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重慶會這麽快派人來,而且,來的是個這麽重要的人物:戴笠的特使王天木,以後將成為軍統華東區的負責人。他像是從天而降,把南京城裏的一半軍統都驚動了。當晚,天黑後,我來到望江樓去接受王天木的約見。從我家到望江樓有些路程,它在下關碼頭附近,坐落在長江邊,有個院子,占地六七畝,院子裏古樹參天,樹影幢幢。我拾徑而來,隨時可在樹叢裏、屋角處見到一些行跡詭異的人影,給我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望江樓是一座以黃色為主調的八角樓,明代的建築,曾一度是藏傳佛教的聖地,如今是一家高檔茶樓。以前,我不知道這裏是我們的一個據點。


    我剛走進茶樓,便有一個夥計迎上來,用暗語與我接了頭。他把我帶到二樓一個包間內,告訴我:“你先在這裏等著,到時間我會來叫你的。”夥計離開後,便去了走廊盡頭的另一個包間。我獨自一人在樓梯口的包間裏等,一邊喝著茶,時而聽到有人從門前經過,去了盡頭的包間。不久,我聽到有一男一女從盡頭的包間裏出來,下了樓。不一會,夥計敲開我的門進來,帶我出去。我出門,便看見革老從隔壁的包間裏出來,我們倆跟著夥計去了盡頭的包間。進門之前,我發現旁邊包間的門半開著,有個影子從門內一閃而過,顯然是保鏢。


    作為一號的特使,王天木正如我想象中的那樣氣宇軒昂,戴著金絲邊眼鏡,蓄著黑密的一字胡,麵帶笑容,款款地從裏間走出來,與革老和我握手問好。落座後,他便有腔有調地道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心裏是最高興的。最近一段時間南京的風聲很緊啊,敵人的反特行動一浪高過一浪,我們有不少同誌慘遭不幸,離開了我們,你們小組也有四位同誌犧牲了。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雞鳴寺,你們小組一直戰鬥在敵人的最前沿,曾多次為黨國立下汗馬功勞,你們的生命和價值就像黨國的事業一樣是崇高和無價的,在目前這種危難時期更是無價之寶。今天我已經見了幾批同誌,你們是最後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老實說,這次我來南京,主要也是為了見你們,我給你們帶來了重要的任務。”


    他看看我和革老,一字一頓地說:“白大怡是黨國的心病,我們必須除掉他!”


    革老問:“有什麽新的消息嗎?”


    王天木沉思一會,說:“經我們核實,桂字密碼從未被修改過。”


    我心裏一驚,不禁說:“這說明他在騙敵人。”


    王天木說:“是,他在跟敵人兜圈子。”


    革老說:“這是好事……”


    王天木打斷革老的話,態度決然地說:“不,這不是好事。表麵上是好事,實際上暗藏著巨大風險。我們曾為此召開過三次專題會,一號(戴笠)親自參加了,分析、研究白大怡此舉意味著什麽。毫無疑問從目前情況看,他跟敵人兜圈子對我們是好事。但是,從另外一方麵講,這也說明他的一個心態,就是他不想直接拒絕敵人。他推說密碼已經被人修改,說到底是在耍小聰明,不是一種準備赴死就義的做法。他想蒙混過關。可是你們想,敵人能讓他蒙多久?這種小把戲終究是騙得了一時,騙不了長久的。敵人不是傻子,中村更是狡猾透頂,他們每天陪著他,引誘他,威脅他,消磨他的意誌,他隨時都有可能崩潰,出賣黨國的利益。你們看呢?”


    我和革老互相看看,不作表態。我心想,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可你讓我們怎麽辦?他現在住在敵人密碼處的小樓裏,鳥都飛不出去的地方!


    王天木接著說:“你們也知道他的情況,他的情況不妙,很不叫人放心,所以當初聽說他落入敵人手裏後,一號就下令要除掉他。我可以肯定地說,正是我們要除他的行動把他嚇倒了,雖然此次行動失敗,但他一定從中看到了自己叛變投敵的惡果,今天鋤不掉還有明天呢。”


    我說:“中華門在臨死前曾警告過他,如果他出賣黨國的利益,我們要殺死他所有親人。”


    王天木說:“哦,還有這回事,那就更說明問題,他現在之所以跟敵人兜圈子,不是什麽智勇雙全,無非是怕我們報複而已。據了解,他有一個十七歲的兒子和一個十四歲的女兒,還有母親和一個兄弟,現在都在武漢。他不是個好父親,可據說是個好兒子,大孝子,三年前他犯事,跟白參謀長(白崇禧)身邊的一個女軍官偷情,白將軍要槍斃他,乃父氣極而死。後來他淪落去香港,身邊一直帶著他父親的骨灰。據武漢的同誌匯報,現在他母親已經處在敵人的監視中,這說明什麽?敵人不是吃素的,他們抓住了他的軟肋。他雖然貪生怕死,怕我們報複他,但如果有一天,敵人把刀卡在他母親的脖子上,他會怎麽樣?到那時候,我認為他十有八九要投降。”


    革老會意地點點頭。


    王天木接著說:“所以,當一號得知他還沒有供出桂字密碼,即刻派我來,要我動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他叛變前做掉他。退一步說,即使做錯了也要做掉他,因為廣西、鄂西現在是我們的後院,後院起火,後果不堪設想哪!”說著他變得比剛才放鬆了一些,甚至略帶笑意,“我們應該慶幸他沒有馬上變節,還給我們留了機會。我估計,現在他一時半會還不會說。”他問我,“你覺得呢?”我也這麽覺得,因為既然他騙敵人密碼是被人修改了,他下一步要做的事不是回憶,而是要破解別人的秘密,他一定會借機多撐一段時間。“但我們也不要指望他撐太久,因為鬼子對他的話不一定全信,他們會變出法子降服他的。”王天木說,“我覺得頂多十天半月,我們一定要在這個時間內把他做掉。組織上決定,行動還是由你們小組負責完成,你們必須盡早策劃,盡快行動,越快越好。”


    革老為難地說:“我們小組現在隻有四個人,而且兩個是女的。”我想,其實是五個,還有劉小穎的丈夫陳耀。不過,陳耀已經廢了,有名無實,甚至成了我們的負擔。我們小組最近確實是多災多難,步履維艱。


    王天術幹脆地說:“人不在多,在於精,在於位置。所以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們小組,是因為有你。”他說的是我,“現在我們隻有你是可以接近他的。當然,你們的人手是少了點,我再給增加兩個怎麽樣?”他起身走到門外,進了隔壁,沒多久又回來,後麵跟著剛才接待我們的那個夥計。王天木把他介紹給革老和我,“秦淮河,是我的老部下,給你們啦。”又對革老說,“認個徒弟,讓他跟你學針灸吧。”然後笑著對秦淮河說,“還不快叫師傅。”


    秦淮河恭敬地叫了聲“師傅”。


    簡單相認後,秦淮河離去。接著,王天木專門握住我的手,喜滋滋地說:“你身邊也要來個人,這可是一號親自點的將,聽說人很能幹,曾多次出色完成過重要任務,是一號最賞識的人,代號叫‘莫愁湖’,這個周末舞會上你們可望一見。”我很激動地問:“人已經到位了?”他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去參加舞會就是了。你會跳舞嗎?”當然,我跟靜子就是在舞會上認識的。鬼子為了表麵上安撫我們這些為他們賣命的人——國人都叫我們漢奸、走狗,常常搞一些所謂的聯誼活動,其中每個周末的舞會是主要的活動內容。


    分手前,王特使對我特別強調說:“你這個位置很重要,所以組織上專門給你派來一個搭檔。但莫愁湖初來乍到,一時可能還難以發揮作用,這次‘鋤自行動’主要靠你了,你要敢於擔當,不辱使命。”最後他告訴我,我們接頭的暗語:莫愁湖向我打聽其老鄉——我的副處長秦時光,我隻要如實回答。同時我還要做的是,去參加舞會時必須別上胸徽。


    一個備受一號賞識的人,將來到我身邊,做我的搭檔,這本是個好消息。可我離開望江樓時心情卻是十分沉重,因為我想到,與我要完成的任務相比,這個“未來的人”即使再能幹也是不濟事的。我比誰都知道,現在要鋤白大怡簡直難於上天攬月。可是,特使居然把這個艱巨的任務全壓到了我頭上——這次鋤白行動主要靠我,分明是把革老開脫了。我不知道特使這麽給我壓擔子意味著什麽,是對革老不信任,還是準備提拔我?


    說實話,革老絕對是值得信任的,對他的任何懷疑或輕視,都是自大蠻橫的,都將對我們的工作造成損失,而對我——以這個任務來考驗我,器重我,我隻能說,也許雙方都會失望的。我身上缺乏革老那種力量,那種特立獨行的能力:他有非凡的膽識和狠勁,以及夢一樣的組織才能。他是個獨立的人,一個世界,而我隻是一隻手,一個器官,需要放置在一個身體上才能發揮作用。他七歲就開始闖蕩江湖,自謀生路,從小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我是在一幢沉重的八角樓裏長大的,十歲還不敢一個人上街,夜裏害怕黑暗,常常把風的聲音幻聽成狼的嗚咽。我忠誠、老實、細心,具有常人沒有的忍耐性,也許可以成為一個上好的哨兵、秘書、副手,但讓我來挑頭做一件開天辟地的事,我是不靈光的,因為我的手在懸空時缺乏活力。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跟月亮說了一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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