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陳家鵠的身體能夠盡快複原,老和尚不惜血本,拿出最好的野生人參和靈芝等給他進補,同時又讓小周天天領他去山野走走,熱身,散心。小周本是個生性活潑的人,二十出頭,正是好動、好玩的年歲。剛上山時,因陳家鵠臥床不起,沒什麽事,天天與小和尚絞在一起,砍柴拾果,探梅尋蘭,遊山玩水,方圓幾十裏山野內,漫山遍野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現在正好做陳先生向導,帶他遊玩,何處有路,何方有景,哪裏有險,都在他心裏。帶陳先生出門,安全自然是第一,於是山左一帶就成了他們常走之地。這一帶風景獨好,蒼鬆傲雪,遠景開闊,有泉有澗。北伐戰爭後,陸續有富甲一方的商人為避戰亂而在此棲居,他們劈山修路,伐木造屋,一家家地遷來,一戶戶地相聚,迄今已經人丁興旺。


    這一天,陳家鵠像往常一樣與小周一起,往山左一帶去散心,一邊走一邊不知不覺聊起老和尚。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陳家鵲發現,隻要說起老和尚,小周總是敬從心底生,禮從手上起——雙手會不由自主地合十,默念一句:“師父在上。”通過小周熱情叨嘮的講述,陳家鵲仿佛看見了另一個老和尚,他天天淩晨四點起床,坐禪兩個時辰,天亮出門掃雪,日出熬藥(眼下多為陳家鵠),一日三次給徒弟講經,睡前習武一個時辰。說到師父的武功,小周每每發出感歎:“他兩個指頭就能把我掀翻在地……”


    “他練武時走路腳不沾地,簡直像在飄,在飛……”


    “有一次我看見他騰空而起,把一隻停在樹上的鳥一把抓在手裏……”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陳家鵠全然相信,因為老和尚神奇的一麵他早有領教,從那一支支銀針,到一碗碗草藥,從治他身病,到療他心病,一個赴黃泉路上的人就這麽不知不覺間被他拉了回來,回到了從前。昨天夜裏,他做夢,居然夢見自己在破譯特一號線。這個夢向他透露出太多的信息,他首先想到的是陸從駿在召喚他,其次他覺得這也說明自己的身體確實是恢複了,再次……他一直想不出來,可總覺還有。這會兒,仡把這事對小周道明,問他有什麽想法。小周脫口而出:“這不明擺的,你心裏堆積著太多的恨,你恨透了那些特務,你想回去報仇,給那些為你死去的人雪恨。”接著,小周又嬉笑著說,“你雖然還沒有真正走進過黑室大門,但你跟黑室的關係比這山上的金頂還高,而我雖然是黑室的元老,卻還沒有你一半的高。你啊,黑室已經進入到你的生命中了。”


    “難道你不是嗎?”


    “說真的,我沒有夢見過黑室。”小周認真地說,“我倒是幾次夢見悟真師父了。”


    “我也常夢見悟真師父。”


    “但你不可能忘掉黑室。”


    “難道你忘得掉嗎?”


    “你忘不掉它,是因為它需要你,黑室離不開你。”小周答非所問,“人就是這樣,士為知己者死,誰把你當寶貝,你就會尊重誰。”


    陳家鵠笑了,“人家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就在我身邊,可我也要刮目相看你了,滿口都是至理真言。”


    小周也笑了,接著又是一句文縐縐的話:“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說話間,兩人已經從山路上下來,來到一個人家聚集的山坳裏。這一帶住的都是來避難的有錢人家,山左正因這些人家的遷居而時興一時。剛進山坳口,便聽見一群人在院子裏吵吵嚷嚷,門口有一些閑人圍觀,指指點點的。陳家鵠和小周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走過去看熱鬧。看了一會兒,明白了端倪。吵架的是某富商的三個兒子,父親前不久去世,昨天正好過了七七四十九大忌日,今天三個兒子在母親麵前分父親留下的錢財,結果是分出了爭端。這是無趣的事,兩人看一會兒便走了。


    剛走不遠,小周注意到南邊山坡上的那棟樓裏,有個一臉富態的婦女,正站在曬台上偷偷打量陳家鵠。小周說:“你看,陳先生,那人在看你呢。我敢肯定,她女兒一定也在某個窗洞裏看你。”陳家鵠說:“看我幹嗎?在看你吧,你經常來這裏走動,可能認識你了。”小周說:“看我就說明她瞎了眼。這些天我和你天天來這一帶逛,這裏人也都認識你了,誰看不出來,你是主人,我隻是你的跟班,誰會把女兒嫁給一個下人?”陳家鵠一聽這話像被冰了一下似的,頓時沉了臉,閉了口,不理他,埋頭朝前去了。


    小周心想,你回去還不照樣要麵對這個話題。其實,這家人已經托人來跟小周打探過陳家鵠的情況,他們家有個女兒,原來在北平讀書,北平淪陷後一直在家裏待著,可年紀不小,已經二十四歲,沒有對象,讓家裏人很著急。這些天他們常來這兒逛,不知這家的大人還是姑娘本人,看上了陳家鵠,便托人私下找到小周來了解陳家鵠的情況。小周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便以“不了解他”搪塞掉了。剛才,他陪陳家鵠下山時,看見那個曾經找他來打探陳先生情況的人上山去了他們寺院,估計他一定是去找悟真師父打探陳先生了。陳家鵠在前麵走,小周看著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裏禁不住地想,他這人實在太出眾了,往哪裏一站一走都引人注目,招人喜歡,所以可想他這一生注定是要被一堆俗事糾纏。這麽想著,小周自然地在心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真是近朱者赤啊。


    果然,吃罷晚飯,老和尚把陳家鵠叫出去一同散步,說的就是這件事。陳家鵠聽了,苦笑不迭,“這太荒唐了師父,我剛從火坑裏出來,怎麽可能再往裏麵跳?想必師父一定替我拒辭了。”“自然是拒掉了。”老和尚說,“但這件事也告訴你,你該下山了,可以回單位去了。”陳家鵠以為師父是怕他們來胡鬧,“莫非師父還怕他們來威迫我?再有錢的人也不至於這麽無恥吧。”


    “居士想到哪裏去了,”老和尚笑道,“人家又不是牛角山上的劉三。劉三心裏著魔,打家劫舍,搶婚逼婚也是難免。但這人家可是腰纏萬貫之家,有錢固然能壯膽,做出一些狂妄自大之事,但有錢人最要的是體麵,斷不會行這等事。”


    “那師父為何要因此催促我下山?”陳家鵠還是不解,問。


    “你身體已恢複如初,自然該下山。”老和尚說,“試想,倘若你身體有恙精神不佳,人家怎會看上你?你不過是路過那裏幾次,人家雖跟你有過照麵,卻沒有相談過,對你生情滋意,正是看你人才一表,身健體壯,有精神氣,有不凡的風采。所以,這事也提醒了我,你該下山了。”看陳家鵠思而不語,他接著又說,“絕非老衲嫌棄你,趕你走,你生而注定不是廟堂的人,你有智有識,心懷報國之誌,身體好了,自當回去盡職。”


    陳家鵠思量一會幾,說:“師父不是曾說過,人世間事渺渺杏杳,一切所謂之意義,統統皆是無意義。”


    老和尚不假思索答道:“這是老衲所見,而你非老衲矣。人世間沒有兩瓢相同的水,更何況乎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萬不可張冠李戴,削足適履。老衲雖不知道你究竟是何人,在做何等大業,但你瞞不了你所擁有的那與眾不同的氣質。老衲深信不疑,居士一定替公家肩著重擔,使命崇高。正所謂‘王孫遊兮不歸,春革生兮萋萋’,峨山雖好,非居士淹留之地。你應該比老衲更清楚,戰事需要你,家國百姓需要你。回去吧,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放下浮雲,輕裝上陣,老衲篤信居士一定能凱旋。”


    陳家鵠聽著,直覺得熱血一陣陣往頭上湧,恍惚間,好像已經踏上歸途,騰著雲,駕著霧,飛離峨山,飛抵渝都。這使他再一次深切體會到,自己竟然是那麽渴望回去。這天晚上,陳家鵠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又是亂夢紛飛,時而夢見師父,時而看見陸從駿,進而看見海塞斯和滿桌子的電文,後來居然還夢見了惠子。夢裏的惠子時而猙獰可怖,時而悲傷可憐,時而從天堂巷裏走出來,時而從美國大使館裏走出來……有那麽一會兒,惠子是從抄滿電文的電報紙裏鑽出來的,模樣極其荒誕恐怖,把陳家鵠嚇醒了。醒來,惠子的這個極其荒誕怨怖的頭像一直盤踞在他腦海裏,久久驅不散,趕不走。終於,他明白了,自己為什麽那麽急切地想回去工作,那麽惦念特一號線,是因為惠子——既然她是薩根的同黨,這條線又是薩根掌握的,那些電報裏或許會有關於惠子的內容。這個念頭一當瓜熟蒂落,他竟變得十二分地想回去了。


    所以,早晨一起床,他即去找老和尚,問山下鎮上有無郵局。老和尚剛掃完地,準備回去洗漱,聽陳家鵠這麽說,問他:“想下山給公家拍電報?”得到肯定的答複後,老和尚道,“不必了,天還沒有亮,我就叫小周去了。不出意外的話,一周之內你即可踏上歸途。”說完,老和尚放好掃帚,雙手向陳家鵠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轉身飄然而去。陳家鵠望著他的背影,又抬頭四顧了一下這已漸漸熟悉起來的環境,深深的失落感倏地湧上心頭,令他久久難以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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