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對麵的裁縫店,是我在睡夢中還在惦記的地方。不用說,如果林嬰嬰是共黨,裁縫店一定是她的聯絡站,就像我的書店。第二天中午,吃了午飯,我把穿在身上的製服外套扯掉了兩個扣子,專門去逛了裁縫店。我想看看他屋子有沒有電話線,因為我覺得他既是個跛足,行動不便,靠什麽跟外界聯係?也許有電話。我察看一番,沒有發現有電話線進來。當然,也可能是電台。一個跛足者用電台是最合適的。以後,我一直懷疑這屋子裏有部電台。


    從裁縫店出來,我又去了書店。小穎見了我還是冷淡得很,問我去幹什麽。我沒看見山山,問:“山山呢?”她說:“在睡覺。”我問:“怎麽這時候睡覺,生病了?”她說:“剛才我打了他一頓,哭累了,就睡著了。”我說:“你打他幹什麽?”她一下紅了眼睛,說:“孩子真可憐,我心情不好就找他發氣……”我上去握住她手,說:“就讓山山去我家,讓陳姨先帶著,我們……的事……”她立即抽出手,毅然說:“沒我們的事,你別老惦記著,忘了它。”我說:“你怎麽了?小穎,我覺得你……怎麽變了?”她說:“我從來就沒想過要高攀你。”我說:“你說的什麽話哦,我們之間哪有什麽高攀低就的,我們都是……”她打斷我的話說:“為了陳耀的一句話?沒必要。”我說:“也是為孩子嘛。”她說:“老金,你就別聽死人的話了,聽我活人的,以後你就別再想我們的事了,不可能的,陳耀也不會怪罪你的,他要有在天之靈,我想他也該領你的情了,是我不願意,要怪也都該怪我。”我被她的堅決和毅然所震驚,一時不知所措。我心裏亂得很,本來還想再同她說點林嬰嬰的事。看她如此決絕,隻好黯然離開。


    那幾天,我跟丟了魂似的,經常心神不定,身邊那麽多同誌,一個個讓我寒心:劉小穎不理我,林嬰嬰算計我,靜子錯愛我,革老對我恨之入骨……真有點四麵楚歌的感覺。唯一讓我安心的是陳姨,她確實是個很幹練的人,裏裏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我兒子達達一下子喜歡上了她,很服她的管教。她有意給孩子在診所附近選了所學校,每天利用接送他上下學的時間順便去診所做衛生,上下各一個小時,給人感覺她有兩份工作。這就是她的幹練,巧妙地把兩方串在一起,自然而然,方便宜行。她照顧我也是照顧得很好的,每次我下班回去,她總會在第一時間給我泡上一杯茶,早上還給我煲營養湯,紅棗湯、枸杞茶什麽的。這天我下班回去,她照例給我端上茶,告訴我革老讓我晚上過去一下。她還給我帶來了好消息,今天達達他們班級第一次考試,他考了個全班第二。我說:“好啊,看來我們達達很適應上學嘛。”兒子衝上來對我嚷道:“都是陳姨教的。”我說:“那你要好好謝謝陳姨啊。”兒子懂事地對陳姨鞠了個躬。我想如果山山過來,她照樣會帶得很好的。所以,這天下午我突然萌發出一個新念頭:實在不行,把山山一個人接過來也行,陳耀要我照料他們,說到底是為了孩子。從現在情況看,陳姨一定會把孩子帶好的。這天下午,我的心情就這樣好了許多。


    但好景不長,等晚上我去了診所後,我的心情又變壞了。


    診所的小院靜靜的,幾間屋裏都黑火瞎燈,隻有一間屋露出燈光。我朝它走去,裏麵正好出來一個人,近了方知是革靈。革靈發現黑暗中的我,欣喜地問:“你來了,剛來嗎?”我說:“嗯,剛來。老人家呢?”她說:“他們都出去了,就我一個人在家呢。”我問:“他不是有事要見我嗎?”她說:“進屋說吧。”


    革靈熱情地給我泡茶,一邊說:“他剛走,也不知是誰來的電話,掛了電話就跟秦淮河走了,最近大家忙得很。”我問:“忙什麽呢?”我發現,今晚革靈無論是穿著還是人,都較以前要漂亮些,臉上似乎還施了粉。她給我端上茶,說:“重慶現在對新四軍很不放心,天天來電要求我們一定要把共黨在這兒的地下組織摸清楚,就忙這事。”我沒好氣地說:“完全是瞎忙。”她一愣,笑道:“父親說要把你這情緒調過來,看來還是沒有嘛。”我說:“所以,他也不給我分派這任務,怕我怠慢。”她說:“那倒不是,父親是了解信任你的,不給你這個任務是考慮到你的碼頭太重要,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對共黨這種小事情就讓其他人去跑腿吧。”我說:“那麽關於幼兒園的任務,他是怎麽安排的。”她說:“你當然是急先鋒,同時父親準備讓林嬰嬰做你的搭檔。”我說:“是她主動請纓的吧。”她說:“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想這樣她可以名正言順了。革靈說:“聽說她現在跟靜子的關係也不錯。”我說:“是的,甚至超過我。”她說:“這就好了,你們可以好好合作。”


    我心想,該叫好的是她——林嬰嬰,你們這些笨蛋,你們知道她是什麽人嗎?有一陣我真有種衝動,想把林嬰嬰的底子亮給她看,最後還是忍住了。我這是對組織不忠誠,但我不知道為什麽就選擇了不忠誠。


    革靈突然跟我說起劉小穎的事,告訴我說:“她回來第二天,我父親見過她,應該說是很嚴肅地批評了她,可聽說你支持她是吧。”我說:“是的,是我把她喊回來的。”其實不是。她說:“你還想娶她是真的嗎?”我說:“這是陳耀的遺願,你說我該怎麽辦,沒辦法!”她道:“我爸跟我說了,他是堅決反對,你呢,好像有點固執己見。”說這話時,革靈的目光中泛起無比的溫柔,脈脈地盯著我。我說:“我沒有退路啊。”我想抽煙,發現身上沒帶。革靈出去給我找來一包,我發現,今天革靈跟以往有所不同,走路的姿勢挺拔了,扭腰的幅度大了,對我好像也親近了些。她幾乎把煙塞進我嘴裏,一邊說:“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我說:“想。”


    她認真地想了想,對我沉吟道:“我……認為,這事你要慎重,因為這不是小事。對你個人來說也是人生大事,對組織來說,靜子這條線斷了確實也是一大損失,尤其是現在有新的任務需要用到她。”我說:“我跟靜子的關係沒有那麽深。”她說:“但你要娶了小穎她就沒有期待了,也可以說你對她失去了吸引力。”我說:“我不這麽看,應該說靜子對我是有好感,但她對我有沒有期待,談婚論嫁的期待,我看不見得,畢竟我們是門不當戶不對,要談婚論嫁,她麵前也有重重阻力。靜子總的說是比較傳統的人,何況還有野夫這道坎。”她問:“野夫知道你們在來往嗎?”我點頭說:“野夫已經警告靜子不準她與我來往。”她說:“可她照樣跟你來往?”我又點了個頭。她說:“所以,我覺得靜子是真的愛你。愛是自私的,一個女人真的喜歡你,她絕不希望你屬於另一個女人。”我說:“不一定。這個事情我細想過,我們隨便說,假設她真的喜歡我又沒有婚嫁的想法,她可能就希望我有個女人、有個家庭,這樣她知道我不會纏她,不會要求她嫁給我,她反而放心了,反而敢大膽跟我進一步來往,因為沒有後顧之憂了嘛。”


    其實我從來沒這樣想過,是臨時編的。革靈聽了,思量一會問我:“你們現在……關係……”我說:“就一般的關係,吃吃飯,跳跳舞,散散步,沒有像你們想的一樣深。”她說:“所以,你還是決定……要娶玄武門?”我說:“我不能食言,更不能對死人食言。”她抬頭認真地看我一眼,鄭重地說:“你願意娶她,還要她願意嫁給你。據我所知,她不願意嫁給你。”我說:“那還不是你父親威脅的結果,她怕。”她說:“其實不然,要知道結婚是兩個人的事,你現在一定覺得你娶她是恩賜她,可有人恰恰……不需要恩賜。你不理解女人,女人其實比男人更堅強,更要尊嚴,尤其是在婚姻的事上。我問你,你喜歡她嗎?”我說:“喜歡怎麽了,不喜歡又怎麽了。”她說:“你要喜歡她就不會這麽回答,這種回答我可以把它理解為你並不喜歡她。問題就在這裏,你娶她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出於責任,甚至是同情。但責任和同情都不是愛情,而女人是為愛情而生的。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樣,一個男人因為某種原因可以跟一個不喜歡的女人……發生關係,但女人不會,除非被迫。男人一旦喜歡某個女人,對女人喜不喜歡他是不大在乎的,總相信隻要娶回家就成了,不喜歡也會變成喜歡的。女人剛好反過來,把男人的喜歡看得比自己喜歡還要重要。不是有種說法,追女人窮追不舍是法寶,女人就是這樣,隻要對方喜歡,咬定青山不放手,最後都會繳械投降。這就是女人,隻要你喜歡她,她就會喜歡你,不喜歡也會被感動,也會變成喜歡。為什麽男人總相信隻要把女人娶回家就成了,就因為他知道女人是可以被改變的。反之,哪怕她喜歡你,可如果你不喜歡她,她會放棄自己的喜歡。我相信劉小穎是喜歡你的,但她不願接受同情,也不會試圖來取悅你,改變你,她寧願放棄你。”


    我從來沒發現革靈有這麽好的口才,我聽得出神,她也說得出神。她不遺餘力地想讓我明白一個道理就是:小穎對我冷淡是因為我不喜歡她,作為女人她要的是愛情,而不僅僅是責任和同情。真的是這樣的嗎?我開始認真地端詳麵前的這個女人。每一個女人的內心都是一個幽深的湖。我盯著燈光下麵色微紅的革靈。


    “我相信就是這樣的,至少你不喜歡她,這一點我現在深信不疑。”革靈說。


    “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喜不喜歡都一樣,也懶得去想了。”我說。


    “你連想的熱情都沒有,更說明你不喜歡她。你不喜歡她,她也就不會喜歡你,即使原來喜歡也會變得不喜歡的,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她說。


    “我覺得這已經夠複雜了。”我說。


    “不知你肯不肯承認,你不喜歡劉小穎,是因為你心裏喜歡另一個女人。”她說。


    “誰?你是說靜子嗎,怎麽可能?我這不是工作需要嘛。”我說。


    “不是她。”她說。


    “那是誰?”我問。


    “林小姐。”她說,“林嬰嬰。”


    “胡扯!”我說。


    “明擺的。”她言之鑿鑿地說,“我早發現了,她現在對你和以前不一樣,她已被你的喜歡改變了。也許以前她並不喜歡你,正是你對她的喜歡讓她也開始喜歡上你了。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女人會因為對方的喜歡而喜歡對方。”


    “真是一派胡言!”我大聲說,“你不了解她,她……”我差點要說她是共黨分子,話到嘴邊才改口,“她就是那種人,大大咧咧,無拘無束的。”


    “可能你就是喜歡這種女人,劉小穎太矜持了,所以隻能博得你的同情。”革靈說。她說了很多很多,讓我刮目相看。我和革靈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有如此深的交談更是從未有過。我沒想到這個在我印象中話不多的女人,今天晚上怎麽會突然變成這麽一個人:像個女性戀愛問題專家,像個話嘮。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晚上,我被女人包圍了,也被困惑了。我不知道革靈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更不知道她背後還有一個大導演。此刻,導演就在隔壁房間,簡易的木板把我們所說的每句話都一清二楚地輸入了她耳朵!


    中途,革靈去了隔壁屋。我知道隔壁是她的房間(房間裏有夾層,是用衣櫃隔出來的一間小屋,是電報室),木板的縫隙雖然用報紙貼住了,但透過一些看不見的縫隙,我聞到一股特別而又熟悉的香味——除了林嬰嬰,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這樣的香味。頓時,我震驚萬分。我一直以為,革靈說這些話是麵對我一個人的,想不到……隔牆有耳!我的心情陡然變得煩躁起來。


    鎮靜!


    鎮靜!


    我告誡自己,不要衝動。


    不一會兒,革靈回來,把手上的一團紙丟在簸箕裏,對我說:“我在熬藥。”我裝糊塗,問:“怎麽,你病了?”她點頭。我又問:“老人家的針灸也不管用,必須吃藥?”她竟然低頭抽泣起來,說:“身病好治心病難治,丈夫沒了,孩子也沒了,我太傷心了,嗚嗚嗚……”哭得很傷心。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麽。她還在抽泣,一邊說:“中華門肯定恨死我了……他是烈士,應該得到嘉獎,可是我卻在懲罰他……要把他的孩子打掉……”我煩躁的感覺又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傷。我點上一枝煙,狠狠抽了兩口。她剛才進來手上還拎一隻小布袋,這會兒她從布袋裏拿出一條煙,遞給我:“這煙好抽嗎?我給你買了一條,你拿去抽吧。”我很不安,說:“啊,你幹嗎破費給我買煙嘛。”她說,依然在抽泣,隻是聲勢弱了些:“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天上街……看到,就買了一條……”我看看四周,問:“你爸怎麽還沒有回來?”她問我:“你要走了嗎?”我說:“不早了,我該走了。老人家有沒有給你留下口信?”她搖搖頭。我說:“估計不會有什麽要緊事,有事我再來吧。”


    我起身告辭,她一直送我到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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