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慈麵對這些尼姑,忽地不大愛說話,隻點了頭。


    那女尼又用力爬了幾個,整個身子從洞口脫了出來,對他說:“深秋夜涼,施主在這裏會被凍死的,隨我到裏頭去吧。”


    謝慈瞧了一眼那洞口,於他現在的境況,爬進去實在是有難度。


    那女尼見他不肯動,蹲下身子,溫柔問道:“施主受傷了?”


    謝慈將之前糊弄女居士的那一番說辭,又拿出來原封不動講了一通。


    年輕的女尼明顯比那女居士天真好騙,說什麽都信。她們信奉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一套,便覺得時間所有人都該當如此。


    女尼挪到他近前,看了一眼他的腿,說:“那等我將洞口挪開一些,拖你進去吧。”


    說著,她就開始動。


    瘦弱的身體徒手一塊塊的去搬井壁上的磚,灰撲撲的僧袍不止多久沒換過了,肉眼可見的髒。


    謝慈看著她又擴出半人的空間,回身要了他的雙手,真打算將人拖著進去。


    謝慈衝她搖頭,用手杖撐起了自己,慢慢的挪過去,對她說:“你先進,不必管我。”


    女尼道:“那怎麽行呢,我在後麵托施主一把,我師姐和師妹會在裏麵接應您的。”


    謝慈大約能猜到真正的寺中人早已囚禁於此。


    當下女尼一聲聲的催促著,謝慈矮身將自己塞了進去,原本洞口的寬度他目測容不下自己,但肩頭卻擦著邊緣輕而易舉的穿過去了,可見這些時日,他確實瘦了不少。


    於一個成年男人而言,隻要是肩能過的地方,渾身其他部位都不成問題。


    果然正如那女尼所說。


    謝慈半個身子一過去,立馬有兩雙手拉住了他的肩膀和胳膊,簡直是生拉硬拽一般,將他弄了過去。


    井下別有洞天,是一間四四方方的石室,並不逼仄,相反還十分寬敞。


    謝慈一眼掃過去,數清楚了,一共是六人。


    其中五人是裹著僧帽的女尼,一人是未剃度的俗家子弟,剛才出去接他的那位女尼爬進來的時候,不小心蹭掉了自己的僧帽,於是露出裏麵已經長出一寸多長的新發。


    根據她新長出頭發的長度,謝慈推測寺中人已困了約四個月左右。


    他的目光掠過散坐在各個角落中閉目念經的女僧,鎖定了年紀較大的三位,來回在她們的臉上打量。


    他的眼神毫不避諱,甚至有些直白。


    可女僧們定力似乎更高些,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怎麽也不肯從入定的狀態中脫出來。


    倒是剩下的年輕人對他的到來很好奇,圍成了一圈,問這問哪。


    謝慈在這裏有些沉默寡言,問一句答一句,答不上便說不知道,不想答也說不知道。


    聊了沒幾句,女僧門便覺得此人悶悶的,沒什麽意思。


    那最年輕的女尼歉意道:“對不住施主,您應該是受了我們的牽累,放心,別怕,我們住持一定能想到辦法。”


    謝慈沒說什麽,隻在心裏想:三四個月困在這裏束手無策,還能指望你們想到什麽好辦法?


    空禪寺住持終於從入定的狀態中走出來,睜開眼睛,借著微弱的油燈,打量謝慈的樣貌,對他雙手合十,行了禮之後,才開口道:“阿彌陀佛,貧僧觀施主麵善,記得數年前,施主曾多次徘徊在山門前,求見斷塵師妹……那時,你似乎是少年?”


    謝慈沒料到住持張口就點破了他的身份,回了一禮,淡然道:“住持好記性,多年舊事仍記得。”


    住持道:“並非貧僧的記性好,而是空禪寺向來人跡罕至,拜訪的香客屈指可數,才使得貧僧對每一個來客都印象深刻。”


    謝慈說:“多年前,我上山誠心求見斷塵法師,住持您見了我,勸我回去,對我說緣分未至,不宜相見……住持神通,不成想,一別十年餘,竟真的應了住持口中的緣分。”


    住持斂眉,無奈歎氣:“斷塵,你那未曾斬斷的塵緣,終究追隨你而來了。”


    謝慈身後左手邊的角落裏,一位女僧睜開了眼睛,平靜無波的望向麵前所謂的塵緣。


    ——“阿彌陀佛。”


    第88章


    謝慈在那一刻遲疑了,不敢回頭去看。


    他想,那張臉一定是冷漠的,沒有任何溫情,或許還會摻雜著恨。


    他背負著別人的罪孽來到這個世間,卻困宥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一個給別人帶去不幸的人,他的母親因為他的存在永遠也不能斬斷與謝尚之間的糾纏,想一刀兩斷都是奢侈。


    一個沾有謝尚血脈的孩子,她看到他會覺得惡心吧。


    謝慈隨著年歲的漸長,慢慢的通曉其中的道理。


    十七歲之後,他再也沒叨擾過空禪寺。


    謝慈是個唯心是從的人,敢就是敢,不敢就是不敢。他心下翻滾,最後竟然真沒有回頭去看。他的臉側了過去,黯淡的油燈切過他的耳廓,他有一半的麵容都藏在黑暗中,隻在明暗交界處試探了一下,便有回到了那片昏沉沉的地方。


    他雙手合十,對空禪師住持師太道:“在下今日並非有意叨擾,隻是途經山下,感覺有異樣,故而前來一探究竟。還請住持據實相告,此地到底發生何事?”


    住持靜慧盤坐在雜草上,對他道:“事情要從四個月前說起,簡直是飛來橫禍啊!”


    靜慧大師滄桑的歎息,將事情的始末原本的講給了謝慈聽。


    "四個月前,寺中迎了一位女客,說是厭倦了塵世想剃度出家,貧尼親自去見了那位女施主,卻見她雙目並不清明,欲念纏身難以割舍,於是便婉言拒了她的請求。可自此以後,那女施主日日到山門前跪拜懇求,惹得寺裏上下心中不忍。她說自己死了丈夫又落了孩子,無家可歸,出家人以慈悲為懷,見她著實狼狽,於是便接她進寺中暫住。"


    謝慈想起了上山路上,車夫提起過的那女人。


    倒是能與靜慧所說對上,猜測應該是同一人。


    靜慧住持道:“誰料此舉竟是引狼入室,那女子並非善類。”


    謝慈:“此話怎樣,請師太詳說。”


    靜慧說:“她在寺中住的前幾日,處處殷勤,佛前念經,後山掃灑,有時還會到廚房幫忙。空禪寺向來自給自足,不會拒絕這樣一位善良的避難女子。那女子在寺中摸熟悉了,尋了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在鍋中投了藥,放倒了所有人。我等從昏迷中正眼,便身處在井下了。”


    謝慈道:“她把空禪寺所有的女僧迷暈,找了地方關押起來,卻不殺之。四個月,你們仍能在井下活著,吃什麽,喝什麽?”


    靜慧答道:“跟著外麵的工匠領一些吃食。”


    謝慈:“工匠?什麽工匠?”


    靜慧手持佛珠,一比劃四周,說:“施主想必也看見這間密室非同尋常了。此處別有洞天原本是不存在的,我等被困井下的第三日,聽到了地下有鑿擊的動靜,那女子帶人在空禪寺的地下開挖通道和密室。此處便是他們鑿出來的耳室,我等受不住露天的風雨,於是避了進來,倒也沒遭到驅逐。底下的工匠們每日辰時準時開工,來來往往,也會送一些幹糧進來。至今,我們彼此之間不說話,卻也相安無事。”


    靜慧把所有知道的都和盤托出,告訴了謝慈。


    再多,她也不知了。


    謝慈低頭沉思,周遭很安靜,但是有很多雙眼睛都在看著他。


    謝慈抬頭問:“工匠們在何處活動?”


    靜慧指了一個方向,說:“那裏有門,一推即能打開。”


    謝慈的蛇頭拐杖撐在地上,他起身,略微踉蹌的朝那邊走去。


    身後靜慧無聲的打了眼色,立馬一個小女尼追到了他的身側,想伸手扶一把。


    謝慈抬起手在耳側,向後揮了揮,明顯是拒絕的態度。


    女尼頓住了腳步,無錯的看著他自己一步一步的靠近門口。


    謝慈用他雕的那張牙舞爪的蛇頭頂開了石門,那門約莫半寸的厚度,確實不算重。謝慈隻掀了一道門縫,瞧見了外麵筆直寬敞的甬路。


    四個月,什麽樣的工匠能將地下修成這種規模?


    甬道的兩側燃燒著壁燈。


    謝慈屏息聽外麵非常安靜,於是出了門踏出了第一步。


    甬路上尚未清掃幹淨的灰塵和沙子上,留有清晰的車轍印。


    有很沉重的東西從外麵運進來。


    第二步踩出去,拐杖比腳先落地,謝慈的耳朵聽到牆壁內傳來一聲輕微的細響,哢嚓——


    緊接著,破空聲而來,謝慈手上撐著拐杖,將全身的重量倚了上去,淩空而起,以拐杖作為著力點,把自己掄回了密室。


    目睹了這一切的女尼,死死的捂著嘴巴,差點叫出聲來。謝慈身上的黑鴉羽鬥篷揚起來,在她麵前掠起一道肅殺的風,他整個人像隻滑翔棲落的烏鴉。


    一排四隻鋒利的短箭被她攏在鬥篷裏,一張開手臂全數掉落在地上。


    靜慧走上前幾步,盯著散落在地上的箭矢,嘴唇顫動半天沒能說出話。


    謝慈道:“看來他留著你們的命是有條件的,隻要膽敢跨出此地一步,下場便是穿心而死。”


    謝慈解了身上的鬥篷,隨意扔在地上。


    靜慧失聲:“施主?”


    謝慈站在門前,頭也不回道:“打草驚蛇非我本意,但事已至此,想活命今晚便要搶時間了。”


    門一開一合。


    謝慈的衣角消失在外麵。


    所有的女僧此刻都坐不住了,唯角落中的斷塵大師仍如同入定一般,低頭不言不語。


    山道上。


    芙蕖勒馬,馬嘶鳴聲驚起了林中呼啦啦震翅的一群烏鴉。


    芙蕖仰頭盯著那群沒有頭腦的破鳥,毛色暗淡無光,撲棱著翅膀也沒有固定的方向,叫起來嘶啞難聽的很。


    不是家養的。


    揚州的鍾叔送信給她,說謝慈不聲不響的現身在揚州別院,隻待了不過片刻,便又獨自出門了。鍾叔按照他的性子推測,料他應該是去了空禪山徘徊。


    芙蕖晚一步回到揚州,片刻也不曾耽擱,趁著夜色牽了馬便往空蟬山上來。


    有些關於謝慈的事,芙蕖是在亮出了鼓瑟令之後才知曉的。


    比如說,謝慈的母親就出家在空蟬山上。


    芙蕖行至半路,在山道險要之處,發現了一輛卡在路旁的馬車。


    車裏是空的,但是車廂中的布置皆是上乘。芙蕖還在車裏撿到了一隻遺落的銅製手爐。她放在鼻前嗅了嗅裏麵留下的餘香,是熟悉的草木調。


    芙蕖抬眼望向山上,縱馬再趕了一段時間的路,到了更為險惡的地方,有一條棧道,以她的馬術不敢自誇能平安度過,於是棄馬而行。


    好在度過了這段險惡,空禪寺的大門便在眼前,夜已過半,芙蕖望著那緊閉的山門,莫名有種鬼影幢幢的錯覺。


    謝慈的車棄於半路上,人卻不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應照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錦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錦袖並收藏明月應照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