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下班前幾分鍾,林嬰嬰約我晚上七點半在鼓樓街21號見麵。到時間,我在約定地點見不到人,左右四顧了好一會,終於看到附近花壇邊有個黑影在朝我招手。我過去看,人影兒又不見了。正當我疑惑向驚悚演變時,背後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我回頭看,正是林嬰嬰。夜來天寒,她穿一件黑色風衣,係著腰帶,掛一條長圍巾,顯得很洋派。我說:“你搞什麽鬼,小心我拔槍把你撂倒了。”她說:“朝我開槍說明你瞎了眼,你沒看見,剛才我來的路上有多少男人回頭看我。”我說:“你幹嗎躲到這兒來,還遲到了至少五分鍾。”她說:“見鬼,我至少比你早到兩分鍾,就因為站在那兒,欣賞我美貌的人太多,我才躲到這兒來的。”我說:“我們怎麽來這裏?這哪是說事的地方。”她說:“那走吧,我帶你去一個能說事的地方。”說著,突然上來大大方方地攙住我的手,對我做了個怪相,“給你個機會,這樣就沒人回頭看我了。”


    我一時愣在那。“走啊,還傻愣著幹嗎?”她拉著我走,像一對鬧別扭的戀人,馬路上有個拉雙輪車的老漢,奇怪地看著我們。林嬰嬰說:“噯,你別這麽僵硬行不行,好像我用槍抵著你似的。”我小聲說:“你小聲點。”她說:“你是不是好久沒跟女人牽手走了。”她說的不假,除去跳舞之外,我確實好久沒牽過女人的手了。我說:“跳舞時牽過。”她說:“你跟靜子也沒這麽牽過手嗎?”我說:“沒有。”她說:“噯,我敢肯定她一定希望你這樣去牽她手。”我說:“你怎麽話這麽多。”我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她說:“我在關心你啊,你不要做苦行僧,要做浪漫主義革命者。就說我們尊敬的一號吧,他把工作和生活融為了一體,一手尖刀,一手女人,鮮血和鮮花一起燦爛。”我說:“我應該提醒你,秦時光就是這樣的人,一手刀子一手女人,你可別跟他燦爛。”她調皮地說:“承蒙抬愛。”接著又說,“噯,你好像好久沒約見靜子了吧。”我說:“是的。”她說:“想見她嗎?”我覺得還是想的,不知是因為她沒給我來電話的原因,還是我真的在想她。但我說出來的話卻是:“有什麽好想的,不想。”她說:“你不能這樣,不能有事才找她,平時還是要跟她常來往。我跟秦時光就是這樣,我們經常見麵,但他休想占我便宜。便宜都讓我占了,這就是我的水平,藝術,交際也是一門藝術啊。”


    不知怎麽的,她突然跟我說起革靈,說:“我覺得革靈對你也有意思,要不要我給你牽個線搭個橋?”我說:“你胡說什麽!”她說:“怎麽叫胡說,你們兩個,一個孤男,一個寡女,天造地設的一對嘛。”我聽了覺得很刺耳,不由想起劉小穎,心思一下亂了,煩透了。她看我一時無語,說:“怎麽?你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吧。”我很矛盾,心裏很想跟她說說小穎的事,但又覺得不妥。顯然,她不知我與小穎之間的事,跟她說不但貿然,還違反紀律。這麽想著,我不客氣地說:“你閉上嘴我會很高興的。”可她仍然說:“要我說,靜子可以來假的,革靈嘛可以來真的,革命需要,先可以來秘密的,等將來革命成功了,可以明媒正娶。”我真的生氣了,大聲喝道:“閉嘴,你煩死我了!”她看我真生了氣,吐了下舌頭,把我攙得更緊,說:“別這麽大聲,我們現在是一對熱戀的戀人,說話要輕言細語。”我拿她沒辦法,隻好做出熱戀的樣子,順著她往前走。


    我們去了一家日本人開的茶館,林嬰嬰好像經常來的,服務員都認識她,進門就熱情地迎上來,甜甜地招呼:“林小姐樓上請。”上了二樓,服務員徑直帶她去了一包間,給人感覺好像這是她固定的地兒,至少是早訂好的。


    確實,是早訂好的,我進去時,發現包間裏已經有個人:一個女的。我們見了,彼此都很驚詫。是靜子!“深水君,你好……”她顯然不知我會來,手忙腳亂地立起身,不知怎麽迎接我,僵僵地杵在那,像站在懸崖邊,無措得很。“你怎麽在這兒?”我的反應,驚愕的樣子,並不比她好多少。不用說,這是林嬰嬰有意安排的。我有理由懷疑她在背後監視我、調查我,她不但知道我和靜子已經多時不聯係,還知道野夫警告過靜子不要和我來往。


    後來我問她,確實,她知道這事。我說:“你怎麽知道的?”她說:“是靜子告訴我的。”這說明她背著我見過靜子。她坦然承認,“是啊,最近我們經常見麵。”我說:“你幹嗎背著我見她?”她說:“她是我姐姐怎麽不能見?再說了,她也希望見到我。”我說:“你不要利用我做事。”她說:“你把我當作什麽人,我們是同誌,一條戰壕的,我們在合作做事。”我說:“我至今沒有接到過上級指示。”她說:“看來你還不信任我,那就算是幫我行吧?如果說以前我沒有幫過你,我想以後你會需要我幫助的。”聽,她在跟我做交易——要說交易,我是欠她的,她至少替我幹掉了白大怡。


    這是靜子去上廁所時我們談的,她希望我一定要破掉野夫的“限止令”,讓靜子回到我身邊。她說:“我感覺得出來,野夫的禁令讓她很痛苦,她心裏依然有你。這也說明野夫的禁令不過是根草繩,隻要你給她動力,多些甜言蜜語,她一定會掙斷草繩,跟你重續舊緣的。不信你看,呆會她回來我就走,把時間單獨留給你們,看她會不會留下來。如果她走,說明草繩還是比較牢的,可能是根麻繩,需要你拿出耐心,如果她留下來,說明草繩已經爛了,必斷無疑。”


    靜子留下來了,真的像林嬰嬰說的一樣,很痛苦,我還沒說什麽,她的眼淚已經默默地流了下來,好像很為自己的屈服深感內疚似的。尤其是,我回杭州前給她打過電話,她很想來送我,但最後因野夫的禁令起了作用,沒有成行。說起這個,她竟然嗚嗚地哭了。看她這個樣子,我明白,草繩真的已經爛了,林嬰嬰又可以得意了。其實我也暗自慶幸,如果靜子就這麽“離我遠去”,鬼知道革老會作何猜測,他一定會以為我是因為要娶小穎故意推開她的,那樣他沒準會處分我!我似乎又該感謝林嬰嬰,但不知怎麽的,現在我再不像以前那樣佩服她。甚至,我有點隱隱的懼怕她,好像她在天上走,我的一切事情,明的暗的,都在她的視野裏和掌控中。


    這天晚上,我和靜子聊了很多,我的亡妻和她的亡夫都聊到了。她告訴我,下個月七日是她丈夫去世三周年的祭日,以前她在北平一家醫院當軍醫,後來丈夫死在攻打南京的戰場上,她帶著孩子來收屍,當時她舅舅野夫已經就任機關長一職,她便留在了南京。她去幼兒園工作也是很偶然的,孩子大了,要上幼兒園,她四處找,偶然找到這家幼兒園。她想把孩子送進去,卻怎麽懇求、說情都不行。我說:“難道你舅舅去說也不行?”她說:“他是首先反對的。”我問:“為什麽?”她說:“因為那裏麵的孩子都是孤兒,沒有父母,父母都死了,我的孩子還有我,還不夠資格。我舅舅是非常恪盡職守的人,最怕別人說他閑話。”我問:“那最後怎麽又進去了呢?”她說:“很偶然,原來的園長出事了,服毒自殺了,才把我調去了。”


    即使這樣,她的孩子其實還沒有正式“入園”。她說:“調我進去後,我舅舅和園方開始還不準我帶孩子進去。這太過分了,我強烈要求後他們才做了妥協,允許我帶孩子進去,但我的孩子沒有納入幼兒園的管理中,必須跟我一起吃住。”我說:“太荒唐了吧,哪有這麽嚴格的?”她說:“就是這麽嚴格的。”她告訴我,現在幼兒園其實有五十一個孩子,她的兒子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我問:“你喜歡這個工作嗎?”她想了想才說:“我挺喜歡小孩的,但是,怎麽說呢,這幼兒園……太特殊了。”我心頭一緊,驀然想,是不是真的像林嬰嬰說的那樣,孩子們都是“試驗品”。我問:“怎麽特殊?”她說:“這些孩子都是我們國家英雄的後代,連天皇都關心他們,我壓力很大。”話到這兒,我臨時決定套她話,問她:“聽說天皇還有個親戚也在裏麵,是不是?”她霎時變了臉,很嚴肅地問我:“你聽誰說的?”不等我作答,她又追問,“是不是林小姐跟你說的?”我說:“你跟她說過嗎?”她說:“沒有,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靜子是個很單純的人,沒有受過任何訓練,她沒有意識到,當她這麽說時其實已經給我一個信息:裏麵真有那麽一個人。後來,我把這個信息轉告給林嬰嬰時,她很高興。不過我馬上打擊了她,我說:“你別得意,靜子已經對你頻頻找她有點警覺了。”她問:“她說我什麽了?”我說:“具體也沒說什麽,隻是我感覺到她在懷疑你,問了我不少你的情況。”她說:“你說什麽了?你有沒有說那是我跟你說的?”我說:“什麽?”她說:“天皇親戚的事啊。”我說:“沒有。”她問:“那你最後怎麽把這事圓過去的?”我說:“不用我圓,她後來沒再問了。”


    靜子確實不是個有心計的人,對她這個問題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回答,我有意把話題繞開去,說了一些其他事情,後來她居然也沒有再提起。我因此覺得裏麵的秘密她可能並不知道,她也是局外人,不知道騰村在裏麵做什麽,否則她不會這麽不敏感。對此,林嬰嬰也有同感,並認為這對我們有好處。她說:“如果她也是同謀,我們很難從她嘴裏挖到什麽。”我說:“你已經找她挖得太多了,別再挖了,萬一她找野夫了解你就麻煩了。”她說:“我還想再進去。”我說:“你別做夢了,根本不可能。靜子告訴我,上次她帶我們進去野夫都知道了,為什麽野夫不準她跟我來往?就因為這事,這是導火線。”


    確實,以後很長時間,林嬰嬰拿幼兒園沒有任何辦法,靜子基本上不接受她單獨邀請,她試圖進去的法子想了一個又一個,均以徒勞無功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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