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街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稀稀疏疏,影影綽綽,像嘉陵江上倒映的暮色天光。大街上行人寥寥,路兩旁的梧桐和桉樹落葉紛飛,證人想到繳械投降一詞;一棵樹冠龐大的桂花樹,有一種曆史深遠的意味,枝繁葉茂,樹葉在昏黃的燈光中,瑟瑟顫抖,沙沙作響,像一個曆史老人在對天說話;兩隻精瘦的黃毛雜種狗偎在一起,並肩而行,吟吟呻呻,像對行將來臨的黑夜充滿恐懼。


    八路軍辦事處的夥房平時“人氣不旺”,因為這兒工作人員本身不多,加上這些人常在外麵跑,碰在一起吃飯的機會很少。今天晚上不平常,人都齊了,甚是喜慶熱鬧。蘇北廚師正在做鐵板燒牛肉鍋巴,警衛員小鍾則在廚房與餐廳間來回穿梭,忙著端菜上餐具。餐廳裏,一張八仙大桌,已經上坐的有天上星、老錢、李政、童秘書以及發報員、機要員等人。大家臉上喜樂,笑談生風。水煮花生米,夫妻肺片,泡風爪,涼拌三絲……老錢看小鍾端上來的都是下酒菜,好奇地問天上星:“怎麽,今天領導要請我們喝酒?”天上星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摸出一瓶高粱燒酒,給大家倒好酒:“不錯吧?今天我讓廚師加了三個大菜,大家一起慶賀慶賀!”


    老錢不知情,疑惑地問天上星慶賀什麽,天上星笑吟吟地說道:“慶賀兩件事,第一件,李政現在成了黑室的編外成員,離黑室隻差一步之遙,我們有理由期待,以後陸從駿那一套對我們不會再神乎其神了。”老錢驚詫地扭頭問李政怎麽回事;李政看著天上星,問他:“可以說嗎?”


    “當然可以。”天上星說,“我們這兒不是黑室,我們這兒是一個家,大家情同手足,親如兄弟,有什麽不能說的。”於是,李政將他替陸從駿當二傳手(槍手)給陳家鵠父母傳隋遞照的事一吐為爽。


    老錢笑道:“你這不是棒打鴛鴦嗎?他們有這回事嗎?”


    李政正為這事苦惱,因為他也不知道惠子跟薩根的具體情況,而且最讓他擔心的是,陸從駿還在懷疑惠子是日本間諜,是薩根同夥!天上星覺得這是問題的關鍵。李政說:“到現在為止我是無法判斷,我隻能說希望她不是,因為我知道陳家鵠很愛她,如果她是日鬼,陳家鵠這輩子……不管怎麽說,心裏都會有個大黑洞。”


    天上星用筷子指著他大聲嚷:“嗨,看你這個沉重痛苦的樣子,還讓不讓我再給大家報喜了。”李政連忙燦爛一笑,“報,報,你報喜才能衝我的憂啊。”天上星頓了頓,用一種很鄭重的語氣向對大家通報了第二件喜事,“徐州同誌已經成功下山,而且就在陳家鵠身邊!”“這太好了!”李政和老錢都發出驚喜的感歎。


    “他的苦肉計演成功了。”天上星笑眯眯地說。


    “你見到他了?”


    “我見到他給我捎出來的東西了。”


    天上星拿出一個已經拆口的信封,那信封外麵包著一層油紙。“這就是徐州同誌捎出來的東西。”天上星介紹道,“他今天從郵局跟我打了個電話,要我迅速叫人去陸軍醫院北門的垃圾桶裏取個東西,就是這個玩意,東西是塞在一隻破布鞋裏,我讓小鍾去取回來的。”


    隨後,天上星將相關情況做了說明:黑室並不在渝字樓裏,而是在止上路五號,陳家鵠也並不在黑室本部,而是在本部對麵的院子裏,徐州同誌現在就在那兒當門衛。“最近他的傷口還在發炎,隔一天要上醫院換藥.但這是暫時的。”天上星說,“估計今後他要上街也很困難,所以他在信裏跟我們約定了一個今後交接情報的地方,今後要靠我們去取。”


    信中約定交接情報的地方是,黑室附院後麵大門門前的路燈電杆,電杆是一根老杉木,杉木一米高處有一個節疤,日曬雨淋,節疤裂開一個大口子,拳頭大,可以塞藏東西。如果有情報,他會在門口放一把掃帚做提示,等等。約定很詳細。


    “問題是,如果我們經常去那兒露麵,目標太大。”天上星看著老錢說,“所以,你這個郵差下一步要爭取換一條線路跑哦,要去跑那條線,這樣你可以利用每天去那一帶送信的機會順便看看,有情況報帶回來。”


    “這可不是我想換就能換的,”老錢長歎一口氣,為難地說,“我現在在單位是個犯過錯誤的人,沒地位,說話沒人聽。”


    之前以為黑室在渝字樓,那是郵局最難跑的一條線,都是坡坡坎坎,沒人愛跑,老錢為了爭取去跑那條線,故意犯了經濟問題,被人從辦公室趕出來,受罰去跑那條線。現在想換跑止上路,於是不想啃骨頭,想吃肉,可不是那麽容易的。


    童秘書拍了胸脯,“這事交給我好了。”


    “就是,”天上星說,“你急什麽,對你的要求小童哪一次沒滿足你?”


    童秘書對老錢說:“放心錢大哥,你想啃骨頭我幫不了你,你想吃肉,包在我身上。我這個老鄉局長身上有的是口子,貪著呢,兩條煙,一隻火腿,事情保辦成。”


    “減掉一條煙,怎麽樣?”天上星跟他講價。


    “沒問題。”童秘書對他的老鄉充滿底氣。


    “那就好,”天上星開始正式對老錢布置任務,“今後跟徐州接頭的任務就是你的啦,你明天就去止上路看看,摸個底,爭取盡快跟他接上頭,建立聯係。徐州同誌這次為了下山付出了巨大犧牲,今後我們一定要充分利用好他的價值,建立長期、安全、有效的交通聯係,他有情報要出得來,我,們有要求要進得去。我們要爭取讓黑室對我們來說不是黑的,而是白的,要讓陳家鵠身子在裏麵,思想在我們這兒。隻有這樣,”他看看李政,笑道,“我們李政同誌才能夠甘心,是不是李政?”


    “就是,”李政說,“他本來就是我們的,現在不過是把他養在裏麵而已。”


    “這話說大了。”天上星認真地對李政說,“他可以說是你的,你們的友情確實非同尋常,但他現在並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他和我們之間還有距離,很大的距離。這些工作要慢慢做,不要指望一夜之間改變他,欲速則不達。煮成了夾生飯,可就後悔莫及了。”他又指著桌上的信說,“徐州同誌在信中說了,前兩天杜先生專程去看過他。杜先生會隨便去看望一個人嗎?這說明什麽?裏麵很重視他,把他當人才,當專家,當寶貝。裏麵越把他當寶貝看,我們要做的工作就越多,難度就越大,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老錢和李政都鄭重地點點頭,氣氛似乎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這時小鍾將那盤熱氣騰騰、吱吱作響的鐵板燒牛肉鍋巴端上來,滿屋子頓時熱氣騰騰,香飄屋宇,引得大家口水直冒,噴噴稱讚。天上星拿起筷子,畫著圓圈,用詼諧的四川話催促大家趕緊吃:


    “四川好啊,因為有牛肉燒鍋巴這個菜啊,這道菜嘛,一定要趁熱吃哦,不然就不脆噦,不脆就不爽口噦。”


    吃!


    大家紛紛捉起筷子,趁熱吃,吃得人人嘴巴裏都冒出煙來,一個個燙得齜牙咧嘴,辣得驚叫連連。但誰都沒有放下筷子,大家都說好吃!真香!四川菜好巴實哦!


    徐州此次成功下山,為同誌們贏得了這餐美味,隻是他們一定沒有想到,這是一個溫柔的陷阱。正如川菜雖然好吃,但因為油重辛辣味鹹,吃多了對脾胃並無好處一樣,徐州此番工作調動,雖然接近了同誌們,接近了黑室,接近了陳家鵠,可也接近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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