每每想起貴妃,心中便佩服至極。“


    江貴妃柳眉微蹙,“公主這話何意?”


    謝柔嘉嘴角泛起一抹諷刺的笑意,“這世間多是男兒薄幸,可如貴妃這般,為了一個薄幸的男子拋夫棄子的女子卻不多見。”


    全天下的人皆知寵冠後宮的江貴妃是寡婦再醮。


    卻鮮有人知曉,江貴妃還是侯府夫人時就已經與天子有了首尾,被戴了綠帽子的衛侯爺因此積鬱成疾,鬱鬱而終。


    衛侯爺死後,江貴妃被天子送到道觀中,名義上為當時的皇太後祈福,實則與天子暗渡陳倉。江貴妃被迎入宮裏時,肚子都快遮不住,不出八個月的功夫,就誕下七皇子。


    她一向最忌諱旁人提起此事,如今卻被謝柔嘉這樣當麵譏諷,氣得渾身顫抖,紅著眼睛回了宮殿。


    黛黛擔憂,“公主,您何必在這個時候得罪她?”


    謝柔嘉闔眼不答。


    得罪他最心愛的女人,他又怎會輕易饒過她。


    見麵,才有機會說話。


    果然,不出兩刻鍾的功夫,一麵白無須的小黃門自太極殿出來,躬身走到謝柔嘉跟前,“聖人請公主進去說話。”


    謝柔嘉跪在那兒沒動。


    黛黛知曉自家主子這是跪了一夜身子僵住,不停地替她揉搓著手腳。


    足有一刻鍾的功夫,身子活泛些的謝柔嘉強咬牙關,拖著兩條又麻又疼的腿,挺直脊背,以一國長公主的儀態緩步入太極殿內。


    才入內,就聽見大胤帝國的天子沉聲嗬斥,“大逆不道的東西,方才在殿外胡沁什麽!”


    謝柔嘉忍著疼伏地告罪,“是女兒頭腦有些不清醒,因此衝撞了貴妃,還請父親與貴妃恕罪!”


    長安誰人不知安樂公主謝柔嘉一向驕縱跋扈,心高氣傲,誰也不放在眼裏,這樣伏低做小還是頭一回。


    江貴妃見好就收,“公主是小輩,我身為長輩,豈能能同小輩斤斤計較。”


    話鋒一轉,又道:“想來公主也是擔心裴侍從才會如此。”


    天子聞言,冷哼一聲,“就連你也來為裴家求情?”


    謝柔嘉定了定心神,道:“裴家見罪於聖人,萬死不足惜。裴季澤三年前讓兒臣顏麵掃地,兒臣恨他入骨,恨不得落井下石!”


    說這話時,她眼圈泛紅,淚盈於睫,眼底卻又流露出濃濃的恨意,完全一副小女兒情態。


    天子麵色稍霽,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謝柔嘉拿帕子拭了拭滑落眼角的淚珠,環顧左右。


    殿內的內侍宮女立刻退了出去。


    謝柔嘉這才道:“隻是自古以來,勝敗乃兵家常事,若是為此要問罪裴家,豈不是要讓為咱們大胤守國門的將士們心寒?”


    “更何況江禦史不過是憑著一家奴的幾句話,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裴溫玩忽職守!”


    說到這兒,她抬起眼睫掃了一眼江貴妃。


    正在烹茶的江貴妃心裏一顫,手一抖,杯中的茶灑了出來。


    謝柔嘉垂下眼睫,“父親乃明君,又豈可因為此事受人把柄,將來在史書上留下罵名!”


    古往今來,沒有一位君主不在乎自己在史書上的評價。


    天子輕輕叩擊著桌麵,道:“那依安樂之見,該如何處置裴家?”


    謝柔嘉沉默半晌,冷冷道:“裴氏一族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不如就將裴氏一族在朝為官者,全部貶回庶民,並且逐回原籍!”


    原本以為她來求情的江貴妃不禁側目。


    裴氏一族是吳中著姓,雖世家式微,可裴氏一族人才輩出,在場為官者眾多,她此舉簡直是毀了整個裴氏一族。


    小小女子,竟這樣狠的心腸!


    *


    太極殿前,黛黛不安地看向緊閉的殿門。


    公主都已經進去快半個時辰,怎還沒出來。


    她正著急,殿門突然打開,自家公主抱著一卷明黃的聖旨出來。


    她連忙迎上前去,還沒開口,公主一頭倒在她懷裏。


    她抱著渾身滾燙的少女大驚失色,“公主!”


    *


    天寶二十年二月初四,立春。


    天子下旨,將所有在朝為官的十數名裴氏子弟全部罷免,逐回原籍,等候發落。


    顯赫一時的裴氏一族落得慘淡收場。


    這一日晌午,纏綿病榻數日的謝柔嘉終於退了熱。


    守了數日的文鳶喜極而泣,忙叫人將宿在府上的太醫請過來。


    太醫替謝柔嘉診治過後,長長鬆了一口氣,又囑咐幾飲食禁忌後,這才告辭離去。


    文鳶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嘮叨,“可算醒了,嚇死奴婢了。”


    謝柔嘉抬手替她抹幹淨眼淚,啞著嗓子問:“裴氏如何?”


    “至少命保住了!”文鳶一邊服侍她用了些清淡的粥水,一邊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一一說給她聽。


    “那就好。”


    麵色蒼白的少女叫她將自己扶到外頭榻上。


    才下地,膝蓋處刺骨的疼得不由地彎下腰。


    文鳶見狀趕緊將她小心翼翼地扶到榻上。


    方坐定,十數隻顏色各異的貓兒圍上來,“喵喵”叫個不停。


    為首的一隻通體雪白,兩隻綠油油的眼睛猶如綠寶石一般的貓兒,如同貓王一臉睥睨地“喵喵”叫了兩聲,其他原本要邀寵的貓兒不甘心地它讓出一條道來。


    它姿態優雅地跳到謝柔嘉跟前,紆尊降貴似的臥在她懷裏,輕輕晃動著雪白蓬鬆的尾巴。


    文鳶笑,“公主昏睡這幾日,兒茶這幾日連門都不肯出。”


    它一向活潑好動,到處拈花惹草,許是這幾日被她嚇到。


    謝柔嘉冰冷的眼底終於泛起一抹笑意,輕撫著它柔軟雪白的皮毛。


    還是長安好,不似朔方,冬日裏寒風如刀,夏季烈陽如火。


    她問:“我阿娘可知我的事。”


    文鳶搖頭,“奴婢怕皇後殿下擔憂,叫人瞞下。皇後娘娘還在與陛下慪氣,想來暫時不知。”


    “那就好。”謝柔嘉鬆了一口氣,“我昏睡這幾日,可有人來過?”


    “公主昔日的一些玩伴得知公主生病,送了許多補品來。”


    謝柔嘉神色淡淡,“是嗎?”


    文鳶見她神色有些失落,斟酌用詞,“陛下雖未來,人還是很關心公主。那日公主昏倒時,陛下緊張得不得了,親自指派秦院首過來替公主醫治!”


    謝柔嘉望著眯著眼睛搖尾巴,像是一臉不屑的兒茶,譏諷,“你瞧,這話連兒茶都哄不住。”


    文鳶一時啞然。


    其實那日公主在太極殿前昏倒,陛下也隻是叫人傳召太醫,都未上前瞧公主一眼。


    即便是尋常百姓家裏,這樣狠心的父親也不多見。


    陛下也不知為何,自幼就非常不喜公主。


    公主嘴上不說,實在心底非常在意陛下。


    她隻好道:“奴婢沒有撒謊,不信問黛黛!”說著,向正在給謝柔嘉揉腿的侍女黛黛使了個眼色。


    黛黛硬著頭皮點頭,“確實如此,陛下還說若是秦院首醫不好公主,就把他全家逐回原籍!”


    聽了這話,她並未再多問,可明顯心情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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