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柔嘉微微頷首,掃了一眼正小心扶著她的男人。


    對方也正打量著她,眸光十分稅利。


    那是上過戰場的人才有的眼神,雖已經極力克製,卻還是難掩煞氣。


    如果謝柔嘉沒有猜錯,他應該曾是一名軍人。


    葵姐忙介紹,“這是恩公的娘子。”


    那男子楞了一下,斂去一身的殺伐之氣,向她一揖到地。


    根本不知發生何事的謝柔嘉眉尖微蹙。


    許是看出她的疑惑,葵姐將自己的夫君打發走,撫摸著自己凸起的孕肚,笑得一臉靦腆,道:“已經五個月了。”頓了頓,又道:“奴家沒想到他還能回來。”


    謝柔嘉神色微動,“他就是你那個已經失蹤的未婚夫婿?”


    葵姐頷首,微微紅了眼眶,“他說當年在戰場上瘸了腿,不想拖累我,所以一直留在朔方。”


    謝柔嘉聞言,由衷向她道喜,“隻是可惜了葵姐那十壇子女兒紅。”


    葵姐愣了一下,笑道:“我自三歲起便跟著我阿耶做買賣,至今快有二十年,做過最劃算的生意便是拿那十壇子女兒紅換來一個夫婿。”


    這話,謝柔嘉聽得糊裏糊塗。


    葵姐見她好似一無所知,遲疑,“公主,難道從來沒有見過那十壇子酒嗎?”


    謝柔嘉不明白,“何意?”


    葵姐見她果然不知,思慮片刻,道:“當初,向奴家討要酒的是大將軍。大將軍說,公主一直很羨慕普通人家的女兒成婚時都有女兒紅。隻可惜公主出生時,聖人沒能給公主埋下女兒紅,恰巧奴家與公主同年同月,所以同奴家做了這筆買賣。”


    作者有話說:


    正在收尾階段,可能不能按時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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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葵姐口中所說的大將軍是裴季澤。


    “其實, 奴家從未想過大將軍真能替奴家尋到鈺郎,畢竟在戰場上尋找一個已故之人的屍骨,簡直比登天還難。”


    “奴家隻是覺得, 這世上如同大將軍這般癡情的男子已經不多見, 所以將酒悉數贈予他。奴家想著大將軍拿了酒, 自然要給公主一個驚喜,所以向公主賣了個關子,卻不曾想,公主竟然不知。”


    “……”


    葵姐紅著眼眶細說著當日之事, 謝柔嘉麵無表情地抿著口中的酒。


    “其實,公主來討酒時,大將軍就躲在後院裏……”


    “當初, 人人都說大將軍喜歡的是那名伎子, 奴家卻從未信過。隻是沒想到,”葵姐長歎一聲,“世事難料……”


    確實世事難料。


    有些失神的謝柔嘉看向窗外。


    外麵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細密冰涼的雨水被寒風裹挾著吹進亮堂暖和的酒館裏。


    葵姐想要去關窗, 指尖才剛剛捧到窗戶, 已經有一隻大手伸過來將窗戶掩上。


    葵姐與他對視一眼, 會心一笑, 一回頭, 方才還坐在那兒的金枝玉葉已經不知去向。


    葵姐忙追出去, 隻見那抹單薄削瘦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街角盡頭。


    她倚著門窗, 又輕輕歎了一口氣。


    身後一瘸一拐的男子走上前握住她微涼的手,想起她提及大將軍一臉崇拜的神情, 有些黯然, “你後悔嫁我嗎?”


    這話, 他自回來後問了不下百遍。


    “說什麽傻話,”葵姐伸手撫摸著他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眼裏的愛意幾乎要溢出來,“對於我而言,無論你變成怎樣的模樣,你都是你。隻要是你,便已足矣。若是沒有你,我這一生,都將在無盡的孤獨與寂寞中度過。”


    他眉目舒展,握緊她的手,“我也是。”


    “你騙人,”她輕哼一聲,“既如此,那你為何不早些回來,害我等那麽久,連女兒紅都送了出去。想一想,我都心疼。”


    “我隻是怕你嫌我……”


    外頭的雨下得越來越大,兩人的聲音也被雨聲掩蓋。


    沿途的燈似乎也有些黯淡,唯有識途的馬兒馱著主人往家趕。


    謝柔嘉不記得自己怎麽出的葵姐酒館,等到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回到府中,一臉擔憂的文鳶正拿著帕子替她擦拭身上的雨水,又忙著叫人準備香湯沐浴。


    身子一陣陣發冷的謝柔嘉卻不肯沐浴,吩咐,“把我成婚時的嫁妝單子拿來瞧一瞧。”


    文鳶也不知她怎好端端想要看嫁妝單子,眼下也不適合多問,連忙去辦。


    片刻的功夫,拿著嫁妝單子去而複還。


    謝柔嘉接過來認真瞧了一遍,果然瞧見嫁妝單子上記有十壇子女兒紅。


    她陡然想起成婚次日,他問過她可有瞧過嫁妝單子。


    她當時心裏對他滿腔怨恨,隨口敷衍他已經瞧過。


    他聽過沉默許久,卻又什麽都沒有說。


    手抖個不停的女子詢問,“酒在哪裏?”


    文鳶忙道:“一直放在酒窖裏。”這回不待謝柔嘉吩咐,她忙叫人去搬了一壇酒過來。


    片刻後,一壇子女兒紅出現在屋子裏。


    一開封,酒香溢滿整間屋子。


    謝柔嘉聞著熟悉的味道,積壓在心頭的孤獨與絕望一瞬間湧上心頭,疼得她忍不住嘔吐起來。


    文鳶見狀,趕緊拿了痰盂上前。


    直到她再也吐不出東西來,才緩緩地直起腰身,吩咐,“去把裴少旻送來的東西拿來我瞧瞧。”


    文鳶聞言,連忙命人去將箱子抬來。


    “打開。”


    箱子裏擱著的都是一些舊物。


    有裴季澤少年時穿過的衣裳,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以及幾十卷畫,滿滿當當裝了一大箱子。


    謝柔嘉伸手拿了一件衣物出來,抖開一看,隻見潔白似雪的衣袖上畫著一隻大烏龜。


    歪歪扭扭的,瞪著兩隻比尋常烏龜要大上許多的眼睛。


    她一眼就認出這是自己的手筆。


    彼時正年少,裴季澤教她學畫。


    她不愛學,便趁他認真上課時,偷偷地在他衣袖上畫烏龜,被他當場抓個正著。


    見他板起臉,她便拉著他的手臂撒嬌,一口一個“小澤”哄他。


    外人麵前端方自持的少年微微紅了麵頰,道:“下不為例。”


    她當時應承得極乖,事後趁他不注意,又偷偷地畫。


    那段時日,愛著白衣的裴季澤總是一塵不染地入宮,又帶著幾隻小烏龜出宮,惹得許鳳洲等人總是笑話他。


    而她,畫畫學得一般,唯有烏龜畫得出神入化。


    她還以為他早已經將那些衣裳丟了,卻沒想到都還留著,甚至保存的這樣好。


    謝柔嘉將衣裳疊回去放到一旁,見裏頭堆放著一個象牙雕。


    謝柔嘉瞧了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來這象牙雕是當時尋來送給蕭承則去嶺南赴任的賀禮。後來裴季澤說他那兒有一把前朝弓弩,拿來送人更好。


    於是象牙雕沒有送出去,她事後沒見著,以為是文鳶收起來,卻沒想到竟然被他藏了起來。


    至於其他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是她送給他的。


    大到一把匕首,小到一隻玉扳指。


    那些年裏,她跟著衛昭他們滿長安的晃悠,瞧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就忍不住要買下來送給他。


    她那時年紀小,總覺得自己喜歡的東西他必定也喜歡。


    且她送過就忘,從來不放在心上,卻沒想到每一個物件他都妥帖收藏。


    謝柔嘉盯著那些東西瞧了許久,眸光落在那些畫軸上。


    每一幅畫都記載著時間。


    她盯著瞧了許久,按照時間抽出一幅徐徐展開。


    漫天飛雪赫然出現在畫卷上。


    再往下瞧,隻見一六七歲大小,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如同鏡麵的銀白色冰麵上舉目四望。


    她身上著了一件火紅的披風,頭上還戴著一個同色的虎頭帽,濃黑纖長的眼睫上還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瞧著好不可憐。


    謝柔嘉陡然想起,這是她七歲那年,她在西苑結冰的湖麵上玩,被六皇弟推了一把,跌倒在冰麵上。


    她想要父親抱一抱自己,可是父親卻抱著六皇弟離開,將她獨自一人丟在冰麵上。


    她傷心到了極點,任誰哄都不肯起來,就在這時,他從天而降出現在她麵前,將她凍得青紫的手裹在手心裏。


    她記得自己當時問他,為何自己的父親不喜歡自己。


    其實這個問題,她問過太子哥哥很多回。可太子哥哥總是答不出。


    她聽人家說他很聰明,定然知曉。


    他當時想了許久,告訴她,她的父親沒有不喜歡她,也許,他隻是一時忘記。


    謝柔嘉信了,為此,高興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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