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號院下發了一個重要文件,要求各大單位配合提供有關人才的資料,我看了一下,我們兵器部就你符合條件。我準備把你報上去,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因為一旦報上去就有可能被調用。”


    “去幹什麽?”


    “不知道,現在什麽都不知道,隻要求我們提供資料。”


    “有什麽條件?”


    “條件是很具體的,總的說:一,專業是數學;二,年輕有為;三,忠誠堅定;四,懂日語。這些你都符合。”


    “我同不同意你大概都會報吧。”他叫趙子剛,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差不多,因為我們沒有第二個人選。”他叫李政,是國民政府兵器部人力處處長。


    趙子剛爽朗地答道:“那就報吧,也不能讓我們兵器部剃光頭啊,好像我們這兒沒人才似的。”


    李政心裏想,我們馬上要來個大人才呢。他想的是陳家鵠,他剛收到陳家鵠發來的電報:


    船過酆都,午後三四點可到,望來車接。


    二


    近鄉情更怯。


    一百多裏水路外,一艘英國曼斯林公司的輪船航行在江道上。後甲板上,剛給李政發了電報的陳家鵠憑欄而倚,盲目地望著渾濁的江水滔滔遠去,若有所思。他滿腦子都是即將見麵的李政。他和李政是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在同一條街上。這條街的名字叫桂花路,地處浙江省富陽縣桐關鎮南邊,站在路的任何一處都可以看見開闊、青綠的富春江。父母都在外地謀生,陳家鵠跟奶奶一起生活,十一歲才被父母接走,離開這條街。當時他覺得自己帶走了這條街的很多東西,木房子、老樹、秋風、春雨、老人、水鬼、瘋子……但在時間的侵蝕下,很多東西都變成了抽象的名字、數字。他的記憶裏甚至沒有一棵桂花樹,這對一個在桂花路上長大的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不知是桂花樹太普通,還是桂花路上的桂花樹太多的緣故。


    如今,關於桐關鎮,陳家鵠最鮮明的記憶是李政,其次是富春江,其他的加起來也沒有他們多。這兩團記憶像種在他手臂上的那顆牛痘,隨著時間的流逝反而在長大。陳家鵠平生第一封信是寫給李政的,迄今為止的最後一封信也是寫給李政的。他在寫後一封信時想起第一次給李政寫信,是在離開桐關鎮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寫的,寫信意味著他要離開李政,而寫最後一封信時他知道他們分別的日子即將結束。他要回去向李政報到,為國民政府兵器部服務,為抗日救國大業盡忠。


    這選擇到底對不對?


    一路上,每一次失眠,陳家鵠都會這樣發問。因為有太多的人不同意、不支持他回國,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可能有的未來,他的博士論文《關於中國古代數學:周易二進製之辨析》剛剛順利通過答辯,並承蒙《數學壇》雜誌主編馮·古裏博士的厚愛,將在來年第一期選發一萬七千字。這很難得。借此,他可以輕鬆留在耶魯執教,可以過上體麵的生活,可以繼續沉浸在由幾何方程式築建的虛擬世界裏。他不知道回去後滿腦子的幾何方程式對抗擊日寇能派上什麽用場,但每當他這樣猶疑時,李政信中的一段話仿佛是有魔力的,總會及時從腦海裏蹦出來,撲滅他的猶疑,堅定他的決心。


    李政這樣寫道:


    除非你已經認定,中國從此亡了,亡了你也不會心痛,否則,將來你一定會後悔的,在民族存亡關頭,祖國陣痛之際,你沒有在場。


    回去就是為了在場,即使手無寸鐵,即使毫無作為;回去就是參與,就是表態,就是心意。何況,李政說兵器部也需要數學人才,雖然是大才小用了,但終歸是有用場的。他就這樣回來了,靠的是李政的一封信和他對祖國的眷戀。


    因為是李政牽的頭,李政代表的又是單位,一路上他主要跟李政聯係。中午,輪船在酆都停靠時,陳家鵠上岸給李政發了一封電報,告訴他情況,希望他派車來碼頭接,因為行李不少。


    廣播裏用中英文通報說,輪船已經進入重慶地界,陳家鵠聽了興奮地跑回船艙,把正蜷在床上打盹的惠子拉起來,帶她到窗前,指著兩岸連綿、陡峭的青山峽穀,大聲地嚷嚷:“到了,惠子,到了,我們回家了!一晃又是三年,也不知我父母他們在重慶過得怎麽樣。”因為興奮,說話時麵部動作太大,戴的假胡子鬆掉了,他想重新粘上胡子,但一時無從下手,便對上鋪的老錢發牢騷,“你看,什麽玩意兒,我連話都不能說。”


    老錢跳下床,幫他粘好胡子,笑道:“什麽玩意兒?就是靠這玩意兒,我們一路上才平安無事。”


    陳家鵠拍拍老錢示謝,興奮令他話多,“我暫時保留我的看法。”


    老錢瞪他一眼,“你們知識分子就是看法多。”


    陳家鵠以眼還眼,橫眉豎眼地瞪著他,“你瞪我幹什麽,你討厭我就出去走走吧,你們當了我們一路的電燈泡還不夠嗎?”他們坐的是二等艙,有八個床位,這會兒其餘四人都出去看風景了,隻剩下他們四個人,說話很隨便。這一路走下來,雙方已經很熟了。


    老錢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鋪,他下鋪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來,像隻猴子。他咚的跳到陳家鵠跟前,正經八百地問:“大哥,你說我們當‘電燈泡’是什麽意思?”


    “傻瓜蛋子!”老錢拽著他往外走,“他罵你你還叫他大哥,走,別給我丟人現眼了。”


    陳家鵠按住胡子嗬嗬地笑,目送他們出門,回頭坐到惠子身邊,繼續剛才的話題,“惠子,我跟你說過,我們家以前不在重慶,去年底才搬過來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說,“你們家以前在南京,因為……戰爭才……”


    “是這樣的,”陳家鵠見惠子一臉愁苦,“你怎麽了,愁眉苦臉的?”


    “我真擔心你的父母不歡迎我。”


    “別擔心,”陳家鵠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讀書人,很通情達理的,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


    惠子想得很遠,“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親戚朋友,那些在戰場上喪夫失子的街坊鄰居,一定不會歡迎我這個侵略者的。”


    陳家鵠笑起來,“你想得太多了,聽我的,別想得那麽可怕。我可以給你屈指算一下。”說著真的扳起手指頭繪聲繪色地給她數起來,“一,我們家新到一地,估計也不會有什麽親戚朋友;其二,鄰居嘛,畢竟是外人,咱們也不必太在意他們;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們的兒子,你是他們的兒媳婦;其五,在中國倫理觀裏,進門的兒媳婦就是女兒。那麽請問,誰家的長輩會不喜歡自家女兒的?”


    “但願如此吧。”


    “不是但願,”陳家鵠信心十足地說,“事實就是如此。”


    但事實並非如此,最早嗅到這股異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趙子剛,李政早早出了門。所以這麽早走,他是想先去給陳家鵠父母報個喜,結果撞了南牆,碰了一鼻子灰。門虛掩著,照理家裏該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鴻、家燕,都沒有人答應。家鴻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們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門又叫了一遍,還是沒人應。李政想會不會陳家鵠也給家裏發了電報,他們都去碼頭接人了。正欲離開,大哥家鴻從樓上下來,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鏡,一臉凶相,像個厲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還以為家裏沒人呢。”


    “我現在也算不了人,”家鴻陰陽怪氣地說,“充其量是一個鬼,一個欲哭無淚、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處在巨大的不幸和悲傷中,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這麽傷心啊,該過去的要讓它過去。”李政已經這樣安慰過他多次,說的都是老話,聽者無動於衷,說者也難生激情,點到為止便轉了話題,“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幹什麽了。”其實他是知道的,家鵠要帶新媳婦回來,家裏需要添置些東西,去買東西了。


    “家鵠的輪船今天到,我要去碼頭接他,你一塊兒去吧。”


    “回來的不是家鵠一個人,”大哥橫了臉,“聽說他還要帶個鬼子回來。”


    “大哥,家鵠這次回來是來參加抗日的,我們兵器部需要他這樣的人才。”


    “笑話,帶個鬼子回來抗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她不是鬼子,她是家鵠原來在日本時的同學。”


    “他讀了半輩子書,同學成千上萬,什麽人不找非要找個鬼子?我看他讀書讀成呆子了!”


    家鴻立在天井裏,把拳頭當錘子敲,敲得桌子啪啪響。李政突然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看著家鴻新生的銀發隨著啪啪響聲從頭頂耷下來,亂七八糟地披散在額頭上,心裏頓時有一種盲目的不安和歉疚。陳家鵠回國的事情是他一手促成的,原以為會皆大歡喜,哪知道冒犯了大哥。他想到,大哥可能已經為這事痛苦幾天了,他的情緒非常惡劣,講大道理等於是火上澆油,自討沒趣,還不如不講。


    他決定一走了之,便慎言而別。


    可走了還是要回來的,現在的問題是,把人接回來後怎麽辦,如果大哥還是這種情緒……李政的心情沉重起來,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異味,仿佛行走在黑夜的山林中,四周傳來窸窣的聲音,把他的心吊起來。他感到膝蓋發冷,小肚子收緊,一種盲目的擔憂包圍了他。


    其實,值得李政擔憂的哪是這個,這個說到底是家裏事,破不了天的。真正該擔憂的事,此刻的李政還一無察覺,但它確實已經發生了——已經有四隻眼睛比李政提前一刻鍾守在朝天門碼頭,他們守候的和李政要接的是同一個人:


    陳家鵠!


    四隻眼睛都戴著墨鏡,墨鏡之上是一頂帽簷寬大的黑呢氈帽。他們的守候是秘密的,正如他們經常幹的事情一樣。


    他們是陸從駿和孫立仁。


    三


    時間往回倒三天,晚上八點半,陸從駿的眼睛守望的東西更是鬼祟。驚人的鬼祟。是一個赤條條的女人!一絲不掛,坐在高腳木桶裏泡澡。水溫五十度,有足夠的熱度,又沒有熱騰騰的蒸氣,宜於觀看。已經是盛夏,這樣泡澡是有點奢侈,但如果是組織為保健殺菌專門安排的,則另當別論。你們是黨國的秘密武器、寶貝疙瘩,戰爭讓你們顛簸流離,精神緊張,這樣泡個澡,既可以洗滌你們身上可能依附多時的毒氣細菌,又可以舒筋活血,安神養氣,提高免疫力。水裏據說加了國外進口的昂貴的植物精油,其實不過是一點廉價的香水而已。


    這是一個陰謀,目的是要抓內賊。


    連日來,陸從駿白天和林容容一起四處找破譯師,到了晚上八點半,他便消失了,誰也找不到他,到了九點半,又準時出現在辦公室裏。這一個小時他就躲在澡堂裏,偷看人洗澡,女的看,男的也要看。


    變態?


    其實不是,他這是在抓內賊。


    這一招,他是從德國學來的。陸從駿在德國海德堡軍事學校學習期間,一個搞清潔的華裔姑娘在深夜下班回家途中被一個蒙麵人強暴了,事發地點在學校操場附近的廁所裏。學校是嚴禁外人進入的,姑娘也證實蒙麵人外麵穿的是便裝,裏麵的衫衣是校服,皮膚細膩,“那東西”粗短而堅挺,像個中國人。當時在校師生中隻有八個中國人,包括六名學生,一名本地華裔教官,一名中國軍方派出去的帶隊軍官。事發當時,華裔教官已經回家,不在現場,足可排除。事發後校方封鎖消息,但私底下卻讓七個有嫌疑的中國人專門做了個功課,安排他們單獨泡藥澡,每人半個小時,美其名曰“身體大掃除”,專供留學生。四個小時後,校方鎖定嫌疑人,是一位姓江的廣西人。經審訊,此人供認不諱,案情大白。


    這件事給陸從駿留下深刻印象,他不知道江某人在洗澡時有什麽異常,露出了什麽破綻。有人認為這是有理論根據的,理論就是弗洛伊德的那一套。當時全世界都迷這位大師,事隔多年,陸從駿似乎也迷上了他,他決定仿效一下,便布置了這個局。這一方麵是迫於無奈,杜先生對武漢來的人都不信任,在沒有肅清內賊之前,規定所有人都不能放出去。封閉一隅,偵查手段非常有限,也許這不失為一個方法。另一方麵,他覺得弗洛伊德的那一套理論是有一定道理的,為什麽人那麽會撒謊、欺騙?是向我們的肉體學習的,我們的肉體從來沒有真實地麵對過自己。


    他興致勃勃地上馬了,實施過程不免鬼鬼祟祟。為了保險起見,他鋪墊工作做得很紮實,專門召集大夥講了一次話,把理由說得頭頭是道,把貓眼做得特別巧妙,把時間安排得特別科學。平時是每天晚上一個小時,每人半小時,一日觀察兩個;周末全天候,上午兩個,下午四個,晚上又兩個。就這樣,從長沙轉移來的總共三十四個人,男男女女相繼被請進了溫暖宜人的木桶裏,今天是最後一個。


    此人叫蔣微,二十四歲,單身,河南信陽人,是偵聽處的骨幹偵聽員。她沒有怪動作,進來後麻利地脫了衣服,坐進了木桶裏……她胸脯飽滿,堅挺,乳頭小小的,粉紅色,右邊腰眼處有一片紅色的胎記。貓眼是特別設計的,隱蔽性很好,能見度又很高,正對著木桶。木桶的位置和朝向是固定的,可以確保泡澡的人正麵對著貓眼。陸從駿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目光,發現她坐進木桶後對自己的胎記大感興趣,又是看又是摸,好像是新長出來似的,不認識,很新奇。撫摸胎記時,她身體保持的姿態使她的雙乳變得更加飽滿,肉鼓鼓的,仿佛隨時要脹開來,掉落水裏。


    陸從駿注意到,她一直沒有正眼去看自己的rx房,好像是別人的私密處,不好意思去看。有一陣子,她手臂不經意間碰了一下乳頭,迅速移開了,像觸電似的,有點驚慌失措,甚至臉都紅了。就在這時,陸從駿發覺自己下身膨脹起來……這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幾天前,破譯處分析科一位姓鍾的密電分析師,是一位中年婦女,一身贅肉,腰跟木桶一樣圓。她一定是個幻想狂,可以把木桶想象成男人,坐進去後就醉了(像被男人攔腰抱住一樣),眼微閉,嘴翕開,舌頭不時伸出來。她在木桶裏酣暢淋漓地自慰了一次,硬生生地把他搞衝動了,幾乎有點強迫性的,和這一次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三十四人中有十一名女性,年齡從五十歲到二十歲不等,都屬於有性要求的年齡,但自慰的僅此一人。男人自慰的比例要大大高於女性,二十三人中有六人自慰,其中一人還來了兩次。這七名自慰者以“不光彩”的方式和內賊劃清了界限,因為在陸從駿看來,一個賊,一個心中有鬼的人,是不會有這份“閑情逸致”的。


    蔣微也被排除了,證據是讓他衝動了。他是審判官,不是色鬼,他躲在黑暗中,用貓眼偷窺,心裏裝滿敵意,色情被完全抽離,一個沒有被徹底排除敵意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他衝動。他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即使被灌了春藥也能用意誌戰勝欲望。他膨脹的下身提前預告他,蔣微是清白的。


    果然,蔣微很快又用新的證據為自己驗明正身,她簡單地洗滌一番後,專心致誌地背起敵人電台的頻率表,其忠心可見一斑。之前,另有四男一女也曾有相似的表現,借泡澡之際做功課,有背敵情資料的,有帶了資料手冊來看的。還有兩個小夥子,對著天花板向在戰場上死去的親人發誓,意思是他們已經榮幸地進入黑室工作,今後一定有機會為亡者報仇雪恨。還有兩個小姑娘和一個在食堂燒飯的夥夫,前者以哭的方式,後者以罵的方式,表達了他們不願意在這鬼地方過這種“監獄”生活,希望早日離開這裏。


    以上十八人屬於當場被排除,因為他們有硬邦邦的證據,昭然若揭,顯而易見,無須再費什麽神。剩下的十六人,需要根據在案的記錄去做進一步分析研究才能有答案。這天晚上,陸從駿準備回辦公室去好好研究這些人的資料,爭取再排除一批,憑他的印象至少再排除十來人是沒問題的。


    至此,雖然尚未結案,也不敢保證最終一定能完美結案,但他對自己出的這一招還是較為滿意的。這不僅僅是個抓賊的手段,也是他了解下屬的一個絕佳過程。通過這半個多月的暗探、偷窺,他覺得自己基本上掌握了這個院子,一種主人的感覺找到了。


    與往日一樣,時辰一到,九點半,陸從駿照例出現在辦公室裏。林容容如影相隨地跟進來,懷裏夾著一隻講義夾。他知道,那夾子裏可能是又一個破譯師候選人的資料。


    “放這兒吧。”他指指桌上的一遝資料,“我等會兒看。”這裏已經摞了有十幾個候選人的資料。


    “你很累嘛,看上去。”林容容還是老樣子,大大咧咧的。


    “我是想到有這麽多資料要看,覺得累。”


    “那我跟你說一下吧,你聽著要輕鬆一點。”林容容把放了一半的講義夾拿回來,準備打開來給他講解一下。就在這時,丁零零,桌上的電話機響了。陸從駿拿起電話,剛說一聲喂,身體就下意識地立起來,這讓林容容馬上猜測,電話那頭一定是杜先生。


    錯!


    電話是他在三號院的老上司傅將軍打來的,彼此一番客套後,對方說:“我知道你在找人,我手上有一個,我敢說一定是你做夢都想要的那個,你不想來見見我嗎?”


    “您在哪兒?”


    “辦公室。”


    放下電話,陸從駿急忙穿上外套,匆匆出門。他不知道老上司手上的“那個人”是什麽人,因為他在找的是兩種人:一為內賊,二是外援。


    四


    三號院租用的地盤原來是一家廣東潮州人的會所,在渝中區中山路,是個套著五道門的狹長形院子,前後連著兩條街道,建築多為木造,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和酸氣。三號院入駐後,做了一些改造,拆掉了以前的眾多門牌、門檻,修了一條轎車可以出入的通道。從五號院過去,要不了半個小時,車子已經停在傅將軍的辦公樓下。這是陸從駿熟悉的世界,誇張一點說,這裏還殘留著他的氣息。


    將軍親自來開門。


    “您好,局長。”老稱呼,懂忌諱,不帶姓。


    “應該叫老領導了。”傅將軍笑道,“你坐了飛機呢,連升兩級,現在已經跟我平起平坐了。”


    “謝謝局長栽培。”庸俗的客套話是放下身段的最好姿態。


    “不敢當,栽培你的是杜先生,他這次栽培你連我都是保了密的。不過說到底栽培你的還是你自己,方方麵麵都過硬。”將軍上來握住他的手,緊緊地握著,“好啊,祝賀你。”


    兩人邊說邊到客廳坐了。略為閑聊,將軍便言歸正傳,“我看了一號院下發的文件,知道你在找破譯師。”


    “我要找的人多,”老部下笑道,“破譯師隻是其中之一。”


    “還要找什麽人?”


    “賊骨頭,原來那些人中有內奸。”


    “這我幫不了你,你也不需要我幫,你這個腦袋鬼點子多,鬼怕你。”


    “你身邊有破譯師?”


    “你找得怎麽樣?”


    “找了一批,但沒有最後定。”


    “要多少人?”


    說到工作,老部下便露出所長的口吻、職業的眼神,“這很難說,隻要找對了人,有一個也許就夠了。”


    將軍幹脆地說:“我給你推薦一個人,我敢說他一定就是你最想要的人。”


    所長專注地聽著將軍娓娓道來,“這個人我見過一麵,幾年前,我去日本公幹,順便去早稻田大學看一位同鄉,他在那兒當老師。閑談中,同鄉向我講了這個人的一件事,讓我很好奇,吸引我想見見他,同鄉便帶我去了。那年他也不過二十二三歲吧,但一看就是英氣勃發,談吐非常有見地。當時他正在讀日本數學泰鬥炎武次二的博士生,深得導師的喜愛,經常代導師給學生上課。我們去找他時他正在給學生上課,那課堂上的人啊,簡直可以說人滿為患,走廊上都站著人。我納悶怎麽會有那麽多人來聽他的課?原來就因為‘那件事’——令我好奇的那件事——使他成了學校名人,至少在數學係,學生們都想認識他。”


    那件事情是這樣的:數學係一位學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道超難的數學題,把係裏所有同學和老師都難倒了,包括他們的導師炎武次二也解不了,最後是他把那道難題解了,他的名聲從此傳開。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過了沒多久,一位日本大佐軍官到學校來找他,給他優厚的待遇,請他去陸軍情報部門工作。他不從,堅決不從,好言規勸,威逼利誘,都不從。


    將軍說:“因為是中國留學生,軍方無法強迫他,但可以刁難他,給他設置種種限製,阻止他繼續讀炎武次二的博士。第二年,他被迫離開日本,去了美國……”


    所長問:“日本軍方為什麽要招募他?”


    將軍說:“因為那道超難數學題其實是由一份美國密電置換出來的。就是說,誰解了那道題就等於破了那份密電,日本軍方因此認定他是破譯密電碼的奇才……”


    將軍說:“他老家是浙江的,十來歲時隨父母親遷居南京。他父親是中央大學的一位史學教授,德高望重,對甲骨文深有研究,是這方麵的南派權威;母親是國民政府首任浙江省省長的嫡親侄女,大家閨秀,其父也一度官至水運部部長。南京淪陷後,他們舉家來了重慶……”


    將軍說:“像他這種人才,又有那麽強的愛國心,正是黨國需要的,所以我一直在關注他。前不久,我聽說他已經從美國回來,到武漢了,我想他應該會來重慶,憑你的能力總不會找不到他吧?”


    所長認真地點點頭,“我會找到他的,他叫什麽名字?”


    將軍抑揚頓挫地道:“陳—家—鵠—”


    五


    當然找得到,這太容易了!


    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地方,哪有找不到的理?不到一天,陸從駿全搞清楚了,家住哪裏,兄弟姐妹幾個,何時離開美國,什麽時候在香港上了岸,怎麽到了武漢,現在哪艘船上,估計哪一天到重慶,一清二楚。這比他在身邊找賊容易得多。賊在暗處,會躲藏,陳家鵠在明處,立不改姓,坐不埋名,一路寫信發電報,隻要用心去找,遍地都是消息。通過駐美國大使館的肖勃武官,陸從駿還打探到了關於他的很多常人不知的情況。


    當時軍統勢力大得嚇人,任何部門都安插有人,像駐美國大使館的肖勃武官,真實身份是軍統美國站站長。那時候在美國讀博士的人不多,能在耶魯這種名校讀的更是屈指可數。所以,肖勃認識陳家鵠。肖勃發來專電一封,向陸所長介紹陳的情況,對他在數學上的才能,肖武官推祟有加,為此也曾經想發展陳加入軍統。但有一個情況很特殊,就是他身邊有個女人,是個日本人,兩人相戀多年,所以肖勃最終還是不敢發展他。據肖勃介紹,陳和那個日本女人回國前已經結婚,女人跟著他回中國了。


    這情況著實令陸從駿高度重視。如果沒有這個情況,他可能在碼頭就直接把人接走了。他等米下鍋呢,這種人才哪裏去找?可身邊有個日本人,不得不叫人多思深慮。這天他所以親自去碼頭看他,偷偷看他,就想證實一下情況是否屬實。


    果然如此!


    即使下船的人再多,場麵再亂,陸從駿也能對著照片認出陳家鵠。他外表俊朗,舉止異樣,在人群中可以一下凸顯出來。有些人的才華是寫在臉上的,陸從駿第一次見到陳家鵠就油然想起老上司傅將軍形容他的一個詞:英氣勃發。他腳步有彈性,臉上有異彩,身上有傲氣,卻絕無半點俗氣,有的是大氣、霸氣、正氣。一對濃密又長的眉毛,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無不令人產生好感。陸從駿像個女人一樣,看了外表就喜歡上他了,他有一種預感,這人就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身邊的人,叫人大倒胃口,一看她投手舉足的樣子,確鑿無疑,肯定是個日貨;那種櫻花碎步,那種禮數,那種笑容,讓人一目了然,讓人下意識地生出厭惡。


    這年月,在中國,日本人和魔鬼同名!


    這年月,在中國,到處都是日本人,明的,暗的。此時,在陳家鵠身後就有兩個日本人亦步亦趨地暗暗跟著,他們是二十分鍾前才“認識”陳家鵠和惠子的。


    二十分鍾前,輪船靠岸,船上的人都開始準備下船。與陳家鵠他們同艙的客人中有一家子,一個中年婦女,拖老帶幼,行李一大堆。老錢和小狄幫了他們一下,把他們的行李從架子上取下來,送出艙門。回頭時,老錢猛然看見陳家鵠已經卸了裝,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你怎麽卸裝了?”老錢嚇了一大跳。


    “不卸裝來接我的家裏人怎麽認得出我?”陳家鵠笑道。


    老錢板著臉說:“你能認出他們就可以了嘛。”


    陳家鵠搖搖頭,“我不想那個鬼樣子去見我父母,他們會見怪的。這是我第一次帶太太回來,我要給他們留個好印象。”


    老錢指指丟在一邊的假胡子,“還是戴著,這上下船時是最危險的。”


    陳家鵠斷然拒絕,“行了,沒事的,要有事早該有事了,你啊,就是神經過敏。走走走,下船,下船,到家了。”


    老錢把假胡子收起來,一念之差,並沒有堅持叫他戴。但他還是沒有忘記告誡陳家鵠,“我馬上要跟你分手了,請你記住,鬼子盯著你呢,現在看是一時擺脫了,但我估計敵人會繼續追蹤你的。”陳家鵠嘴上說知道,但心裏是大不以為然,巴不得他們趕快離開。“你去哪裏呢?有人來接嗎?”老錢說有人來接他們,讓他別管,“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說著,他們都往外走去,加入了人流。


    船在路上走了十天,大部分人都擠在末等艙裏,一路上沒有洗澡,天氣又熱,人群裏空氣非常渾濁,臭氣洶洶,陳家鵠和惠子幾乎同時受到這股惡臭的襲擊,腳步下意識地停下來。惠子不慎踩到了後麵一個人的腳,連忙道歉,急不擇言,說的是日語。陳家鵠及時捂住惠子的嘴,用國語道歉。對方很客氣,笑笑而已。但後麵有兩個人,一男一女,顯然聽到了惠子剛才說的日語,對惠子和陳家鵠多看了幾眼。


    他們就這麽“認識”了惠子和陳家鵠。


    這兩人實為鬼子派駐重慶的特務,男的叫陳村,女的稱桂花。陳家鵠執意不戴假胡子,馬上就付出了代價。日後鬼子正是從這個“一麵之交”上,斷定陳家鵠已經身在重慶了。


    六


    桂花真名叫宣歎,自小在東北長大,中國話講得地道,後來又在上海待過多年,阿拉阿拉的上海話也會講,扮個中國人沒問題。她化名為桂花,在重慶中山路上開了一家糧店作掩護開展特務工作,借此常跑上海、南京,拉人入夥,壯大力量。如今,她的組織在重慶已是數一數二的規模了,她的男人也剛剛被華東派遣軍司令部特高課授予少佐軍階,意味著多年的付出終於修成正果——被納編了。男人以前在東北犯過事,睡了上司的一個姘頭,因此被開除軍籍,四處遊手好閑,認識了桂花後才改邪歸正,重操效忠天皇的舊業。


    男人叫伊村騰昌,化名陳村,自授了少佐軍階後,桂花和內部人士都叫他“少老大”。桂花是個男權主義者,喜歡做男人的綠葉,少老大在她的扶持下越來越像個老大,心狠手辣,詭計多端,但表麵卻中庸溫和,麵沉似水,說話慢悠悠,陰凍凍,好像從來不會著急上火。隻是,一旦發怒也是有血火的,爆發力十足。


    他們來重慶不到一年,但發展了一個重要人物:馮德化警長,本地人,主管城區治安。馮警長屬於自投羅網的,那時候他還是下麵一個片區的小警長,每天要到轄區走走,逛逛。有一天在街上巡邏,看到一個女人在他前麵走,一步一搖,屁股翹翹的。他跟著她走,眼睛離不開她翹翹的屁股,看著看著,下麵不老實了,翹起來了。下麵決定上麵,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走上前攔住了她。經過簡單的盤問,搭訕,他預感這是一個可以搞到手的外地女子,心花怒放,請她去重慶飯店喝了咖啡。一來二往,女人一直吊著他胃口,卻始終不肯跟他去開房間。有一天,女人開了房間請他去,他興衝衝去了,見到的卻是一個男人和一根筷子長的金條。


    男人開門見山跟他說:“你拿這根金條可以睡一千個女人,但別對我的女人動心思。”


    警長同意了,收下金條,走了。


    男人回去對他的女人說:“是一個小惡棍,可以拉他入夥。”


    女人說:“就是太小了,我們需要更大的惡棍。”


    男人說:“我們可以再用一根金條把他培養成大惡棍,又貪財又好色,這樣的人不好找的,就是他了。”


    就這樣,馮小警長當了大警長,同時成了他們的俘虜、夥計,經常出入中山路的糧店。有了更大的馮警長加盟,少老大和桂花明的暗的生意都如虎添翼,蒸蒸日上。兩根金條物有所值啊。


    糧店地處中山路甲二十七號,一棟沿街的老式木板房,上下二層,另有一層閣樓;前後有門,前門臨街,後門連著一個小院,種有兩棵柚子樹,蓋有兩間臨時建築,一為雜貨間,二為茅房。臨街的一樓做了店麵,夥計是個幹瘦老頭,跛足,人稱幺拐子。這會兒,他正在打盹,聽見外麵傳來說話聲,醒了,正準備出來看,馮警長已經闖進來。


    “請,請,少老大在樓上等你呢。”幺拐子是馮警長介紹來糧店的,他對這份工作十分滿意,對馮警長自然是尊敬有餘,說話間已經把腰彎成了一張弓。


    馮警長從樓梯上吱呀吱呀地上去,徑直進了房間,沒看見人,喊了一聲:“少老大。”少老大從閣樓上下來,見了馮警長,客氣道:“大警長來了,屋裏都要亮堂一些。怎麽樣,有結果了嗎?”


    “我四處找人打聽了,都不知道。”馮警長搖著頭說。


    “都知道就不叫黑室了,”少老大遞給馮警長一支煙,“這是現在重慶最大的秘密。”


    馮警長是懂規矩的,接了煙連忙先給少老大點燃。“最大的秘密就是最大的難度。”他給自己點了煙,坐下後說。


    少老大挨著馮警長坐下,拍著他大腿說:“你不是在裏頭養了內線的嗎,我們這次行動能夠這麽順利,不就是靠你養的人及時提供消息。”他們說的是x—13行動。


    “那是他(她)在長沙發出的情報,現在到了重慶,他(她)至今還沒有出來跟我接頭。”馮警長指代不明地說。


    “怎麽回事?”


    “不知道。”


    “會不會出事了?”


    “不知道,但我想是不會出事的。”


    “為什麽?”


    “出了事總會有風聲的,我聽說他們中還沒有一個人出來過。”


    “聽誰說的?”


    馮警長看他一眼,“你不認識的,也沒必要認識。”


    少老大盯著他說:“你對我有秘密。”


    這倒是真的,但既然是秘密,馮警長怎麽可能輕易告訴他?他隻是含糊其辭地說:“我們都有秘密,秘密能夠保護我們。”


    少老大下達命令,“不管怎麽樣,這個任務你必須完成,上麵盯得緊著哪。”他手一揮,指著閣樓說。閣樓上有一部電話,剛才他就在上麵打電話。


    “哪有這麽容易呀。”


    “重慶就這麽大,你馮警長又這麽有本事,不可能找不到這個地方的。你在長沙都能找到它,現在到了重慶,在你的地盤上,還會找不到?”


    馮警長的本事真是不小,兩個月前他跑了一趟長沙,少老大開始以為他隻是為了騙個活動經費去玩的,哪知道他把長沙的黑室攪翻了天!正是因為馮警長在裏麵成功發展了內線,透露了地址,才引來敵機一陣狂轟濫炸。緊接著,x—13絕密行動又是他的內線及時提供了準確的消息。在少老大看來,有這麽可靠的內線,黑室遷到天上都是找得到的。但一個月來,明知內線已經抵達重慶,卻是杳無音訊。情況發生了變化,陸所長關門打狗,搞鐵桶陣,內線出不來了。


    “我的內線出不來,我也沒有辦法。”


    少老大拍拍馮警長的肩膀,說:“我知道,你會有辦法的,需要一點活動經費是不是?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說著走到床前,從枕頭下抽出一個信封丟給警長,“呶,先用著,看它能不能幫你想想辦法。”


    馮警長不客氣地收了錢,“好,我盡量吧。要說清楚,這是活動經費,不是工資。”


    少老大爽快地說:“等你搞到了黑室的地址,我給你雙份獎金。這個任務是你給我找來的,不能半途而廢,讓別人撿了便宜。”


    自上個月起,南京得知長沙黑室西遷,即給少老大壓了擔子,要他務必找到新黑室的地址,徹底搗毀它,行動代號就叫“斬草除根”。那時候,陸從駿還不知道黑室已經西遷,更不知道他有一天會去掌控黑室,可見敵人的嗅覺是何等的靈敏。


    好在他們暫時還沒有嗅到陳家鵠的“氣味”,不過也快了。


    七


    陸從駿並不喜歡重慶。


    這個城市像個山村,樓房大多築在山坡上、轉彎角、低窪地,出門就是台階路,潮濕,陰暗,長著藏汙納垢的青苔,散發出渾濁的黴臭異味。街道狹窄、肮髒、雜亂,迷宮一樣的胡同裏,四處是小偷、野狗、妓女、騙子、閑雜人員。關鍵是陸從駿很快發現,在這裏表麵上的友好中,暗藏著錯綜複雜。他們第一批運過來的裝備,從朝天門碼頭到駐地,不到五公裏路途,居然少了七支手槍、兩部收音機,還有幾袋大米和一箱壓縮餅幹。他們是逃兵,敗兵之將,沒有人打心眼裏歡迎他們。歡迎都是虛假的,笑裏藏刀,綿裏藏針。


    與南京相比,這個城市的好處是女人都長得水靈,皮膚細膩潔嫩,目光嫵媚,多風情,容易得手。妓女是不要說的,天下妓女都跟屠夫刀下的肉一樣,隻要你肯花錢都吃得到嘴的。叫人開眼界的是那些女人,所謂的良家婦女吧,對陌生男人沒有那種古板的戒心和矜持,很好接近,甚至也容易吊到手。這可能就是重慶所謂的碼頭文化的獨特內容吧,色情味很濃。


    陸從駿曾經想過,要是早十年來這兒,他可能也會喜歡這個城市的。他在三號院時手下有七八個年輕人,來重慶前大多沒碰過什麽女人,來了不到半年,睡過的女人都比他多了。他們偶爾會跟他吹噓重慶女人怎麽怎麽個好,甚至說出不少淫穢的細節。這一定程度上促使他提前把妻子折騰到了重慶。在戰火紛飛的年月,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好在他手上有些特權。


    陸從駿的家就在山坡上。


    陳家鵠的家也在山坡上。


    不同的是,陸家坐的是小山坡,坡緩,門前是水泥路,可以行車;陳家坐的是大山坡,在山腰上,一條狹長的巷子,入口就是七級台階,車子根本沒法開進去。順著這條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頭,曾經是這個城市的校場,殺人砍頭的地方,現在是一片亂墳崗。


    巷子叫天堂巷,把殺人、埋死人的地方叫做天堂,這是國人素有的智慧和膽識:不怕死人,怕活人。陸從駿已經在地圖上見過這條巷子,但還是第一次實地來看。看了以後,他很滿意,因為這條巷子很窄,隻有一米多寬,而且陳家對門的房子比陳家要高出一米多,如果把對門樓上的房子租下來,很便於觀察陳家的動靜。剛才在路上,他已經做了決定,要對陳家鵠和他的日本女人考察一番。五號院是敵人的眼中釘,敵人想方設法要插人進來,誰敢保證陳家鵠一定懷的是赤子之心?尤其是他身邊的那個女人,看上去文靜、單純、善良,像良家婦女,但也可能是假象。不叫的狗最會咬人,披著羊皮的狼更可怕。


    “對門是什麽人家?”陸從駿從天堂巷出來,上了車,問隨行的孫處長。


    “房東沒見著,現在裏麵住了四戶人家,都是逃難來的。”老孫昨天已經來看過,摸過情況。


    “請走一戶,讓小周過來蹲點,給我二十四小時盯著。”陸從駿吩咐道,“主要看他們跟什麽人來往。”


    “知道了,我回去就安排。”


    “今天去接他們的是什麽人,我怎麽有點麵熟?”


    “是兵器部的人力處長,叫李政。”


    “他們是什麽關係?”


    “不知道。”


    “了解一下,最好能找到一兩個他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


    “嗯,明白。”


    “走吧。”


    老孫發動車子,準備走,突然從汽車的後視鏡裏看見一對母女急衝衝地跑過來,“快看,那是陳家鵠的母親和妹妹。”陸從駿回頭,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和一個年輕的、紮著兩條羊角辮子的姑娘,提拎著不少東西,咚咚地小跑著,轉眼跑進了天堂巷。後麵還跟著一個滿頭銀發的老頭,空著手,不緊不慢地走著。


    “嘿,”陸從駿回頭說,“陳家鵠長得像他母親。”


    “對,很像。”老孫一邊開動車子,一邊看著所長說,“看來這人真是有才。”


    所長問他:“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老孫笑道:“俗話說,兒子像爺爺,有福,兒子像母親,有才。”


    這叫什麽理論?所長不以為然,“照你這麽說,那姑娘也就一定沒才了,我看她長得也很像她媽的,跑步的樣子都像,都是往一邊傾,明顯是一隻腳要短一點。”


    “她是個假小子,性格很開朗。”老孫說,“昨天我跟她去了學校,她跟同學們在演一出戲,她演的是一個把鬼子活活掐死的女英雄,演得還真不賴。”


    “她在哪兒讀書?”


    “中央大學,學氣象的,四年級,明年就畢業了。”


    “叫什麽名字?”


    “陳家燕。”


    “就兄妹倆?”


    “不,還有個哥哥,叫陳家鴻,今年三十二歲,比陳家鵠大四歲,他很不幸。”


    “怎麽了?”


    “在來重慶的路上,他妻子和兩個孩子都被敵人的飛機炸死了,他自己也受了重傷,一隻眼睛瞎了。”


    “他娘的,還有這事,”陸從駿罵了一句娘,“這麽說這家人跟鬼子有深仇大恨啊。”


    愛屋及烏,恨又何嚐不是?盡管心裏知道,因為自己的不幸而恨兄弟娶日本人為妻是沒道理的,但要讓這份理性指揮自己的心緒又談何容易。大哥陳家鴻聽見李政接他們回來的聲音,遲疑再三,終於還是按不住熊熊心火,從後門悄悄溜掉了。這會兒他正在山上的墳地裏溜達,恨不得鑽進墳墓去,一了百了。大哥溜了,小妹和父母親都去街上采購東西未回來,所以屋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壺水在爐子上吱吱地冒著熱氣。陳家鵠回了家,猶如置身異地,沒有親人相迎,沒有鄰居觀望,甚至屋子裏沒有一樣熟悉的東西能夠喚醒他的記憶。倒是惠子,找到了回家的感覺,把爐子上吱吱響的開水摻了,又找來茶具,給李政和陳家鵠泡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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