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劉小穎安葬在紫金山東麓向陽的山坡上,與陳耀的墳並肩。相隔才一個多月,又是冬天,陳耀的墳上一片青葉子都沒有,像座新墳。我覺得陳耀是個幸福的人,有那麽愛他的妻子,願意為他受苦、守寡,死了也沒有讓他孤單太久。可以想象,來年春天,兩座墳上將冒出一樣的新綠,更像是同一天安葬的。立在墳墓前,我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他們清靜了,安息了,可我還得像他們活著時一樣吃苦、受難。


    山山事實上是小穎死前已被我接到家中,從那以後他一直是我的兒子。安葬了小穎後的那天晚上,我讓山山改叫我“爸爸”。他才五歲,加上我們本來就有很深的感情,他高高興興答應了我,爸爸,爸爸,喊了我一個晚上,喊到睡著為止,在夢中還在喊,喊得我流了一夜淚,怎麽也睡不著。一件件鬧人苦心的事接二連三朝我撲來,折磨得我精神很是萎靡,有事不想做,有話不想說。清理書店本來是早該做的事,可我一直拖著,直到好多日後,1941年1月8日,我才去清理。我為什麽對這日子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這一天很特殊。


    這一天上午,我叫上小李、小青,還有陳姨,用了半天時間,把書店裏的書和家什如數搬回了家。這是陳耀和劉小穎留給山山的遺產,我要給他保管好,等他長大了交給他。書店搬空了,也就關門了,但願這關門能給我帶來吉利——關門大吉!


    其實,這是個恥辱而大悲的日子,不過也可以說是“大吉”,看怎麽說,就我個人前程而言,這不失為一個喜慶之日。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書店的,離開時專門看了一下對門的裁縫店,孫師傅也在看我。四目相對時,他朝我揮了揮手,我也給予回應。他的身份已經不言自明,以前我對他總有些敵意,這一次我隱隱感到一絲親切。我想走過去跟他道個別,卻被一個飛奔而來的報童的叫賣聲打攪了。


    “號外!晚報號外!特大新聞!皖南內戰,千古奇冤!”


    每天都有報童沿街吆喝,可這個吆喝顯得特別刺耳。我叫住他,買了一份,沒有馬上看,因為手上抱著一捆書,沒法看。到了家,吃午飯時,我才開始看。撲入眼簾的是一個通欄大黑標題: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當即詳看內文,方知出了驚天大案:就在二十幾個小時前(七日清晨),國民黨第三十二集團軍七個師八萬餘人,在涇縣茂林以東山區對新四軍實行“包餃子”襲擊,新四軍被迫奮起自衛,終因寡不敵眾,九千餘人隻有一千多人成功突圍,大部分將士壯烈犧牲,或被俘虜,或被打散。軍長葉挺被押,副軍長項英、參謀長周子昆下落不明,其餘新四軍領導多數犧牲。事變發生後,蔣介石公然誣陷新四軍為叛軍,宣布撤消其番號。這一事變,意味著國民黨近半年來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xdx潮達到了頂點。


    我狠狠地撕了報紙,心裏很明白,我撕毀的是自己的過去。可以說,這個消息讓我對自己的信仰失望透了,正是從這一刻起,我決定要做林嬰嬰的同誌。我主動給林嬰嬰打去電話,要見她。她問我:“你看報了沒有?”我說:“看了,我剛把它撕了。”她說:“撕了有什麽用,憤怒不是這麽表達的。”我說:“你說該怎麽表達,我聽你的。”她知道我說的是什麽,立刻興奮起來,“好的,我會約你的。”


    我以為她當天晚上就會見我,結果捱到第三天晚上我們才見上麵。想想看也是,出了這麽大的事,這麽些天他們一定很忙的。這天晚上八點半,林嬰嬰來車把我從約定地點接走,車子往紫金山方向開去,不久已顛簸在陡峭的山路上。嚴冬來臨,山上奇冷,天一黑,不少路段結著冰,車子不敢全速行駛。好在要去的地方不遠,穿過一個小山穀,越過一大片樹林,車子便開進一個高檔會所的小院,停在一幢漂亮的大別墅前。即使在黑夜中,別墅鮮紅的顏色還是給我留下強烈印象。


    林嬰嬰的司機熟門熟路,引領我們穿過寬敞、華麗的廳堂,拐入一條走廊,又轉入另一條走廊。走廊上四處掛著裝裱考究的書法和繪畫作品,有一幅畫畫的居然是一位裸體的西洋大xx子婦女,那對xx子飽滿得要炸開來,我隻瞥了半眼,便紅了半張臉,記了半輩子。別墅真是大啊,廊道一條連一條,曲裏拐彎,有點像迷宮。最後我們還拾級而下,來到地下。地下也是蠻大的,約摸走了二十米遠,才走入一間屋子。


    屋子很簡陋,隻有一張桌子和幾條長凳子,牆上卻有一隻粉紅的壁爐,怪怪的,像茅草屋上掛了隻繡球。有三個人正圍著火爐在暖手,看樣子也是剛來。我們進去,他們都迎上來跟我們一一握手、問好。三個人其實我都見過,隻是老d,上次戴著口罩,我沒認出來;還有一個是老p,認識的;另有一個人,也是認識的,但我做夢也想不到,竟是他!


    “歡迎,歡迎,請進,請進。”是大老板楊豐懋!他很熱情地拉住我的手,一臉笑容,根本沒有我上次見過的那種大老板派頭。“認識我吧?”他笑著問我,“我可認識你,金處長。”


    我說:“我也認識你,中華海洋商會的楊老板嘛。”


    他爽朗地笑道:“好眼力,舞會上的光線那麽昏暗。”


    我說:“沒想到楊老板也是中共的人,你們的場子好深哦。”


    林嬰嬰說:“楊先生是我們組織的領導,代號老a,我們都是他部下。”


    楊豐懋說:“我希望您也成為我的部下,金先生。”


    林嬰嬰對他說:“喊他同誌吧。”


    他不知道我今天來已經決定做他們的同誌,一本正經地給我做工作說:“金深水同誌,今非昔比了,你要做一個識時務者的俊傑啊。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皖南事變不是天降大禍,而是人造災難哪。這個人是誰?正是蔣介石和以他為代表的國民黨頑固派!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精心策劃並犯下了這起反動透頂的罪行,充分暴露了他們無心抗日、熱衷內戰的險惡用心。這是一個黑暗的政府,黑暗的政黨,為所有追求光明、堅決抗戰的誌士仁人所唾棄。我們雖然初次見麵,但我了解你、理解你,你刻骨的恨,你銘心的愛,你的誌向,你的前途。我深信,為一個黑暗的政黨獻身不是你的誌向,那樣你的前途也是黑暗的。你光明的前途在哪裏?就在這裏,我們熱切期盼你加入到我們的組織裏來,與我們並肩戰鬥,與偉大的中國一起向前走,向前走。”


    我說:“請問首長,我什麽時候能加入中國共產黨?”


    楊豐懋看看我,又看看林嬰嬰。林嬰嬰對他開心地笑道:“人家來之前早已經決定做我們同誌了,你還說這麽多。”


    接下來,我當場填寫了誌願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申請書。我的字,曾傳遞過不少重要的情報,營救過同胞,殺戮過敵人,但我此刻寫下的字才是最神聖的。此刻,我的字傳遞的是我至死不渝的信念,永恒的誓言。從這一天起,我的生命翻開嶄新的一頁,我有了新的組織,新的明天。


    宣誓完畢,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和我熱烈擁抱,祝賀我。林嬰嬰和我擁抱時激動地哭了,“這一天我等了好久啊老金,”她說,“我太幸福了。”我也含著淚說:“謝謝你,林嬰嬰,是你給我的生命注入了光明。”楊豐懋接過我的話說:“從今天起,你應該喊她老k。”他顯然很了解我,當即給我下達三條指示:第一,今後我的組織代號叫老u,平時隻接受老k的單線指揮和聯絡,其他同誌無權給我傳令。第二,我必須平息情緒,要把劉小穎的生死放下,絕不能因此去找革老理論,更不能搞打擊報複。第三,我要繼續保留現有的身份,一方麵監視汪偽,同時監視重慶。最後,他對大家說:


    “根據我的判斷,下一步軍統對我們的破壞活動應該會有所減弱,因為現在國內外輿論都在譴責國民黨一手製造分裂,製造千古奇冤,給蔣介石造成很大壓力。”


    “剛才老g攔截到一份電報,”林嬰嬰的司機突然插話說,“戴笠已經下令暫時停止反共活動。我想停止是不會的,但可能會收斂一下。”他剛才一直在充當服務員,在爐子上給大家燒水泡茶。但我總覺得大家對他很客氣,包括林嬰嬰每次接受他添水都會用目光致謝。我和他雖然見過多次麵,但這麽近距離、正麵接觸還是第一次。他還是留著大胡子,穿得周正,沉默寡言,不拘言笑。所以,他突然插話讓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不知道老g是誰,但從他的話中我分析,他可能是老g的搭檔,他們在負責電台的工作。這麽說,他還是個重要角色。


    想想看也是,今天晚上的會議明顯比上次紅樓會議要高級,他能參加這會說明他不是普通一員。以前我以為他很年輕,但今天晚上我發覺他年齡比我可能小不了多少,魚尾紋、抬頭紋都有了,甚至還有些謝頂。燈光下,我發現他天庭特別飽滿,目光明亮又銳利,很有些知識分子的感覺。當然,我也知道,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自始至終,沒有人告訴我他的代號,我心裏把他設為老x。


    楊豐懋對老x點點頭,對我和林嬰嬰說:“嗯,所以下一步我們要轉移工作重心,當務之急是要突破天皇幼兒園進不去的瓶頸問題。人不能正常地進去,一切都無從談起。這個任務,主要還是靠你們兩位來完成。”他問我,“你跟靜子的關係還是正常的吧?”


    我說:“基本正常。”


    他說:“基本正常?難道還有什麽小問題嗎?”


    我說:“問題主要是我,我……跟她在一起有壓力,所以……有點回避她。”


    他說:“這不行,這是我們唯一的突破口,你不能退縮。”


    林嬰嬰看一眼我,笑道:“現在該不會退了吧,以前你是對我有看法。”楊豐懋看我沉思著,說:“現在這是你的頭等大事哦。”接著林嬰嬰對我說:“據我們了解的情況,前兩天幼兒園死了一個孩子,你聽靜子說起過嗎?”我說沒有,同時我馬上想起,今天下午靜子給我辦公室打過電話,說想見我,聽口氣和聲音好像情緒很不好,可我由於要參加這個活動,婉言辭掉了。林嬰嬰看看手表,對我說:“今天太遲了,明天你約見她一下,問問情況。”我問她:“你們是怎麽了解到這個情況的?”她說:“這你還用問嗎?你又不是沒見過我們的‘順風耳’。”


    我知道她說的是指竊聽,我說:“能不能給我看一下最近的竊聽記錄?”


    林嬰嬰從司機手裏接過一隻檔案袋,遞給我,說:“都在這,你回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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