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最擅長的一首曲子。


    隻是不知怎的,今日奏得格外晦澀。


    尤其是自上方頭投來的那兩道刺骨的眸光,盯得他如坐針氈。


    他總覺得對方的眼神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腕,慌亂之中,撫錯好幾個音。


    一首《廣陵散》被他奏得七零八落。


    他不由地停下來。


    端坐在上首始終一言未發的男人終於開口,“怎不繼續?”


    嗓音低沉悅耳,不見一絲一毫的怒意在裏頭,甚至淡然得就好像他真是一位琴師,而不是被養在公主府裏的麵首。


    可偏偏這樣的聲音,壓迫得叫他抬不起頭來。


    魏呈定了定心神,接著撫琴。


    待一首《廣陵散》奏完,他背後已沁出薄薄一層冷汗來,就連手指也抖得厲害。


    端坐在上首的男人又道:“魏先生的心,亂了,這是撫琴的大忌。”


    魏呈聞言,終於忍不住抬起眼睫來。待瞧清楚端坐在上首左側,一襲紫紅色朝袍,貴氣逼人,氣質如謫仙一般的美貌郎君時,頓時怔愣住。


    怪不得,公主會在那麽多人裏一眼就挑中自己,還以為公主真瞧中自己,卻不曾想,真相竟然會是如此。


    隻是縱然眉眼與對方有幾分相似,對方光是坐在那兒,就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比到塵埃裏。


    那是百年世家教養出來的子弟,舉手投足皆散發著尊貴的氣質,與他們這種出身的人,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盡管不願意,可還是不得不承認,他與公主,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魏呈呆呆地愣在那兒,黃金麵具下的臉一陣陣發燙。


    他不明白既然如此,公主為何還要將他養在府裏頭。


    對方這時輕輕撫摸著手腕上同樣顏色的紫檀木珠串,“魏先生的手串極好,不知在哪兒買的?”


    魏呈撫摸著自己手腕上的紫檀木串珠,下意識望向公主。


    公主正一臉溫柔地望著他。


    魏呈在她溫柔的眼神中又鎮定下來,道:“是公主所贈。”


    話音剛落,水榭內的溫度像是驟然降下來。


    魏呈感覺到有些冷。


    這時公主柔聲道:“魏先生先回去吧,我明日再去瞧先生。”


    魏呈微微紅了麵頰,抱起琴起身,快要出水榭時,忍不住回過頭來。


    隻見水榭裏原本坐著的公主突然被駙馬抱坐在懷裏,兩人耳鬢廝磨,不知在說些什麽話。


    許是察覺到他在窺視,那個緊緊將公主抱坐在懷裏的男人瞥了他一眼。


    他終於瞧見對方眼底深深藏著的怒意。


    原來,那樣的人即便是惱怒,也能這樣克製。


    “魏公子,您怎麽了?”文鳶見眼前的美少年跟丟了魂似的,擔憂,“您沒事兒吧。”


    魏呈這才回過神來,搖搖頭,失魂落魄地隨著她離去。


    行到一半,忍不住問:“公主,明日還會再來瞧我嗎?”


    文鳶愣了一下。


    這她哪兒知曉?


    不過她瞧著眼前少年的眼神,該不會是對公主動了真情吧……


    *


    水榭裏。


    被人強行抱坐在腿上的謝柔嘉惱怒,“放手!”


    裴季澤卻牢牢地將她扣在自己的懷裏,喉結微微滾動,嗓音喑啞,“微臣贈給殿下的手串,為何那條手串會在他手上?”


    “啊,駙馬說那個啊,”謝柔嘉像是極認真地想了想,撥弄著自己染了丹蔻的指尖,“本宮有些戴膩了,就順手送給他了。怎麽,駙馬送的東西,本宮不能贈予旁人?”


    他沉默不語,喉結不斷地攢動,眼尾洇出一抹薄紅來。


    謝柔嘉掙脫不出來,故意用塗了丹蔻的指尖輕輕按壓著他的喉結,問:“駙馬覺得他琴音如何?雖比著駙馬稚嫩些,可到底勝在年紀小,若是本宮花費些心思調教,未必不能成為大家。”


    他仍是不作聲。


    玩了好一會兒,謝柔嘉也有些累了,下逐客令,“既然琴已經聽完,就請駙馬早些回去。”言罷,要從他懷裏起來。


    誰知原本坐著的男人突然將她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大步朝外頭走去。


    謝柔嘉沒想到他如此孟浪,嗬斥,“駙馬這是做什麽,還不快放本宮下來!”


    可麵色陰沉的男人充耳不聞,抱著她大步出了水榭。


    外頭仍飄著綿綿細雨。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是怕懷中少女淋著雨,輕輕一托,將她扶正,寬厚的手掌拖著她的臀,像是抱三歲小孩子一般抱她在懷,寬大的手掌護著她的頭,步伐穩健地向府外走去。


    長這樣大,還是頭一次被人這樣抱在懷裏的少女又羞又惱,低斥,“裴季澤,你趕緊把本宮放下來,否則本宮——”


    他突然停下腳步。


    謝柔嘉鬆了一口氣,以為他要將自己放下來,誰知他隻是調整了一下墊在她臀下的寬厚手掌。


    不過是輕輕地挪動,謝柔嘉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輕薄衣衫下,結實灼熱的筋骨皮肉。


    她低聲嗬斥,“裴季澤,若是現在放我下來,還來得及,否則我,我……”


    可從來都極有涵養風度的男人僅一人也不知發什麽瘋,根本不予理會,就這樣抱著她一路出府。


    威脅無用的謝柔嘉又怕自己掉下去,隻得圈住他的脖頸。


    直至上了馬車,他都沒將她擱下來。


    眼神裏蘊含著怒意的女子嗬斥,“還不快放我下來!”


    他神色淡然,“不放。”


    “裴季澤,”她又氣又羞,“你如今連臉都不要了是吧!你別以為我阿娘向著你,你就能夠為所欲為!你知曉我這個人,便是我阿娘也管不了我!”


    麵色如霜的男人垂下眼睫,漆黑的眸子灼灼盯著她,“殿下若是有本事,就自己下來。”


    謝柔嘉聞言,伸手去掰他的手臂。


    也不知他是不是石頭做的,竟然未能撼動分毫,反倒是弄得她指尖都紅了。


    實在掙脫不得的謝柔嘉一口咬在他脖頸上。


    她使了全力,牙齒都酸了,可他也隻是悶哼一聲,橫在腰間的手臂收得更緊。


    不知過了多久,咬累了的謝柔嘉鬆了牙口。


    鮮血立時自男人白皙的皮肉裏溢出來,順著脖頸沒入到他層層的衣領裏,很快染紅了上頭精致華麗的刺繡。


    可眉目若雪的男人像是渾然未覺,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瞧。


    他瞧她的眼神叫人心慌。


    像是委屈到極點。


    他在委屈什麽?


    謝柔嘉心裏閃過一抹慌亂。


    不過她很快就鎮定下來。


    他又在演戲給她瞧。


    他如此三番五次地羞辱她,她看在昔日情分的麵子上,一次又一次地給他機會。


    可他都不知珍惜,不想要她好過。


    要怪隻能怪他這個人不識好歹!


    她定了定心神,嫣然一笑,“駙馬該不會是惱了吧?我不過是在府中養個琴師,駙馬都這樣生氣,我若是在府裏頭養麵首,駙馬豈不是更覺得麵上無光?不如駙馬現在與我和離——”


    “微臣絕不和離!”眼眶微紅的男人冷冷打斷她的話,“殿下就死了這條心!”


    “那本宮也同駙馬說過,和不和離的,本宮倒也無所謂。”


    謝柔嘉嗤笑一聲,“本宮不過是為駙馬著想,免得駙馬到時麵上無光,將臉丟得滿長安都是!”


    話音剛落,他突然抬起手指抹去她唇上沾染的血跡,啞聲道:“柔柔這樣做,真能感到高興嗎?”


    謝柔嘉臉上的笑意凍在嘴角。


    “別惱我了,”他伸手將她攬進懷裏,輕撫著她的背,“我知曉都是我的錯,是我一再地辜負柔柔。有些事情,我已經在想法子解決,再給我一些時間,可以嗎?”


    “無論如何,先同我回家。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公主府,也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中秋節,我曉得其實柔柔心裏最愛熱鬧。我亦曉得,其實柔柔很喜歡姨母同阿念。若是柔柔實在不想瞧見我,我可搬去春暉堂去住。”


    謝柔嘉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她怕一個人待著。


    她不想一個人過中秋節。


    她不想如同小時候,每一年的中秋節都是在冰冷的宴會上度過,或是在父親母親的吵架聲中度過。


    她很羨慕裴季澤有那樣的家。


    她也確實非常地喜歡裴夫人與阿念。


    你瞧,裴季澤永遠知曉如何拿捏她。


    可有些東西是會變的。


    一如他三年前的變心。


    再如她,如今終於懂得這世上,並不隻有他裴季澤一個。


    她緩緩道:“裴季澤,有些事情到此為此,其實對彼此最好,若是鬧到無法收場,彼此憎恨的地步,反倒不是一件美事。我若是駙馬,就應該適當放手,免得累人累己。”


    他是她哥哥的肱骨之臣,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她不想將他的臉皮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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