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照搖頭,答:“那日我在華陽大街上攔了駙馬爺的車,駙馬爺扣了那個婆子,轉身命人隱秘將我送回了謝府。我自回來就沒見著主子的身影。”


    芙蕖:“你不知他去哪了?”


    吉照回:“不知,隻留了一封信,書麵囑托我轉交明鏡司的紀大人。”


    驚動明鏡司了。


    那便是要當成個正經案子辦。


    明鏡司有兩個紀大人,芙蕖問:“紀嶸還是紀崢?”


    吉照說:“兩個紀大人都是一樣的,明鏡司不分派別。”


    芙蕖恍然點頭,想了想,還是交代了一聲:“我送蘇小姐回家裏小住幾日,我會寸步不離的看著她,你若是碰上主子了,便代我與他說一說吧,此事是我越界了,還請諸位姐姐見諒。”


    竹安在裏屋替她收拾了一些常用的衣物,仔細在箱子壓平,聞言,走出幾步,搶在吉照前麵道:“姑娘說話好生客氣——在這謝府裏,您要做什麽,不是我等奴才能置喙的,您隻管做便是了,將來主子那,當然有你們自己的說法。”


    吉照瞧了一眼箱子裏的東西,一邊在心裏盤算有何錯漏,一邊問道:“姑娘真打算獨身前去?”


    芙蕖聽著外麵下人套車,隨著天光熹微,街上也熱鬧起來。她垂眼,盯著自己的手,果決道:“我自己去,好辦事。”


    第54章


    芙蕖借了吉照的一套淺色裙襖,卸下發間價值不菲的釵環,可看上去依然和伺候主子的丫頭不沾邊。


    吉照看著皺眉:“姑娘,您要辦什麽事兒,我替您去?”


    芙蕖不以為然,用粉膏調了色淡的胭脂,點在臉頰和唇上,說:“不用,我能應付。”


    院子裏小廝套上了車,芙蕖叫他們先去把蘇慎濃接到車上。


    蘇慎濃上車又等了足足半個多時辰,芙蕖才磨蹭完,慢吞吞的掀簾鑽進了車裏,坐在她的身側,衝窗外吩咐了一聲:“走。”


    蘇慎濃隻見麵前一個其貌不揚的丫頭,嚇了一跳。仔細瞧兩眼,從五官上看,確實是芙蕖沒錯,可她整個人的氣質好似退了一層皮。


    尋常的不僅僅是她的打扮,更是那種含胸低眉的體態,往人群中一擱,是完全泯然於眾的存在,絕不像當年太平賭坊的魁首那般明媚惹眼。


    這也是她的本事。


    蘇慎濃一直在打量她。


    芙蕖的眼睛望著車窗外,馬車駛出謝府,在華陽大街上走了一段距離,她忽然開口對蘇慎濃道:“如果借此機會讓你一直留在家裏,你還會選擇回來嗎?”


    蘇慎濃:“你要聽實話嗎?”


    芙蕖道:“在我麵前不必有顧忌,如果不是實話便不用說了,我能明白。”


    蘇慎濃說:“我想回家,想我家中父母,想念我的兄弟姐妹。謝府太冷太孤單了,門前簷下的燈不是為我而亮,沒有人會不分日夜地站在那裏等我回去。”


    蘇慎濃身為一個旁觀者,她曾見過芙蕖在門口點燈,也見過謝慈在燈下反複流連。那個冷硬心腸的人身上鍍了一層溫情,看上去都沒有那麽招人討厭了。


    其實仔細想想,謝慈是個不近女色的人,鯨肉沒有任何關於他的桃色傳聞,他從不進出於任何花街柳巷,當然,去太平賭坊接芙蕖的那一次是個例外。


    是他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例外。


    蘇慎濃對謝慈的厭惡在這種溫情的光環下,漸漸快要消失殆盡。蘇慎濃自己意識到了危險。不能繼續在謝府呆下去了。


    禦史蘇大人的府邸在華陽大街的尾端,越是靠近尾巴,官邸越顯得簡樸。蘇戎桂是個傳說中的直臣、清官。


    他的府邸,從門外便隻能見到兩個黑黝黝的柱子,跨進門裏更是異常整肅,連稍微值點錢的奇花異草都很少。


    蘇慎濃一下車,門口的小廝眯眼盯著她看了半天,終於在某個瞬間回過神,跑著進裏頭報信兒——“夫人,咱們家小姐回來了。”


    蘇府的大夫人由丫鬟攙著,疾步迎出來,人還未見著,先聽著哭聲了。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一陣心肝肉的寒暄,芙蕖站得遠了些。她抬頭看了看日頭,正當快要下朝的時辰。蘇戎桂應該也快要回來了。


    芙蕖才剛這麽一想,門外緊隨而來又停了一輛車。


    一位年近不惑的大人,提著官袍,邁進了院子裏。


    這就是那位很能罵的蘇戎桂,經常在朝堂上指著謝慈破口大罵,幾次差點把自己罵厥過去,還是謝慈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命內監們給這位蘇大人遞一口熱茶,好讓他緩口氣接著罵。


    芙蕖瞧著這位蘇大人盡管年紀大了,但模樣體型都十分的俊秀,芙蕖記得他是當年連中三元的才俊,殿試皇帝欽點的榜眼,皮囊差不了。


    蘇戎桂上前幾步。


    蘇慎濃恭敬地向父親見禮。


    蘇戎桂的目光繞著她打量了幾圈,道:“謝慈他肯放你回家了?”


    蘇慎濃如實道:“他離府了,近些日子都不見人影。”


    蘇戎桂從鼻子裏冷哼一聲:“難怪今日早朝不見人影,鬼鬼祟祟,又搞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去了。”


    蘇大人與謝慈結怨已久,提起這個名字非要挖苦幾句心裏才暢快。


    心裏爽夠了,他才恢複正經道:“當年謝太妃住在謝府佛堂清修的時候,接你入府是有幾分作伴的意思,如今,太妃遷去南華寺,謝府獨留你二人孤男寡女,像什麽話……現在既回來了,便安心呆在家裏,謝慈敢再拘著你,為父必定與他拚命。”


    蘇慎濃用帕子拭去了眼下的淚珠兒。


    可彼此心裏都明白,此事遠沒有他們嘴上說的那般好解決。蘇慎濃與謝慈之間還橫著一紙婚約,且是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聖旨。


    皇上若不能收回成命,兩家人中必有一人需得抗旨才能解決。


    芙蕖至今想不通,皇上亂點的這一局鴛鴦譜到底是在盤算什麽。


    蘇慎濃家生的貼身丫鬟簇擁著小姐去往閨房歇息,芙蕖邁步跟上,蘇戎桂一打眼見了她這副陌生的臉孔,頓時將她攔下,對蘇慎濃問道:“慎濃,你這是帶了個什麽人回來?”


    蘇慎濃答:“父親,她是謝府中照顧我起居的丫頭,我便將她帶出來了。”


    蘇戎桂板起臉,恨鐵不成鋼道:“我們蘇府是養不起一個丫鬟嗎?你帶一個別人家的回來做什麽?給我發落出去!”


    蘇戎桂是一家之主,在府中說話比聖旨都好使。他一出口,立刻有小廝摩拳擦掌,虎著一張臉打算上前拖人。


    蘇慎濃急忙攔道:“父親大人,且慢,聽我一言。”


    蘇戎桂不是武斷專橫的家主,他給女兒說話的機會。


    蘇慎濃道:“父親,她抗命放我出府已經犯了謝慈的忌諱,我們若是將人攆回去,她恐怕沒有活路了。”


    芙蕖聽著蘇慎濃一襲席懇切的話,麵上不動聲色,心裏納罕。


    原來在父母庇佑下乖乖長的蘇小姐也有說謊誆人的時候。


    蘇戎桂或許在朝堂上已經曆練出了一顆剛硬的心腸,但他家夫人是個慈善人,最聽不得苦命人苦命事,狠不下心難為底下的人,當即勸著蘇戎桂不再計較此事,芙蕖得以順利留在了蘇府。


    其貌不揚的芙蕖並沒有引來蘇府主子們過多的關注目光,蘇戎桂頂多向家人們交代一句,盯緊了她,別叫她在府內外為所欲為。


    芙蕖跟著蘇慎濃,見識了真正名門淑媛的閨閣。


    單是一張上好黃花梨木的千工拔步床便足以令人歎為觀止,月季花的紋路甚至都細致到了莖上的尖刺。


    幾個丫鬟抬著銅爐落在正中央的地板上,舀兩勺韻味十足的鬆香,很快便溢滿了整間閣樓。


    芙蕖站到了窗戶前,向外眺望,蘇府女兒繡樓是花園中最中央的位置,前後花影簇擁,如眾星捧月般的存在。


    蘇慎濃終於脫去了一身素衣,換上了一身豔若桃夭的衣裳,對鏡在耳垂上戴了兩隻珍珠。


    蘇慎濃甫一回府,便見了很多客,蘇戎桂兄弟三人未分家,堂兄姐妹們都住在一個屋簷下,芙蕖陪著蘇慎濃,也見識一回高門大戶裏姑娘們之間的勾心鬥角。


    幾個與蘇慎濃年紀相仿的姑娘結伴來探望,各自都帶了不菲的禮物,蘇慎濃遊刃有餘的與她們虛與委蛇,表麵上一團和氣,其實內裏波濤洶湧。那些女孩們,揪著蘇慎濃與謝慈的婚約,軟刀子一個勁兒的往蘇慎濃的心窩子上戳。蘇慎濃眼裏含笑,做足了嫡女的派頭。


    等熱鬧散場了,閣樓裏也冷清多了,一直默不作聲的芙蕖終於開口:“這便是你心心念念要回的家,惦記的姐妹們?”


    蘇慎濃坐在她的床上,說:“是啊,雖然有些惱人,但總歸讓我覺得我是活著的。我也並非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這般壞心眼,我有一個哥哥,排行老三,雖然是庶出,人也有些頑劣不知上進,但他是真的疼我。”


    芙蕖立刻意識到她說的是誰。


    蘇戎桂家的庶出三公子。


    他是太平賭坊的常客,但是他不賭錢,芙蕖知道有這麽號人,遠遠的觀摩過他人模狗樣的德性,並未有過親近的接觸。


    他差點玩死了紅隼。


    有點難以想象,他在家裏竟然是一個疼愛妹妹的兄長。


    說曹操曹操便到。


    蘇家三公子蘇秋高在藕花街的溫柔鄉裏醉生夢死過了一夜,醒來聽說妹妹回家了,二話不說立馬趕了回來,冒冒失失在前庭領了父親的一頓責罵,人就蓋不住滿臉的喜色,一路奔向了後院站在繡樓下,喊了一聲:“乖乖阿濃!”


    芙蕖站的離窗戶近,最先望了下去,隻見一個衣著華麗的紈絝公子哥仰頭招手。


    蘇慎濃連忙吩咐著請哥哥進門說話。


    蘇秋高踩著樓梯登上樓,見了蘇慎濃的第一句話,也是問:“妹妹你與謝慈那斯的婚約取消了?他怎麽肯大發善心放你回來?”


    蘇慎濃說:“不是他放我回來的,是我自己想家了,趁著他不在,便跑了回來。”


    芙蕖看清了他的眉眼,仔細打量了一番,低下頭心想:“不像。”


    不像那個曾經在太平賭坊的鬥獸場裏玩死人的狠厲公子,也不像那個在藕花街裏沾著一身甜膩女人味的恩客。


    蘇慎濃心裏也惦記著這位哥哥的事情,他方才便在前廳聽說了蘇秋高正在與白氏女兒議親。


    她問道:“哥哥的好事將近了,聽說白府的小姐是個溫柔妙人……哥哥對這樁親事可還滿意?”


    蘇秋高提到自己的婚事,臉上是笑著的,可見並沒有什麽不滿。他點了點手指:“聽說才是最不靠譜了,我聽母親的意思,像是商定的差不多了,妹妹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幫哥哥一個忙,見一見那位白小姐!”


    他打算著要見麵。


    芙蕖好整以暇,似乎問到了熱鬧,無論姚氏當時則定這麽一門親事的初衷是什麽,芙蕖很想知道,她難道真的打算把一個十一歲的小怪物送到蘇家,成為蘇秋高的妻子?


    蘇戎桂能同意?


    第55章


    蘇秋高在疼愛的妹妹麵前還算守幾分規矩,聊著聊著,發現房間裏多了芙蕖這麽一個生麵孔,眼睛便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瞄。


    他終於忍不住問出口:“那是你從謝府帶回來的人?”


    蘇慎濃說:“是。”


    芙蕖心中不免緊張了幾分,他會認出她麽?


    可蘇秋高隻問了這麽一嘴,輕輕提起,輕輕放下,再沒將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問。


    芙蕖心裏的這口氣還沒完全放下,臨走時,蘇秋高落後了蘇慎濃幾步,趁蘇慎濃不注意,經過芙蕖的身邊,驀地伸手捏她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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