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背對著她,坐著一人。


    芙蕖舉刀,便朝那人的脖子砍去。


    第一刀砍倒了人。


    第二刀,第三刀……接踵而至。


    芙蕖感受到了無盡的快意,眼前都模糊成了血色,他翻過那具早已沒了活息的屍體。


    那人的臉逐漸清晰,映進了芙蕖的眸底。


    是謝慈。


    手中的刀當啷落地。


    芙蕖退後幾步,捂住眼睛,終於感受到尖銳的疼,從左眼漫了出來。


    ——“丫頭!”


    一聲暴喝響在耳邊。


    像是有人用一根線,牽著她的天靈蓋,把她拉回了現實中。


    芙蕖滿身是汗的睜眼,發現自己早已被抱在了懷中,頭枕著一個堅硬的肩膀,臉緊緊埋在他的頸中,分不清的淚和汗水混在一起,淌進了那隱秘的衣領裏。


    一雙大手在她濕透的背上,一下一下的撫著:“別怕,我在。”


    第80章


    芙蕖手微微顫抖著,摸上謝慈的肩頸,順著那骨幹的線條,一直伸到了胸鎖窩之間。


    謝慈沒有推開她,而是呢喃般的問:“你夢到什麽了?”


    芙蕖答非所問,似乎還在夢裏,說道:“才幾天的光景,你活脫脫瘦了好幾圈,身上才幾兩肉了,我枕著硌得慌……你多吃點。”


    謝慈的手停在了她的背上,隔著一層薄薄的寢衣,摸著她的脊梁骨,歎息般的問道:“你有多吃嗎?”


    芙蕖說:“我吃的不少。”


    她停了一瞬,又說:“我也染上了鳳髓,你知道嗎?”


    謝慈說:“我知道。”


    他們終於是一樣的人了。


    芙蕖:“好難受啊,五髒六腑都像架在火上燒。剛醒來的那一刻,我恨不能殺光了天下不如意之人,再一把火全部燒盡,讓這世上隻剩我們兩個人才好。”


    謝慈說:“我也是。”


    這麽多年來,他也是。


    置身於滾燙的沸水中,不得解脫。


    謝慈的痛苦根源,是因為他的清醒,因為他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了。


    而芙蕖痛苦的根源在於,她整個人是混沌的,心裏隻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吸引著她不停的追逐,可她都不知道最後的終點會停在那裏,隻大略覺得自己可能會累死在中途。


    即便如此,也甘之如飴。


    芙蕖安靜了下來。


    謝慈耳朵緊貼著她濕漉漉的臉頰,感覺到她的呼吸逐漸平穩後,才托著她的頸和頭,將她放回枕上。


    木輪車在床榻前磕碰出響動。


    芙蕖聽著動靜,側身,謝慈將薄毯拉到她的下巴處,隻露一張巴掌小臉。


    謝慈說:“睡吧,已經很晚了。”


    其實芙蕖從晌午用過膳便一直斷斷續續的睡著,一場噩夢讓她此時靈台清明,毫無困意,不過倒是忽然覺得頭腦發熱,不甚清醒。


    可能是燭光太昏暗的緣故。


    她看謝慈的臉,也像沉在黯淡無波的水底下。


    芙蕖的手從毯子裏伸出,摸上他的膝蓋,問道:“廢了麽?”


    謝慈捏了她的手,放回榻上,說:“還不至於。”


    借由銀花照夜樓的名頭,陳寶愈請了位骨科聖手,診治過他的傷口,複位固定之後,至少養上一個月,男子年輕力壯,遵醫囑靜養即可,不日便能恢複到與常人無異。


    謝慈現在仿佛長在了木輪車上,輕易不挪動,夜裏休息也是將就著坐到天明。


    他今夜似乎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芙蕖猜他想在她房中過夜。


    芙蕖問道:“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謝慈說:“崔字號,這根刺不拔,我日夜難安。”


    芙蕖憂慮道:“可如今的時機算不上好。”


    謝慈在此事上顯得異常固執,已聽不進任何人的勸,他說:“我們不能萬事都等時機……時機一輩子不到,我們難道就一輩子不動?”


    如鯁在喉是真的,謝慈的意思,即使拔不動也要生拔。


    既然沒有時機,那就創造時機。


    謝慈教她:“世上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我們不需要一切都親力親為。當你倒在泥濘中抬不起頭,是沒有人會上前扶你一把的,可你若是靠自己咬牙站起來,便一定會有無數過路人贈與你助力,相反亦然,他樓高穩固無可撼動時,誰也不會去自討苦頭,當他有了頹敗的跡象,大廈將傾,狗都會上去踩一腳。”


    芙蕖:“你說的沒錯,人便是如此。”


    謝慈在徽州養傷,非一時半刻之功,他有足夠的時間靜心籌謀。


    芙蕖問道:“姚氏如今怎樣了?”


    謝慈說:“情況不太好,像瘋了。”


    他將一個慘烈的事實形容的輕描淡寫。於他而言,姚氏從不是棘手的角色,她背後的南秦才令人頭疼,姚氏最大的作用就是引六皇子上鉤,目的達到了,姚氏的死活便不重要。


    倒是陳寶愈好看熱鬧,聽說了姚氏那段傷情往事,無比積極的派人四處尋找那負心男的下落。


    南秦六皇子是知情的,但他不肯說,嚴刑拷問也不露一絲口風。


    芙蕖覺得此事還沒結,問:“姚氏的女兒你們找到了嗎?”


    謝慈說:“不知道。”


    芙蕖又問:“那白合存呢,他的下落有沒有消息?”


    謝慈道:“我管他做什麽,他愛上哪上哪去。”


    都是沒有用的人,謝慈看一眼都嫌多餘。


    芙蕖坐起了身子。


    謝慈勾下帷幔,擋住她的半身,道:“我累了。”


    芙蕖以一個扭曲的姿勢在榻上半臥了良久,又躺了回去。


    謝慈是不是真累了她不知道,反正她不困了,幾乎是睜著眼睛等到了天亮,漫長的夜裏,清醒的腦子裏竟空空一片,什麽都沒想,比睡足了覺還要舒服。


    芙蕖隔著垂紗的帷幔,用目光描摹著謝慈的輪廓,心想,果然是良藥。


    翌日天際剛泛白的時候,謝慈的木輪車便動了起來。


    芙蕖在他走遠了之後,披衣起身,在院子中打聽到了關押姚氏的地方,親自去拜會了一趟。


    謝慈說她像瘋了。


    但芙蕖見到她之後,覺得她更像是傻了。


    姚氏披頭散發枯坐在房中,一動不動,門外放著一口未動過的飯,嘴唇幹裂了幾道血口,看樣子是不吃不喝,就這麽一直耗著。


    姚氏見芙蕖來了也沒反應。


    芙蕖問她:“你女兒呢?”


    姚氏遲鈍的轉動眼珠望著她。


    芙蕖說:“我知道你男人在哪裏,你想見他嗎?”


    姚氏終於有了正常人的反應。


    但她沒有立刻忙不迭追問她男人的下落和境況,而是看了芙蕖許久,才開口,嘶啞道:“你就是當年被我扔出的那個白家女兒吧。”


    見芙蕖不說話。


    她淒慘一笑:“塘前街,鹿離漿,以你的年紀……我早就猜到了,卻一直自欺欺人不敢信。”


    芙蕖:“你不敢相信我能平安活到現在吧。”


    姚氏:“你是找我報仇的嗎?”


    芙蕖不置可否,繼續方才的話題:“我是真的見過你男人,在南疆。你若想見,可以讓陳堂主把人抓來。”


    姚氏搖頭:“藥引沒了,我女兒沒有希望了,她唯一的生機便是在成年後,像我一樣,誕下一個孩子,以渡自身的性命。我們的子嗣後代,要絕了。南疆的蠱無比陰毒,中了此蠱的女人,一生僅能生育一次。若生下女孩,便一代一代的傳下去,若生下男孩,便無藥可救,就此絕後……”


    芙蕖皺起眉:“一生僅能生育一次?”


    果然陰毒至極。


    萬一中此蠱的人誕下一個男胎,那男孩豈不是難逃死劫了?


    姚氏磨牙吮血:“我被我自己的親哥哥,毀了一輩子!”


    芙蕖平靜的看著她,道:“於是,你便要去毀別人的一輩子。我隻要問你一件事——當年白合存元配夫人的死,是你做下的嗎?”


    姚氏冷笑:“難為你忍了十多年,今日才尋著時機問出口。”


    芙蕖:“是,與不是,告訴我。”


    姚氏:“你現在知道還有意義嗎?”


    芙蕖:“這是我必須要知道的事。”


    姚氏一點頭:“好,我告訴你。是。”


    懸在喉口十餘年的一記重錘終於落了下來,狠狠的砸在芙蕖的心上,將那柔軟的心髒敲的血肉模糊。


    姚氏用平定的口吻,將那記錘子繼續敲得更深些。“我本沒想要她的命,當時,我身懷有孕,流落到揚州,在兄長的安排下,頂替了姚家小姐的身份。我隻想找個能安身立命的所在,我看中了你父親是個老實憨厚的人,誆騙他上當後,我叫他納了我,他不肯,說家中夫人已有身孕,他不願在此期間與夫人生嫌隙,讓我等一年……嗬嗬,我也懷孕了,我怎麽等得了,再耗幾個月,肚子蓋不住了,未婚有子,我在揚州也混不下去了。”


    芙蕖的腦子裏嗡鳴作響,隻剩下了那句“家中夫人已有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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