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能坦然說出這樣的話,便是身體不能再拖下去了。


    今日這場拉鋸,輸贏不在於他的生死,而在於他是否能如願。


    第111章


    芙蕖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她始終還在掛念著季博遠的名字。


    內閣首輔,鬧這麽大動靜,他依然能在家裏坐得住嗎?


    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員,無論幹淨的不幹淨的,與此有關的無關的,幾乎人人知情,膽大的還在衙門中到處打聽聽消息,膽小的索性閉門不出靜候終局。


    倒是有一人,還駕著車,在街上不緊不慢溜達。


    駙馬欒深站在望樓上,望見宮門前的侍衛換了一批又一批,最終被城防營的兵馬接管,他緩步下了樓,登上車又往另一個方向去。


    首輔季博遠到底病隱了多久,已經有些模糊了。


    反正估算是謝慈入閣前後,怎麽也有七年了。


    欒深不是第一個來拜訪季首輔的人,但卻是第一個被季首輔放進門的人。


    年逾花甲的季博遠在書房裏接待了欒深。


    欒深望著他老人家斑駁的雙鬢,說:“時光經不起磋磨,猶記當年在春耕茶亭聽老師講學時,您還身康體健。”


    季博遠的精神是不太好,眼下淡淡的青黑遮不住,眼睛裏也少了許多當年矍鑠的光。但他心情不錯,甚至哈哈一笑,打趣道:“難道老夫現在看上去身不康,體不健了嗎?”


    欒深立刻站起身告罪:“是學生口無遮攔。”


    季博遠點了點他:“是你太拘束了。”


    下人上了茶,欒深複又坐下,說:“昨夜,老師您接了學生遣人送來的信,是以學生今日才鬥膽前來叨擾。”


    昨日的欒深是個例外。


    季博遠在病隱的這幾年,不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甚至來許多舊友的拜帖與書信都拒之門外了。


    欒深仍舊有些拘謹。


    季博遠說:“老夫耳聰目明著呢,外麵發生了什麽,我都一清二楚。”


    欒深是個通透的人:“老師既然肯見我,想必沒有袖手旁觀的打算。”


    季博遠:“那你幾日上門,是有別的話要說了。”


    欒深道:“有幾個問題,學生似乎把自己圈住了,想請老師解惑。”


    季博遠:“講吧。”


    欒深便不再委婉,直言問道:“敢問老師,假若朝廷重新洗牌,官員罷免震動,國中可有後繼之才,能穩住民生朝政?”


    季博遠凝視著他,笑著問道:“我問你,我朝進士一屆多少人。”


    欒深答道:“近二百人。”


    季博遠又問:“科舉幾年一考?”


    欒深又答:“三年。”


    季博遠:“那麽你算算,我大燕開朝至今,已經登記在冊多少進士老爺了?”


    欒深有些悟了,苦笑:“那還真是不少。”


    季博遠循循道:“那麽,你知道有多少寒門出身的讀書人,在高中了進士之後,因沒有門路錢財打點,而困宥於家中,無用武之地的人有多少?”


    欒深道:“想必更數之不盡了?”


    季博遠:“那你還覺得我朝缺人才麽?”


    欒深:“那當然是……不缺的了。”


    季博遠整了整衣襟:“太平治世,當然不缺人才,但朝中貪腐之風盛行,卻令諸多無才無德之輩上位,而真正有能為的學子,卻如蒙塵明珠,鬱鬱了此一生。你的目光放得長遠些,你該擔心的,不是人才難得,而是朝廷屍位素餐的人太多,而可用之才卻寥寥無幾。百姓上繳的賦稅,不用於民生,而用於中飽私囊,邊關將士餐風茹雪換來的安寧,成了養育叛臣的沃土。他們口口聲聲的大局,視百姓的苦難於無物,卻將上位者的私欲奉為至寶。不瞞你說,我也想看看,咱們腳下這樹根子,到底爛到了何種程度。”


    欒深久久沒言語,半晌,才開口:“老師教訓的是,學生本不該為此糾結。”


    季博遠前傾身子,輕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昨夜送來的案卷,我已經全部看完了,連夜吩咐府裏的人,謄抄了百來份。我在家歇的日子太久了,你幫我做件事。”


    欒深:“老師盡管吩咐。”


    季博遠道:“待今日末時,我要在春耕茶亭重新開壇講學,你替我向那些還願意聽我這個老頭子嘮叨的學子們傳一聲話,也許還有想去的呢。”


    到今日末時,還有不足一個時辰。


    季博遠屬實是謙虛了。


    他要在春耕茶亭開壇講學消息一傳出,國子監和太學的學生們先沸騰了,他們也不管如今燕京時局動蕩,哪怕是天上下刀雨都攔不住他們,年輕的學生彼此相約早早的就湧上街頭,在茶亭占好了位置,你擠我,我擠你,人頭攢動喜上眉梢。


    城防營監視下的馬車也趕在末時進城。


    城門口,城防營官兵攔下車,中氣十足叫謝慈下車跪聽聖旨。


    可叫了三聲,車裏半點動靜也無。


    城防營現在對謝慈可沒有那麽客氣了,直接把刀掀車簾,卻見裏麵空無一人。


    報信的城防營官兵縱馬橫穿華陽大道。


    卻在春耕茶亭外走不動了。


    哪裏太擁擠了,一打聽,才知季首輔重新開壇講學,報信的官兵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衝撞當世鴻儒季先生和這幫學生,隻能繞著走。


    可不成想,在人群眾,學生們人人都在捧著一遝抄本靜讀。


    官兵實在忍不住好奇,客氣地拍了一位學生,打聽了一嘴。


    學生十分大方的分他一辦,一起看。


    官兵是識字的,第一眼看下去,臉色頓時煞白。


    在場聽學的可不僅僅隻有學生,能在這種時候不顧一切趕來春耕茶亭的,毫無例外,都是一腔熱忱正值赤誠的讀書人,文人風骨不容摧折。


    馬上要亂了。


    城防營官兵衝進了皇宮,麵見了魏提督,在朝暉殿外,聲音清楚的傳進了蘇戎桂等人的耳朵裏:“提督,謝慈不在車裏,那車是空的。”


    在場沒有缺心眼的人。


    一聽此話就知道可能完蛋。


    謝慈不會無緣無故整這麽一出障眼法,他定是察覺或探知了什麽,車是空的,有兩種可能——他早已進城,亦或是仍隱匿在城外。


    但無論是哪種可能,他們想在控製住皇上的情況下,將人偏進宮裏殺的計策是行不通了。


    策略要變。


    蘇戎桂當即向皇上道:“皇上,請您下旨吧。”


    皇上目光掃下去:“朕的聖旨若是此時有用,首先誅了你的九族。”


    蘇戎桂側首瞧了一眼自己的兒子,道:“皇上,我父子在今晨踏進宮門的那一刻起,便已做好隨時赴死的準備了,能換得皇上醒悟,臣死不足惜。”


    謝慈“嘖”了一聲,嘀咕道:“蘇戎桂真是年紀大了,腦子縮水成杏仁了,到底誰在他耳朵邊上鍥而不舍的吹風兒,把堂堂從一品大員都給唬傻了。”


    ——“你怎麽就斷定他是受人煽動的?”


    說這話的人是霍春雷。


    謝慈和芙蕖已經從房頂挪了位置,坐在後窗上,霍春雷就在他們的麵前,窗外的守衛倒了一地,明鏡司幹這種事向來拿手。


    霍春雷早就完事從草房出來了,隻是一見大事去矣,已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便在外麵勉強和謝慈湊成了一夥。


    謝慈說:“蘇戎桂這個死老頭子從前還真不是這樣的,最多迂腐古板了些,不像現在,發癲似的。”


    霍春雷:“……還好意思說別人發癲呢。”他在謝慈眼神瞪過來之前,馬上轉到正事上:“他們鬧到這地步,退是死,不退也是死,退了太虧,不退還有翻盤的可能,若真把他們給逼急了,刀架到皇上脖子上,你有沒有想過,該如何收場?”


    謝慈道:“你啊。”


    霍春雷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你看我那二十幾個湊數夠用嗎?”


    謝慈了然一笑:“二十個人是不夠,可你不還有三千營嗎?”


    霍春雷變臉的速度比謝慈笑容消失的速度還要快,他問道:“你怎麽知道的?你摸了我的底細?還是派人盯我?什麽時候的事?”


    明鏡司栽在別人的耳目下,這對於霍春雷來說,是恥辱。


    謝慈撐著窗欞,對比霍春雷的警覺,他整個人姿態顯得非常放鬆。“別急,我沒有那本事去摸你的底細,也更沒有可用的人手能盯住你的蹤跡。其實就在剛剛,我讓人給你送茶的時候,特意囑咐她好好聞一下你身上的味道。”


    霍春雷低頭打量自己:“我身上有什麽味道。”


    他使勁嗅著鼻子,也隻能聞到從草房中帶出來的那一股若有若無的臭氣。


    謝慈說:“三千營的校場去年搬到了壽石山的西北側……壽石山是個奇怪的好地方,陽麵有溫泉,養得活奇花異草,欣欣向榮,可背陰側卻是瘴氣叢生,毒蟲層出不窮。三千營將校場選在那裏,正是看中了那地方瘴氣之下的隱秘和安全,但瘴氣和毒蟲又時刻困擾著將士的身體。於是,宮中太醫院特意調配了一種藥粉,鋪在了三千營校場的白沙下麵,可解瘴毒,驅毒蟲,但那玩意兒味道有些衝,以艾草和硫磺為主料,一旦沾到身上,一時片刻散不了的。”


    謝慈摸著自己的鼻尖,說:“我鼻子不好使,所以請她幫我聞一聞,你身上的味太重了,自己沒在意吧。”


    霍春雷心服口服的點頭:“你,是很不錯。但我還是不信,像你這樣的人,會全身心的依靠另一人麽?將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才是最心安的選擇,你有其他的後招。”


    謝慈平靜的說:“確是,你也不錯,北境的宣定侯荊韜此刻已侯在了兗州境內,一旦皇城有異,他殺進燕京勤王最多也就半天的時間。”


    半天,謝慈完全可以暫時掌控住局勢,以待援兵。


    謝慈說:“我今天就是要連根拔蘿卜,不怕他們反,就怕他們慫。”


    第112章


    他們無非就是欺負皇上無兵可用。


    論那城防營的魏提督從前也是一副忠臣良將的模樣,未曾料到有一天會毅然決然的逼宮。


    霍春雷說:“老魏那個人是當年在蜀中剿匪靠著戰功一步一步爬上來的,耿直能吃苦,就是在當了京官之後,放縱自己染上了一些小毛病,好色,好賭,偶爾貪點錢。若不是逼到絕路,也不會幹這樣的事。”


    謝慈:“哦?是誰把他逼上絕路的?我嗎?”


    霍春雷道:“以你的身份,你都已經坐到了這個位置上,你怎麽會不懂?孔孟那般的高風亮節,舉世能有幾人?你自己都做不到,憑什麽要求旁人毫無瑕疵?渾濁之人才是多數,你要斷了他們的生路,他們自然會擰成一股回頭反咬你。”


    謝慈斜斜地靠在窗上,說:“但我不怕死,他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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