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忙從袖子裏取出那兩張已經晾幹的戲票。


    上頭還存留著茶漬。


    他知曉公子一定會找,所以沒敢丟。


    裴季澤瞥了一眼戲票,道:“你親自將戲票送到她府上去,就說那日我會去等她,等到她來為止。”


    錦書連忙命人去辦。


    如今已經入秋,到了晚上天氣有些涼。


    文鳶正考慮要不要遣人拿兩件衣裳送去靖王府,這時府外的人來報:駙馬差人過來送東西。


    文鳶忙叫人將人請進來。


    片刻的功夫,錦墨入內,將裝在信封裏的戲票交到她手裏,並轉述裴季澤的話。


    文鳶也不敢耽擱,叫人撿了兩件禦寒的衣物,連帶著信封一並送到靖王府去。


    彼時,謝柔嘉正在衛昭府中與人圍著篝火炙羊飲酒。


    吃了兩杯酒,有些發昏的謝柔嘉托腮望著正嬉笑打鬧的眾人,清澈如水的眼眸裏蕩著一簇篝火。


    正走神,衛昭在她身旁坐下,把炙好的羊肉遞給她唇邊,“嚐嚐。”


    謝柔嘉咬了一口。


    衛昭歪著頭笑道:“是不是還是朔方的廚子炙出來的羊肉好吃。”


    謝柔嘉咽下羊肉後,道:“也許是草原上養出來的羊更加好吃些。”


    衛昭笑笑沒作聲,坐在她身旁小口小口的抿著酒壇子裏的酒。


    直到一壇子去了一半,他把臉擱在她腿上,抬起一對有些渙散的漆黑眼睛望著眼前明豔的少女,道:“也許,是我更喜歡那裏。在那裏,我可以不是靖王,我隻是衛昭。”


    頓了頓,又道:“是衛家九郎。是我阿耶的兒子。”


    謝柔嘉知曉他又想起衛侯爺,伸手握住他微熱的大手,“阿昭在我心中,是這世上最好的孩子。衛侯爺心中定然也這樣想。”


    他闔上眼睛,喉結微微滾動,啞聲道:“我曉得,阿耶臨死之前告訴我,不管旁人怎麽看,我都是他的兒子。”


    謝柔嘉摸摸他的頭,與他靜靜地依偎地在一塊。


    這時,府上管家來報,說是公主府的文姑姑來了。


    一刻鍾的功夫,文鳶被請到王府後院。


    謝柔嘉還以為她有什麽事兒特地跑過來一趟,卻見她將一封信遞給自己。


    打開一看,又是裴季澤那兩張戲票。


    文鳶在她耳邊轉述了裴季澤的話。


    謝柔嘉盯著戲票瞧了好一會兒,瞥了一眼已經吃醉酒的衛昭。


    衛昭這時也朝她望過來,朝她淡淡一笑。


    謝柔嘉收了信封,順手丟入篝火裏。


    火舌瞬間席卷信封,很快地將那兩張沉甸甸的戲票吞了個幹淨。


    文鳶望著被火光映照得似乎顯得格外沉靜的少女,在心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悄悄地離去。


    謝柔嘉在衛昭的府上連住兩日,白日裏到處與衛昭在城中從前愛去的地方,愛吃的館子統統逛了一遍,吃了一遍,晚上呼朋喚友在他府中通宵達旦的玩鬧,過得好不暢快。


    衛昭一句話都不曾問過裴季澤。


    謝柔嘉也一句都不曾與他提過。


    他們又成了相依為命的兩個人。


    玩到第三日傍晚,謝柔嘉在衛昭的要求下,換上一套女裙,作了未嫁的打扮。


    那套衣裳是他特地叫人給她做的,是他最喜歡的天水碧色。


    謝柔嘉甚少穿這樣清新的顏色。


    她本擔心會不好看,對鏡照了照,隻見那顏色倒是極趁她的膚色,愈發襯得她肌膚瑩潤雪白,如同羊脂白玉一般。


    衛昭又將一串手串戴在她手腕上。


    是用各色的石頭串成,紅繩尾端墜著一粒金色的鈴鐺。


    “上回柔柔生辰,我忘記拿出來。”他緩緩道:“朔方的人說這個叫招魂鈴,有了它,即便是下輩子投胎,也不會走散。”


    “這輩子都還未過完,怎就想到下輩子,”謝柔嘉撥弄著手腕上的金鈴鐺,笑,“阿昭不是說要努力活到九十九,每一年都會陪我過生辰。”


    他“嗯”了一聲,伸手替她整理額前的碎發,道:“這輩子努力活到九十九,下輩子,就不給柔柔當哥哥了。”


    “為何,”謝柔嘉不解,“是我不好?”


    “並沒有,”他望著眼前今日格外嬌柔的少女,輕聲道:“我隻是,不想要再給人當哥哥了。”


    她彎眉嗔笑,“那下輩子我早些出生,給阿昭做姐姐。”


    他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時辰不早,出發。”


    衛昭所居的靖王府在長寧坊,距離梨園並不是太遠,半個時辰的功夫馬車在梨園門口停下。


    兩人才下馬車,謝柔嘉一時沒站穩,好在一旁的阿昭一把扶住她。


    *


    不遠處的街角。


    一襲玄衣,長身鶴立的男人望著梨園門口格外矚目的一對男女,微微地攥緊了手裏熱騰騰的板栗。


    一襲鴉青色衣袍,容貌昳麗的男人擁著懷裏的少女,微微低下頭,也不知與她說些什麽,這段日子以來從未真心在他麵前笑過的少女揚起一張雪白的小臉望著他彎眉嗔笑。


    一如多年前,她也這般望著自己,柔柔地喚他“小澤”。


    直到兩人入了戲園子,他都沒收回視線。


    就那麽呆站著。


    *


    戲園子裏。


    台上的戲還未開始。


    坐在三樓被隔出來的雅間,望著台下熱熱鬧鬧的人群,不知怎的就想起從前與裴季澤來聽戲的場景來。


    她從前其實不怎麽愛聽戲,每回來也不過是喜歡同裴季澤來這裏坐一坐。。


    她喜歡熱鬧。


    尤其是平日裏特別守禮的君子會在這種地方任由她胡鬧。


    她喜歡依在他懷裏,一邊聽戲,一邊吃著他喂到嘴裏的栗子。


    然後趁他不注意時,故意拿臉頰去蹭他的臉頰。


    每當這個時候,人前端方自持的君子總是微微紅了麵頰,軟軟地說上一聲“別鬧”。


    謝柔嘉當時一直在想,再長大些就好了。


    再長大些,她就偷偷地親親他,看他會如何。


    隻可惜後來她長大了,他們再不曾一塊聽過戲。


    一個晃神,戲已經罷場。


    謝柔嘉聽著台上咿咿呀呀,溫柔纏綿的唱腔,頭一回覺得,即便是有衛昭在身旁,她仍會孤獨。


    那種孤獨,已經浸入骨髓。


    她試圖用一出戲來短暫的治愈自己的孤獨。隻可惜,直到戲散場,也不曾治好。


    兩人自梨園出來時,已經月上中天。


    秋夜裏天冷,秋風蕭瑟,吹亂了謝柔嘉的頭發。


    衛昭將早就備好的氅衣披到她身上,提議,“咱們去桂花巷的孫老伯處吃鍋子。”


    桂花巷就在梨園前頭的一條巷子裏,從前她每回從戲園子裏出來,總要去吃。


    謝柔嘉應了一聲“好”。


    兩人朝著西邊而去,誰也沒有在意仍舊站在街對麵的男人。


    他死死地盯著那兩個人離去,一對含情眼裏像是碎了冰在裏頭。


    一旁的錦書覷著自家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公子已經在這兒站了一晚上,不如回去罷。”


    直到那兩個人消失在街角,他才收回視線,將手裏怎麽都捂不熱的栗子丟給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入了馬車。


    回到敬亭軒後,他坐在院子裏那棵海棠樹對著滿園子的花燈發呆。


    錦書忍不住勸:“也許,公主她隻是一時還生氣,等過些日子就好了。”


    幾乎一晚上都不曾說過話的男人啞聲問:“你是不是覺得我也該和離?三年前我叫她在眾人麵前丟了臉。三年後,她又被逼著嫁給我,我明知她不情願,心裏想的那個人也不是我,可我還是娶了。結果到頭來,又害得她傷心。”


    “可這一切都不是公子所想,”錦書反駁,“公子,從來都不曾對不起公主。隻是,有時候,命運使然。”


    “命運使然,”他輕“嗬”一聲,“好一句命運使然。”


    他從手腕上將那串三年都未曾離過身的手串取下來,輕輕摩挲著上頭刻著的歪歪扭扭的字。


    【裴季澤你幾時來瞧我】


    這回,他去晚了,她再也不肯要他。


    *


    桂花巷。


    謝柔嘉與衛昭剛入小小的鋪子,衛昭便道:“柔柔先坐一會兒,我去如廁。”


    謝柔嘉“嗯”了一聲,獨自尋了一個位置坐下。


    她從前是這裏的常客,這裏的掌櫃孫伯雖是三年沒見她,可還是一眼就認出來。


    他一邊將熱騰騰的羊鍋子擱在桌上,一邊笑道:“你倒是好久不曾與那個笑起來特別好看的郎君一塊來了。從前每一年這一日,你都會同他來。”


    謝柔嘉楞了一下,突然想起來,今日,是她與裴季澤認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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