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我會找到沈老師,讓我有機會告訴他:我深深地想著他,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這種深思越發變得強烈而真切!


    2004年3月17日


    我愛兔子


    在我的味覺裏,有關兔子和青蛙的味道是空白的,因為我從來不吃這兩種動物。不吃青蛙純粹是出於反感,我總覺得這是一種軟趴趴的東西,似乎還沒有血,皮質滑唧唧的令人發膩,吃起來又那麽煩瑣,從頭到腳幾乎沒有一坨肉可以大膽咀嚼,囫圇吞下。不吃兔子的原因要複雜一些,一般我總是以我屬兔之由來搪塞各種發問。這也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我憐愛這種動物。


    我以為,眾動物中兔子是最讓人憐愛的,它嬌小,活潑,幹淨,安靜,不煩人,也不傷害人,包括其他動物。在兔子身上,你不可能找到一樣攻擊或者報複的武器:沒有狗的狼牙,沒有貓的虎爪,沒有牛的鬥角,甚至連雞、鵝的喙也沒有。因為沒有翅膀,所以不能如鳥淩空而逃,因為不識水性,也無法像鴨子一樣落水而遁。應該說,在動物世界裏,它絕對是弱小一族,它唯一見長的是比較警覺,也許還有那麽一點點小聰明:不是有狡兔三窟之說。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符合實際,即使符合,那也是野兔們的事,我見到的兔子都是被關在籠子裏,吃著青草,要麽等待著有一天任人宰殺,要麽是渾身的皮毛被拔了個精光。下場是極為不妙的,但是你看看它們的神情,依然是那麽天真,活潑,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怨恨和恐懼。在所有動物中,我相信兔子是最無私無畏的,從它滿目的機警裏,你可以想見它並不愚笨如豬,它對自己生存危機有充分的認識。但它沒有因此變成老鼠:機警而怯懦,它的機警裏沒有一絲怯懦。大凡弱小的動物,長相都比較猥瑣,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臭,唯獨兔子,潔白得跟個天使一樣的,而且還豎著兩隻天真、可愛的耳朵。我總覺得兔子的兩隻耳朵應該變成兩隻角,這樣它可以鬥爭,哪怕是象征性的鬥爭。但兔子似乎是瞧不起鬥爭的,即便在屠刀麵前也不做聲嘶力竭的抗爭,頂多嘰嘰叫兩聲而已。我見過兔子被拔毛的樣子,我想象那一定很痛苦,是一種受盡折磨的痛苦。如果這份痛苦落到一隻貓或狗身上,它不弄你個天翻地覆才怪呢,沒準還叫你傷痕累累。但兔子卻安靜得出奇,默默地承受著折磨,作出的唯一反應隻是耷拉下天真的耳朵。它也許知道,這時候再天真就荒唐了,這也說明它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受折磨,隻是無奈而認命罷了。


    我是個柔弱的男人,心中不乏水草一般柔軟的溫柔,對弱小的東西一向富有同情心。兔子不但弱小,而且還有諸多惹人憐愛的品性和長相,所以我格外憐愛它。盡管我知道它的肉色非常香美,但實在是無勇氣去品食它。有人因此說我是傻乎乎的。也許吧。不過,我想如果一個人心若止水,那麽聰明又有何益呢?


    2000年4月31日


    於謙改變了我的夢


    我的童年是在浙江富陽的一個叫蔣家門口的鄉村裏度過的,那個村莊很大,有孫權故裏龍門鎮一樣複雜得像迷宮一樣的弄堂,也有大村莊特有的豐富的民間文學。村莊裏的大部分老人都是不識字的,但說起祖宗八代、鄉裏鄉外的奇聞秩事,不乏行家裏手。祖上的人情故事似乎也就這樣代代傳承下來。這些故事中有兩個耀眼的主人,一個是徐文長,再一個就是於謙。他們的故事幾乎每一個老人都會講,不同的老人講著不同的故事,或者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就這樣,兩位曆史老人就像我祖上的兩位先人,雖然見不了麵,但總覺得時刻都在我的身邊。


    今天不說徐文長,今天隻說於謙,因為我剛從於謙祠祈夢回來。這是浙江作協舉辦的第二屆作家節的諸多活動中的一個,它本不屬於我一個人,但我在心裏把它看做了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活動。這不是自私,而是自信。我相信,在所有參與該活動的人中,我和於謙的關係是最特別的,一方麵他曾經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位風光英名的“祖上老人”,另一方麵我是把這種童年記憶保存得最好的人。也許當地很多人都會有我相似的童年——把於謙誤以為是自己的祖上老人,但如果想最大限度地保存這種童年記憶,需要最大限度地離開家鄉,離開你童年的人情世故。我就屬於這樣的人,像一隻遷居的候鳥飛出巢穴一樣,鄉情鄉音、故人往事隻能以童年記憶的方式保存,因而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下來。於是,於謙作為我祖上老人的“那個錯誤”也一直頑強地遺留著——像一個胎記不能抹掉,無法抹掉。於是,走進於謙祠的一瞬間,我感覺我像走進了我的童年,老人們講述的有關於謙的種種故事,紛紛湧上心頭,那份親切令我感動,那種感覺令我恍惚。我想,在這個下午,在這些人當中,我是最心動的一個,也是最迷離的,如夢似幻,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迷失在時間的隧道裏,迷失在記憶的深淵裏。


    由於自以為與於謙的特別的關係,我對這次祈夢活動也特別熱衷,我暗暗想,在於謙祠祈夢,我大概會比別人更易於受到這位夢神的善待,所以我用心地準備了一個夢。在記者的追問下,我還一度說過我這個夢:希望於謙老人給我力量,讓我盡快盡好地完成我正在寫的一部長篇小說。但是,那天下午的氛圍,如訴的琴聲,如歌的古樂,如詩的宋詞,英雄於謙的英名事跡,孩子健康美好的願望,莊嚴的儀式,虔誠的瞻仰……這一切,輕而易舉地令我變得豪邁起來,雄壯起來。當祈夢牌發到我手上時,我已經羞於寫下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夢想,最後落在祈夢牌上的似乎不是一個個人的夢想,而是一個“人民的夢想”,一個“社會的夢想”:


    英雄不死,正氣長存。


    而且,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內心為此感到非常的明亮和坦蕩,我一點也不覺得我這是在作秀,它就是我此刻的真實心情。我甚至清晰地聽到發自我內心的一個聲音:如果人間沒有像於謙這樣的英雄,沒有舍生取義的正氣,奸訐當道,穢氣橫流,那麽我們個人的所有夢想都要完蛋;尤其像我這種內心屬於比較古典的人,大概更是如此。


    我還發現,那天祈下像我這樣豪情萬丈夢想的,不乏其人。我相信,這都是真實的,哪怕是瞬息的真實,總之決不會戲言——如果在那種場合還寫下戲言,那是不可思議的。這也使我想到,啟動於謙祠祈夢儀式的意義所在,它或多或少會給人一種正麵的點燃。當然,我們不可能天天處在這種照耀之中,但我們又確實需要這種照耀,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間。而每一個走進於謙祠祈夢的人,我想也許都會迎來這麽一瞬間。


    2004年6月23日


    母愛有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些東西又可能是每個人的秘密。一個人獨自飲泣總有那麽一點私底下的感覺,尤其是對個男人而言,這很可能成為他的一個羞於公布的秘密。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篇文章不是我樂意寫的,我幾次寫寫丟丟,便秘式的痛苦寫作過程,也足夠證明了我的不樂意是真實的。但我又不忍放棄。我說的是不忍,是一種欲言又止又欲罷不能的無奈與掙紮。我為什麽要被這件渺小事情折磨?是因為我在其見了一些奇特動人的景象,一些母親的東西:她的命運,她的愛,她的苦,她的過去和現在。換句話說,現在的我再也不相信“男兒有淚不輕彈”這類老掉牙的東西。這些東西隻會讓我們變得更加虛弱,更加冷漠,更加傻乎乎:不是可愛的傻乎乎,而是可憐的傻乎乎。真正的傻乎乎。


    孩時的眼淚是不值得說的,因為它總是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哭聲,哭聲裏藏足了反抗和祈求,眼淚是不屈鬥誌的流露,也是繳械投降的詔書。當眼淚藏有心計時,眼淚已經失卻了眼淚本色,變得更像一把刀,一手武器。但我似乎要除外。我是個在哭方麵有些怪異和異常的人。母親說,我生來就不愛哭,一哭喉嚨就啞,叫人心疼。誰心疼?在那個愛心被貧困和愚昧蒙蔽的年代,唯有母親。我覺得,那個年代隻有母親才會為一個少年的啼哭心動——那是一個人人都在啼哭的年代,你哭說明你和大家一樣,有什麽可心疼的?很正常嘛。哭啞了喉嚨不叫怪異,也許該叫脆弱(所以才讓母親心疼)。我的怪異是,母親說我哭大了就會犯病,手腳抽筋,口吐白沫,跟犯癲癇病似的,叫人害怕。說實話,因為與生俱來有這個毛病——一哭大了身體會抽筋,吐白沫,所以隻要我一開哭,母親總是來跟我說好話,勸我,騙我,讓我及時止哭。這簡直就讓我的哥哥姐姐妒忌極了,他們哭母親從來不會理睬的。父親脾氣暴躁,經常把我的哥哥、姐姐打得哭聲動天。母親看見了,視而不見,有時還落井下石,在一旁煽風點火,鼓勵父親打。隻有我,母親是不準父親打的,打了也會及時替我解圍,像老母雞護小雞把我護在懷裏,替我接打。有一次,母親不在家,父親把我打狠了,我哭得死去活來,舊病複發,抽筋,並引發休克,人中被掐青才緩過神來。母親回家知道後,拿起菜刀,把一張小桌子砍了個破,警告父親,如果再打我她就把我殺了(免得我再受罪的意思)。那個凶惡的樣子,讓父親都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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