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姓張,二十年前,他是個數學課代表,和他們數學老師,包括他年輕的妻子有著良好的關係。二十年前的十年前,他們老師跟當時很多人一樣,被原來的單位和家庭拋棄,下放來到了他們中學。老師沒有想到,從此他卻開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師生戀,一位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女生浪漫又勇敢地做了他的妻子。除了耳朵有點背,我朋友覺得他們數學老師是無可挑剔的,來自“複旦”的學識,使他把他們班上的大部分學生都教成了數學天才。黃昏的校園裏,他時常看到老師和他年輕的妻子並肩散步,他們遠走的背影常常令他浮想聯翩,夢想出自己將來的種種浪漫和幸福。


    夏天來了,學校裏空蕩蕩的,他懷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來和老師告別。師母告訴他,老師去縣城了,他需要等待才能和老師告別。他從中午等到下午,又等到傍晚,他耐心的等待沒有等到老師歸來,卻等到了一場大雨。雨從傍晚突然地發作,來勢凶猛,它的匆匆而來似乎預示它將匆匆而去。不料它卻遲遲不去,甚至愈演愈烈。他不知道這場瘋狂暴雨將老師留在了縣城的哪裏,反正他是被這場該死的雨尷尬地擱在了老師家中。好在師母賢惠,沒有表現出絲毫倦怠,多少令他些許安慰。看著漸厚的夜色和絕不收斂的雨勢,師母決定將他安置在一張臨時架設的鋼絲床上。也許是鋼絲的柔軟,也許是雨夜的涼快,他很快進入了夢鄉。利用他做夢的時間,一切都似乎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天空變得晴朗,師母變得無法讓我繼續酣睡。


    像有根毛毛蟲跌入了耳朵,他醒來,聽到一個悲切的嗚咽聲繚繞不散。嗚咽聲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牽到了師母房前。紗門是擋不住目光的,何況還半開著,他看見銀色的月光在師母一顫一顫抽動的肩膀上如水蕩漾。他怯懦地喊道:


    “師母……”


    “師母……”


    “師母……”


    不知是喊聲太小,還是過分悲切,師母對他的千呼萬喚置若罔聞。無奈,他輕輕地推開紗門,抬起腳步,一邊邁步,一邊喊道:“師母……”一步;“師母……”兩步;“師母……”三步……他沒有覺得這樣往前走會走到師母的懷抱裏去,但事實就是這樣,當他走到師母背後時,她突然轉身把他緊緊抱住了。


    一個雨後的銀色的夜晚,一個曾經浪漫和勇敢過的女人,就這樣再次展露了她特有的浪漫和勇敢。但這次的浪漫和勇敢似乎遠遠超過了前次(對他老師的那次),以至把她自己都嚇壞了,更不要說他。在他重新回到鋼絲床上躺下後,她不知怎麽的突然跪倒在他床前,要他發誓一切都沒發生,或者說一切都在夢中。


    但不管怎樣,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而且,也許是無法分攤給別人的緣故吧,這個銀色的夜晚一直完整又牢固地盤踞在他心中,伴隨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白天和夜晚。可以想象,對張朋友來說,這是一個神奇的夜晚。這個夜晚他如同拾到了一筆不義之財,他將它秘密地存在銀行裏,多少年來他從未去用過它,但它卻時時刻刻在“用”他,對他發生點點滴滴的作用。


    我永遠不會說我的這個張朋友是誰,但我要說,這個銀色的夜晚對他來說就是經典。而且,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典。與通常意義的經典相比,這些經典是個人的、秘密的,但除此還有什麽不一樣呢?


    1999年10月12日


    就像兩個幽靈


    她屬於那種等待你去引誘的女人。和我們經驗中的這樣女人不同的是,她沒有把等待暴露在聲色中,她的等待像沒有一樣默默無息,看不見,感覺不到,隻有當你著手去引誘她時,才發現什麽引誘都是多餘的,隱秘的等待使她變得比你自己還要熱烈,還要慷慨大方。和那些咋咋呼呼地希望你去勾引的女人相比,她要更顯得莊重而神秘,因而也顯得更為刺激有味,甚至回味無窮。


    10年前,我在首都北京求藝時,經常夥同有良好居室的男士張羅一些家庭party。迷離的燈光,迷離的音樂,還有更多迷離的東西,常常使女人們都變得迷離不堪。我深有體會地想,在這樣的鬼地方,沒有哪個女人是不可以追逐的。但是冬天的時候,一個三流女歌手為大夥帶來了一位姑娘,她一身黑,越發襯托了她牛奶一般的細皮嫩肉:她無可挑剔的姿色令在座的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除了她嬌好的姿色外,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那種寧靜而矜持的神情。這種神情使她離群,她很快離席而去,到客廳裏獨自聽起了“隨身聽”。當我們酒足興起,湧到客廳,打開迷離的燈光和音樂準備起舞時,她又像個影子一樣不見了。所有男的,還是女的都指責歌手帶來了這麽個“東西”:一個我們對岸的人。歌手連連致歉的同時也據理力爭:誰都有啟蒙的時候,關鍵就看你們怎麽調教她。這裏的人也許都是急功近利者,我沒有看到誰去調教她,大家沉醉在眼前的迷離中,似乎都忘記了她還在這屋子裏的某個角落。


    第二回合舞起時,我被輪空撂在一邊,無聊中我想起這屋子裏還有個女人,也許有點燙手,但我想隻要我不去碰她又怎麽會燙著呢。我在臥室的陽台上找到了她。誰也想不到,這個party最精彩的內容就將發生在陽台上。從寒暄到後來的一切,我感覺,如果說她是一杯牛奶,我就是一桶水,她是那麽默然又溫存地順從著我對她的一點點吞沒,使我徹頭徹尾領會到了什麽叫豔福,什麽叫奇遇。


    這個神奇的女人似乎決計要跟我神奇到底,她到分手時都不肯告訴我她的任何什麽,包括姓名,也不需要我的什麽。我說,難道你後悔了?她說了一個“no”,然後開導我說:“你沒覺得這樣很好嗎?兩個無名無姓的人,就像兩個幽靈……以後不可能再有這種美妙了,所以我們還是不要有以後的好。”說著她笑笑,像要上來跟我吻別,其實是轉身而去——跟我永別了。


    就這樣,我肯定我們分手時連個“再見”也沒說。


    冬天一個個地過去,我把這個冬天的這個夜晚想了又想,以至我都糊塗我說的到底是真的,還隻是我的臆想。


    2000年12月23日


    玉式豔遇


    近日在讀潔塵的隨筆書《碎舞》,說百讀不厭那是在說酸話,假了,但我著實斷斷續續地已經讀了不少篇,每一次讀來都有些亮麗的句子粘在心上。一個東西隻要上了心便可能隨時想起,比如現在要說豔遇,我就想到潔塵說玉的那句話:玉是那種閑來無事的東西,有那種私底下的感覺。在我看來,豔遇這東西也有這感覺,起碼我熱愛的豔遇是這樣。


    我不知道別人對家豔遇是作何想的,我是堅決認為,任何一個人都應該有點豔遇,尤其是生活在婚姻中的人。沒有婚姻背景下的豔遇,因少了那種“私底下的感覺”,就丟了豔遇本身包含的那種鬼祟的神秘性和危險感。沒有危險的獵奇,更像是飛來的恩賜,你可能因此心懷感激,卻不可能感受到那種有驚無險,甚至是驚慌失措的快樂。婚姻在豔遇麵前是個很荒唐可笑的東西,它一方麵全然是豔遇的天敵,另一方麵又真正把豔遇烘托得花團錦簇,叫人刻骨銘心。一個婚姻中的男女,一旦有了豔遇,其生命和生活就有了秘密,秘密的快樂,秘密的痛苦,秘密的夢想。這些秘密像一道道柵欄,把你和世俗無形地隔離開來。有形的隔離會叫你痛苦不堪,無形的隔離卻令人向往不已。某種意義上說,婚姻就是一種有形的隔離,是一個把人不斷世俗化的機關。一個生活在這樣機關裏的人,豔遇的降臨猶如在銀行裏存上了一筆秘密的款子,其內心會突然感到自由,莫名的自由,感到竊喜和緊張。緊張也是甜滋滋的。


    我一向反對把豔遇或者情人當做感情去滿足,那樣不但很危險,而且結果肯定不妙。為什麽這麽說?因為我相信感情是最自私的東西,而豔遇本身最需要無私,沒有一點無私無畏的精神氣,就不可能發生豔遇。帶著感情去尋找豔遇,那是不成熟或者陰暗的人幹的事,他們會把美好的豔遇扣上沉重的鐐銬,變得比一場可怕的婚姻還要可怕。不是魚死,便是網破,就是這些人演繹豔遇的下場。豔遇被弄到這般地步真是糟糕透了!這樣的人去構築婚姻同樣不會有好下場,因為他們總是打著感情的幌子在索取別人,滿足自己。而豔遇是絕對不講究滿足的,它隻講究情趣,緣分,浪漫,保護,珍藏,等等,有點像夢中的一個記憶。美妙的記憶。


    物以稀為貴。豔遇不能多,更不能刻意去求多。很難想象,一個整天瞪圓雙目在渴求豔遇的人是種什麽感覺?我覺得就像一個帶著寵物去上班、逛街的人,他自己也許覺得很悠閑可愛,但別人隻會感到可笑,甚至可惡。我個人認為豔遇這東西確實像塊玉,是閑來無事的東西,是獨自品嚐的東西,不能愛不釋手,更不能招搖過市。事實上,嚴格意義上的豔遇不是求來的,而是從天而降的,是沙灘上的一粒沙子和另一粒沙子的一次默契,是必然中的一個偶然。所謂必然是指你本人必須有這樣的心智和願望,而偶然則全靠上天安排了,千萬不要私自編織羅網去捕捉。坦率說,我最崇尚的豔遇是在異地他鄉和一個陌路人萍水相逢,彼此一見鍾情,留下一個美好夜晚後,彼此又各奔東西。以後你們可能再見麵,也可能永遠見不了麵,但不管怎樣你們心裏有了秘密,有了期待,有了美好的回憶。我在小說裏已經讓好幾個人紛紛得到了這樣的豔遇,但就我自己而言,要擁有這樣的豔遇,似乎是一件困難又困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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