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熹微的晨光賣力地清掃著黎明前的暗黑,由東向西,掃過山嶺,掃過江水,掃過城市,掃過西郊。黑夜過去,遠處的山巒、田野、農家、樹林,全都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略帶憔悴蒼涼的客顏。一隻角上盤著韁繩的老牛從一個草垛後麵走出來,翕動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農家院落的狗們也紛紛跑出門來,拖著一種淒厲的怪聲,朝著田野、朝著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掃走黑暗,卻掃不走人們心底的恐懼與悲傷。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廠的悲慘景象,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救援人員已從廢墟裏挖掘出一百多具屍體,大多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連腦袋和四肢都炸飛了,僅剩胸腔,血淋淋地擺放在瓦礫遍布的空地上。這次轟炸,炸毀房屋上萬平米,炸死軍民一百二十七人,多為被服廠員工和家屬,廠長石永偉一家三口無一幸免。那個臨時被調到庫房去當保管員的老門衛,由於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庫房內,和幾百噸被服一起燒成了灰,連屍骨都沒了蹤影。老孫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飛了,除了找到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外,別的什麽東西蕩然無存。除了小林外,黑室還有三名戰士遇難。


    老孫和小周也受了傷:小周被一塊炸飛的瓦片擊中頭部,老孫的脖子則被飛來的彈片劃傷。此刻,他們剛接受了救治,頭上和脖子上裹著白紗布,正從醫院出來,看見陸所長垂頭喪氣地立在風中,好像在等他們——其實是在等車。


    不一會兒,車子開過來,停在陸所長身邊。


    老孫看所長要乘車走,追上去問:“你去哪裏?”


    “我還能去哪裏?杜先生那兒。”陸所長知道,這一切都是由於他對敵情判斷有誤造成的,他必須馬上去向首座匯報、認錯,去遲了,錯上加錯,罪加一等。


    老孫勸他:“還早,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別累垮了身體。”


    陸所長淒然一笑,“腦袋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什麽身體。要剮要殺,都聽憑他發落了。你們沒事吧?”


    都說沒事,老孫還說要陪他去。陸所長擺擺手,不置一詞,遲緩而默默地上了車。一夜之間他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隻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二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將風度,極少對人發火,可今天他一看見陸所長,就禁不住怒火衝天,拍著桌子吼道:“陸從駿,你都給我幹了些什麽?我完全可以叫人槍斃你!就是為了給薩根下個套,居然惹出這麽大一堆事來,毀了一個軍工廠,還死了那麽多人,而且大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槍斃你,那些死者的亡靈也不放過你!”


    陸所長垂頭肅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著罵:“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麽大代價,竟還一無所獲,薩根照樣逍遙自在,我們照樣奈何不了他。說。你還有什麽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餿主意,搞什麽暗殺活動,你想殺他不如先殺我。告訴你,他必須活著,但同時又必須給我滾蛋,滾回美國去!”


    此刻哪有什麽高招,還沒有完全從噩夢醒過來,陸所長呆呆地立著,等待杜先生繼續罵。他不怕罵,他渴望罵,從某種意義上說。罵得越凶,處罰就將越輕。罵是親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沒有現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見自己像個暴徒一樣大發雷霆。”


    陸所長一個立正,敬禮告別。


    杜先生指著他鼻尖警告他:“記著,我不是不處罰你,是暫時將頭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務,我就摘了它!”


    脖子上不覺颼颼地掠過一縷涼氣,直到回到自己的車子裏,陸所長才漸漸緩過神來,撫摸著涼颼颼的脖子,癱靠在椅子上長籲短歎。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與悲哀,別看他平時威震四方,人見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實都掌握在他人手裏。他早已被捆在一個強大無比的巨物上,變成了它的一枚釘子,他要畢其一生,竭其全力,為它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腦袋。


    老孫是忠誠的,雖然沒跟陸所長去賠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陸所長緊捏著,回到單位,才小睡一會兒便被杜先生要槍斃陸所長的噩夢驚醒了。醒來後他一直在辦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長回來,同時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將功贖罪。這會兒,他聽到陸所長回來了,連忙出去迎接。


    “回來了?”


    “嗯。”


    “沒事吧?”


    “怎麽可能沒事。”


    “杜先生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沒槍斃我就算燒高香了。”


    “下一步怎麽辦,那些人抓不抓?”


    “抓誰?”


    “糧店那幫家夥,我的人已經守了整整一夜,還等著你下命令呢。”


    “他娘的!”陸所長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真是昏了頭我,怎麽把這事給忘了。抓,立刻抓!”


    老孫恨恨地說:“本來早就該抓,這幫王八蛋,殺了我們那麽多人。”


    所長說:“抓他們可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治那個王八蛋,薩根那個王八蛋l現在我們要把他趕走,叫他滾蛋,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把糧店那幫家夥抓了,抓了活口好審問,收集證據!”


    老孫問:“要不要向杜先生請示一下?”


    陸所長瞪一眼,“請示什麽?還想遭罵啊。這不明擺的事情,有什麽好請示的。就是到時你一定要注意,如果那個王八蛋在場,千萬不能傷著他,否則杜先生非把我勒死不可。這狗日的是外交官,有護身符,我們暫時動不了他。”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老孫說。


    “如果他不在場,”陸所長想了想說,“一定要抓個活口,今後可以指控他。”


    “明白。”


    老孫領命而去。


    三


    可惜的是,這次行動又失敗了。


    原來,敵人早懷疑小周的身份。看到他和老孫一起走進糧店,盡管裝得像是一個主人、一個棒棒,是來買米的,但總是有些異樣,經不起審視。那個坐在櫃台裏負責收錢的日本特務,感覺到他們提的米袋子裏好像藏著槍,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從櫃台下麵拖出一支槍來,率先朝他們射擊,好在老孫和小周有備而來,避閃及時,迅速還擊,擊傷了他。


    糧店裏頓時槍聲大作。


    樓上的少老大聽見樓下的槍聲,知道有人來端他們的窩子了,一邊吩咐桂花燒毀文件資料,一邊也找出槍來朝樓下射擊。受傷的日本特務寧死不降,負隅頑抗,他發覺老孫他們想抓他活口,更是囂張,挺身而出,連連擊發,一邊指揮幺拐子往樓上撤退。幺拐子農夫一個,哪裏見過如此場麵,槍聲一響,嚇得渾身顫抖,手裏的槍怎麽也拉不開栓,逃跑也選錯了路線,竟往後院溜,正好被埋伏在外邊的戰士擒住。


    受傷的日本特務從樓梯上的窗戶裏發現幺拐子被擒,居高臨下,對著幺拐子頭頂開一槍,打得他腦袋開花,當場斃命。接著,他又準備朝老孫的手下開槍,情急之下老孫一槍奪了他的命。


    少老大和桂花隔著樓板襲擊樓下,火力很猛,一時間小周很被動,有生死之虞。老孫帶人冒死往樓上衝,高喊著要抓活的。少老大知道情況不妙,放火燒了房子,帶著桂花拚命突圍。當他發覺難有逃脫的希望後,他把最後的子彈給了桂花和自己。


    老孫等人衝上來,奮力撲滅了火,翻箱倒櫃、破牆挖地搜索,結果既沒有發現電台,也沒有發現密碼本,所有可能成為證據或有用的東西,都化為一堆灰燼。那堆灰燼冒著絲絲熱氣、神氣活現地躺在燒焦的樓板上,對所有來看它的人發出陣陣嘲笑。


    杜先生從電話上得知消息,大怒,可又實在不想開口罵人,什麽話都沒說,憤憤地掛掉了電話,對身邊的秘書發牢騷:“連個活口都抓不著,飯桶!一群飯桶!”


    跟秘書發牢騷挺沒趣的,反而暴露了內心的無助。杜先生氣哼哼地去院子裏踱步,散心,泄氣。中午吃飯前,他有了主意,回來對秘書發號施令:“立刻通知新聞辦,就鬼子炸我被服廠這個事馬上組織一篇特稿,明天讓我們所有報紙都在頭版登出來。”


    第二天,一篇題為《美外交官勾結日軍,我科研基地夜遭襲擊》的文章就在當地所有大報小報隆重刊登出來,大膽而又辛辣地揭露了事實真相:


    茲我軍管某科研基地夜遭敵機偷襲,夷為平地,百餘人葬身火海。發生這一特大慘劇,事因美利堅駐華使館內出奸賊,無恥為日本軍方當走狗所致。


    據悉,美利堅大使館工作人員xx,利用職務之便,探得我軍管某科研基地的地址。在親自前往查看、確認無誤之後,xx將此地址向日軍透露。該科研基地係我軍遠程武器研究中心所在,曆來為日本軍方所忌憚。得到xx提供之地址,日軍如獲至寶,立刻組織了這場轟炸,導致該科研基地在無任何防備下,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工作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一百二十七人全部遇難,我軍的遠程武器科研工作也因此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日本為我敵國,其野蠻凶殘無恥世人皆知,做出此等禽獸行徑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美利堅係我國盟友,本應與我國政府、軍隊、人民同心同德,並肩抗擊日寇的侵略暴行。孰料大使館內竟會隱藏xx這樣的無恥敗類,不但視兩國盟約於不顧,更做起了日本人的走狗,幫助日鬼破壞我核心機構,殺戮我抗戰精英和無辜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然,我們堅信xx的作為隻是他的個人行為,於情於理,美利堅國都不可能允許自己的使館工作人員為日本國效力。故,我等切望美利堅國駐華大使詹森先生能夠珍視兩國友誼,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依法對xx進行處理,還死者一個公道,給生者一份信念……


    消息一下傳遍山城的大街小巷,民怨沸騰,罵斥之聲直指美駐華使館。有個老人氣得不行,又無處發泄心中的憤怒與怨恨,竟從自家茅廁裏掏了大糞,挑到美國大使館,將那臭氣熏天的屎尿倒在門前。有幾個放學回家的小學生,還潛到美使館後麵的梧桐林裏,用彈弓瞄準玻璃窗,一齊朝它發射小石子,打碎窗玻璃數塊。


    事實上,這也是杜先生差人安排的。


    杜先生的用心似乎未能瞞得住陸所長,後者看到報紙後,像迷航已久的水手突然看到了一線陸岸,興奮地拍著桌子對老孫感歎道:“妙,妙!真不愧是杜先生。居然在倉促之間想出這麽一手反客為主的高招,我想現在美國大使館裏一定鬧翻天了!”


    老孫卻擔憂地說:“你怎麽還高興?美國人在中國這麽多年,什麽時候受過這種氣?他們肯定要對我們興師問罪,這樣要趕走薩根豈不是難上加難了?”


    陸所長訓斥老孫目光短淺:“你呀,怎麽就這麽笨,難怪老是把我們的事辦砸!我們現在急需大使館的官員跟我們坐到一張桌子上來論理,問題是他們憑什麽要這麽做?他們一無義務,二無責任,不可能聽憑我們擺布。換言之,我們已經到了有力氣沒法使的時候,龍遊淺水,虎落平陽,非常之境地必須采用非常之手段,否則就是坐以待斃。杜先生這麽做等於是把包袱扔給了他們,他們無論接與不接,都會前來興師問罪。來了,我們就有了對話的機會。”


    “問題是我們還沒有拿到薩根是間諜的證據。”


    “是啊,這隻老狐狸。”陸所長說,“不過我想杜先生一定自有主意,否則他不會貿然去捅這個馬蜂窩的。他既然敢捅就一定有他的後續手段,絕不會被馬蜂蜇到。”雖然不知道杜先生有什麽主意。但自己倒是有了一個主意,“既然杜先生已經主動出擊,我們也要該有所行動。”


    “怎麽行動?”老孫問。


    惠子到底是不是薩根的同夥,陸所長一直在猶疑中,他希望她是,所以格外擔心她不是。到底是不是?機會來了!陸所長有些得意地說:“你快去買一份報紙給陳家鵠送去,讓他下班就帶回家,把消息捅給惠子,就說報上所說的美國大使館的奸賊實為薩根,看她是個什麽樣的反應。”


    四


    陳家鵠帶著報紙回家的時候,家燕已從街上買了報紙回來。他父母、惠子和家燕都已經看過消息,正在數落鬼子的殘暴和那個未名的美國人的不義。家鵠覺得這正好,熱烈地加入到議論中,情緒激動,心有另謀。說著說著,家鵠把矛頭直指惠子。


    家鵠說:“惠子,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家鵠很少對惠子說話,惠子有點受寵若驚,趕緊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道:“大哥,有什麽話請你盡管說吧。”


    家鵠說:“我聽人說,報上講的美國使館那個內奸,就是你的那個薩根叔叔。”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家人都驚而震之。惠子更是驚愕得腦充血,一時意識混亂,竟用日語喃喃自語道:“薩根叔叔,怎麽會是他,怎麽會是他……”說得一家人呆若木雞,麵麵相覷。


    家鵠厭惡地看著她,情緒失控地訓斥:“閉上你的嘴,我們聽不懂,也不想聽。但你要聽著,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家鵠,你怎麽這樣說話?”母親出來幹預。


    “上樓去,別給我沒事找事。”父親也發話了。


    家鵠原地不動,他有任務在身,不會輕易收場的。他叫父母別管,繼續對惠子說:“我還聽說,那天你還陪你的薩根叔叔去看過那個地方,你不覺得這事也跟你有關嗎?”


    “什麽地方?”惠子很茫然。


    “你還陪他去過很多地方?”家鵠冷笑道。


    “我隻陪他去過一個地方。”惠子這才反應過來,怯怯地說。家鵠問她是哪裏,她說出地址。家鵠一針見血地指出:敵人轟炸的就是那個地方!“不可能。”這下惠子急了,毫不客氣地反駁他。怎麽可能呢?如果真要是這樣,家鵠不是出事了?想到這兒,惠子變得底氣十足,堅決地說,“大哥,我不相信,這絕對不可能!”


    之前,家鵠早已跟老孫合計過,目的就是要把惠子引去看現場。話趕到這兒,他似乎已經很好說了:“不信你可以去看,反正你認識那個地方。可我擔心你可能認不出那地方了,因為現在已經披夷為平地,化作焦土了。不過你放心,報紙上有地址,我找得到,我可以陪你去。”


    計劃最後有點變動,因為家燕和他們父母親執意要一同去,家鵠怎麽阻撓都不行,隻好都去了。一去,麻煩大了,老父親和惠子各自認出這地方:父親認得是石永偉的被服廠(他來過),惠子認的是家鵠的工作單位(也來過)。當他們倆望著眼前這片被炸成焦土的廢墟和廢墟上遍布的斑斑血跡,心都被掏空了。老人家為石永偉及其家人的生死著急,惠子為家鵠的安全擔心,兩人的情緒都非常激動。尤其是惠子,像中了邪似的,一個人哭哭啼啼地沿著圍牆去找陳家鵠的“宿舍”。當發現陳家鵠的“宿舍樓”已經坍塌成一堆廢墟,家鵠的衣服、用具,她的相框、信等等,有的夾在瓦礫間,有的在隨風飄飛……所有一切,在惠子看來都像是看見了家鵠的屍首一樣,她瘋狂地撲在廢墟上,瘋狂地呼喊,瘋狂地搬挖破磚爛瓦,直到昏迷。


    老孫和所長都在現場,他們遠遠地躲在車上,用望遠鏡在觀察惠子,看她的反應。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瘋狂、拚命。他們從望遠鏡裏看到全家人都為惠子的昏厥急得團團轉,沒辦法,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隻好把車開過去,想把惠子送到醫院。


    這下可好了,粘住了——陳家人正要找他們問事呢,他們居然主動撞上門來。廢墟四處是家鵠的“遺物”,說清楚,這是怎麽回事?惠子很快蘇醒過來,把來龍去脈一講,一家人更是堅信家鵠出了事,都圍著老孫和陸所長不放,一定要他們說清楚陳家鵠到底怎麽了。沒事,沒事,陳家鵠什麽事都沒有。他好好的,一根頭發都沒少,你們放心。兩人好話說盡。又是安慰,又是保證,卻非但沒有起到安撫作用,反而激怒了老父親。老父親像老獅子一樣發威了,衝上前一把抓住陸所長的衣襟,一下把他推到懸崖邊:“聽著,你算是聽過我課、喊過我一聲老師的,請你給我一個麵子,我要見人,馬上帶我去見家鵠,否則別怪老夫不給你麵子!”


    事已至此,陸所長知道隻有一個辦法才能安撫驚慌悲痛的一家人,那就是讓他們在電話上跟陳家鵠相見。於是,陸所長將他們一家子帶到渝字樓,給陳家鴿撥通了電話。


    在電話裏聽到陳家鵠響亮而又歡快的聲音,一家人懸著的心才落了地。惠子是壓軸,最後才輪到她上場。話筒送到惠子手裏,掉了,篩糠似的。又遞給她,又丟了,最後不得不用兩隻手緊緊地捧著。


    “家鵠,是你嗎……家鵠家鵠,真的是你嗎?嗚嗚嗚,家鵠,我沒有做夢吧家鵠……嗚嗚嗚,我好……我很好……嗚嗚嗚,我真的很好……嗚嗚嗚,我沒有哭,我是高興,我太激動了家鵠……嗚嗚嗚,家鵠,我好想你啊……嗚嗚嗚,家鵠,我好想你呀……”


    那一聲聲真切的哭訴和呼喚,把全場的人都感染得淚水盈眶。


    一向以鐵石心腸自詡的陸所長也覺得看不下去,幹脆把臉轉向一邊,假裝去看窗外的風景。窗外哪兒有什麽風景?即使有風景也看不見。這些天來他隻要一定神,目光就會渙散,被服廠劫後地獄般的畫麵就會自動浮現在他眼前:焦土碎石,斷壁殘垣,鮮血橫流,死屍遍野,一片狼藉……這差不多也正是陸所長此刻的心情:惠子這道必須邁過去的坎,隻怕比想象中更加難了。


    五


    虛驚一場的不隻是陳家,就連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的人也著實受了驚嚇。


    以前叫八路軍重慶通訊處,現在雖然沒有正式命名掛牌,但實際上大家都已經這麽認為了。隨著武漢淪陷在即,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人相繼轉移到重慶,包括山頭首長。山頭首長在黨內是知名人士,天上星在他麵前是個學生輩,所以他來了後,雖然中央尚未明文下令成立重慶八路軍辦事處,但天上星包括其屬下的組織都已經自動聽候他的吩咐,大家開口閉口、當麵背後都稱他為首長,無條件地接受他的領導。


    今天上午八點多鍾,天上星偶然看到報紙上的消息,覺得說的好像是黑室的事,不由一驚,連忙向山頭首長匯報。這是件大事,事關黑室和陳家鵠的存亡,可山頭聽了不急不躁,隻是很隨意地看了一遍報道,然後淡淡地說:“我已經知道了,正要找你商量呢。”


    天上星很奇怪,晃著報紙說:“報紙剛來的呀,你怎麽知道的?”


    山頭笑道:“你的消息不靈通嘛,剛才已經有一個人給我打來電話,說的就是這件事。”


    能跟他直接通話的人沒幾個,加之是能提前獲知這種高層內幕消息的人,天上星馬上想到是大首長。大首長這幾天正好在重慶,準備過兩天去延安,杜先生假惺惺地視他為上賓,安排他住在曾家岩。


    “大首長給你來電話了?”


    “嗯。”山頭笑笑,他是個和藹的老人,“你這個人消息不靈,但頭腦還是蠻靈光的。”


    “大首長怎麽說?”


    “大首長要我們趕緊調查清楚,敵機偷襲的是不是黑室。”


    天上星不解地望著首長,“難道大首長懷疑不是黑室嗎?”


    山頭說:“嗯,大首長認為是黑室的可能性很小,我也這麽覺得。你想,如果真是黑室被炸了,杜先生想瞞都還來不及呢,現在反對他的勢力有增不減,他在報上大聲嚷嚷,那不是授人以柄,自找麻煩嗎?”


    天上星心想確實也是,便鬆了口氣,“那我們現在該怎麽做?”


    山頭想了想,吩咐道:“你立刻去打電話,把李政和老錢叫來,我們一起吃個午飯,碰個頭,將各方麵的情況都匯總一下,研究一下,看一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午飯前,李政和老錢都趕了過來,可大家把各自掌握的情況匯攏後,依舊還是雲遮霧罩,不明就裏。特別是李政,他早上看到報紙上的地址後,知道那是石永偉的廠區,連忙趕去現場,得知石永偉一家人均已犧牲,悲痛萬分,這會兒臉上還重疊著悲傷的陰影。他看看山頭,沉痛地說:“首長,說真的我都被搞糊塗了,到底是怎麽回事呀?敵人怎麽會去炸那兒呢?那兒肯定不是黑室。”


    山頭點點頭,問:“那你知道黑室在哪裏嗎?”李政說不知道。他又問天上星和老錢,兩人也都說不知。“但是你們都知道陳家鵠在黑室,這說明我們的工作出了問題,”山頭看看大家說,“我們把陳家鵠放手後沒有牽住他那根線,讓他飛走了,無影無蹤,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黑室在哪裏啊。”


    “是的,首長,”天上星說,“這是我的責任。我想著他剛進黑室,一時不會有什麽變化,沒有及時地去聯絡他。”


    山頭對他擺擺手,說:“現在我們不是在找誰的責任,而是要找黑室,找陳家鵠。”說著打開抽屜,打開一個講義夾給大家看,“你們看,大首長給我們轉來了這麽多電報,都是八路軍在前線截獲的,如果能及時破譯出來,對我們打擊日寇一定會有很大幫助。”


    李政歎著氣說:“唉,如果當初能夠把陳家鵠留在我身邊就好了,我隨時可以喊他幫我們幹這活兒。”


    天上星看看首長,誠懇地說:“放他去黑室是我決定的,當時主要是為他的安全著想。”


    山頭笑道:“不是說了,我們不找責任。你不要覺悟太高。當時的情況我是了解的,要是我也會這麽處理,安全第一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陳家鵠那時被鬼子暗殺了,你才要承擔責任。”回頭拍拍李政的肩膀說,“李政同誌,我知道你和陳家鵠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街上出生的,你們的關係非同尋常,你的工作熱情也很高。我覺得下一步尋找陳家鵠的責任你應該多擔當一些,有問題嗎?”


    “沒問題。”李政胸一挺,果斷地說。


    “所以我不著急,有你在,我心裏就有底。”山頭又拍拍李政的大腿,“我相信即使他現在不在你身邊工作,你照樣能發揮獨一無二的作用。”


    李政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爭取盡快完成首長的任務。”


    山頭說:“好,我等你的好消息。”掉頭問天上星,“你看,你還有什麽好的建議?我認為下一步你們小組的工作可以把這個作為重點,大首長確實很關心陳家鵠的情況啊,希望我們能夠盡快找到他,因為我們需要他的幫助。”


    天上星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向首長匯報,也沒跟同誌們講起過,現在看來是到該講的時候了。其實我在陳家鵠進黑室前已經安插了我們一個同誌進去,我當初為什麽同意放陳家鵠去黑室,一則是情形所迫,胳膊擰不過大腿,二則也是因為裏麵有我們的同誌,可以隨時起用他,做陳家鵠的工作。”


    李政笑道:“我早就有這種預感,你在裏麵安了人。”


    天上星接著說:“這位同誌隻跟我單線聯係。在他進黑室之前,我專門向他提到陳家鶴有可能要去黑室,希望他盡最大可能去接近他,發展他,對他開展工作。但是這麽長時間了,他跟陳家鵠一樣消失了,從沒有跟我聯係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所以現在我們必須盡快找到黑室,找到了,就可以爭取跟他們取得聯係,下一步的工作才能順利開展。”


    李政說:“我們單位的趙子剛被退回來了,這是一個突破口。”


    天上星聽了很是興奮,“是嗎?你怎麽不早說呢,你早該去找他了解一下情況啊。”


    其實李政早找過他,隻是趙子剛才吃過虧——吃了一塹,長了一智,對有關黑室的情況很警惕,很謹慎,旁敲側擊根本不管用。李政意識到他是有意在防範自己,也是很謹慎,沒有去深挖。關鍵是沒有正當的理由不便去深挖,挖了容易挖出趙子剛的疑心,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但轉眼間情況突變,現在李政覺得已經擁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決定鋌而走險一次。


    六


    當天下午,就在陳家一家人在渝字樓跟陳家鵠通話的同一時間,李政把趙子剛叫到辦公室裏,開始對他進行“深挖”。兩人相對而坐,先聊了一陣單位裏的事,當開場白。然後,李政煞有介事地拿出那張報紙,問趙子剛:“這報紙你看了吧?”


    “看了。”隻掃了一眼,趙子剛說。


    “你知道這是什麽單位嗎?”李政問。


    “不知道。”趙子剛說,“報上說它是科研重地,具體什麽單位沒說。”


    李政笑道:“現在的報紙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胡亂安一個聳人聽聞的名頭就跟家常便飯一樣容易。什麽遠程武器科研重地?嚇唬人的,我太了解那個單位了,一個軍用被服廠而已。”


    “是嗎?”趙子剛來了興趣。“想嚇唬誰呢?”


    李政搖頭歎氣,麵色沉痛地說:“嚇的人多呢,包括我,都被它搞得煩死人了。”


    “怎麽回事?”


    李政開始言歸正傳:“你不知道,敵人炸的這個軍用被服廠,廠長就是陳家鵠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雙方父母的關係都很好的。可現在,那廠長一家人都死了,陳家鵠的父母到處找他,想讓他回來跟老同學一家人的遺體告個別。任務交給我——找陳家鵠的任務,可我找了一大圈都沒人知道他在哪裏。他好像去了天上,找不到了。後來一想,操,知道他的人其實就近在眼前,我還舍近求遠去瞎找,真見鬼了。”


    “誰知道他?”趙子剛小心地問。他已經有預感,明知故問。


    “你啊,”李政脫口而出,“難道你不知道?”


    “我……”趙子剛支吾道,“我……我想……他不可能出來的。”


    “關鍵是在哪裏,知道了地方才能說下一步的話,什麽事情都是可以爭取的嘛。”


    “嗯……”趙子剛在猶疑中變得堅定,“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你也不知道?”李政有意大聲驚叫道,“怪了,你們不是同窗過嗎?”頓了頓,笑道,“真人麵前別說假話,再怎麽說我是送你過去又是接你回來的人,陳家鵠呢也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有些事想瞞我是瞞不了的。”


    “陳家鵠跟你聯係過嗎?”


    “當然。”


    “那他怎麽沒告訴你地方?”


    “操,就是這麽怪,那天我該說該問的都說了,問了,偏偏忘了問這事,他也忘了說了。”


    “他不可能跟你說的。”


    “為什麽?”


    “那是保密的。”


    “你說不知道也是因為保密?”


    “這是規定,不能說的。”


    李政突然爽朗地大笑道:“當然你不能跟大街上的人去說,可我是大街上的人嗎?”言下之意很明白:我是黨國的人,又是你的頂頭上司,你有什麽不能說的?


    趙子剛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顯得很為難又很無助,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還是拜倒在“血的教訓”麵前,守住了秘密。但他也不想開罪自己的上司,所以為自己的保密編了一個挺像回事的說法:“過了江,在南岸上了車後,他們把我們的眼睛全蒙了,去的時候是這樣,回來時還是這樣。所以,具體在哪裏我真的不知道,隻是憑感覺應該在山上,車子顛顛簸簸地開了好一會兒才到。”


    李政想,大致方向有了,可以去找找看了。自然,如果再追問一個他說的“好一會兒”是有多長時間,以後找起來肯定更容易。但李政當時有點心虛了,怕再這麽問下去讓他多疑,弄巧成拙,又想也許這樣就可以找得到,頂多是多花點時間而已。總之,李政沒有追問下去,他想以“多花時間”來避免可能有的“弄巧成拙”,結果錯失了一個難得的見到陳家鵠的機會。


    真正是一個難得又難得的機會啊,李政為此悔恨不已。


    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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