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從理論上講,也十分合情合理,不能算錯。


    謝慈往她麵前踱了兩步,鈴鐺收進了袖中,緩緩抬手捧了她的臉,俯下頭,輕聲道:“鳳髓的蠱蟲寄生在人的身體裏,需要以人的氣血供養自身,我給你用了三個月的藥,你早已耗空了氣血,連自己都未必供養得起,哪裏還有餘力養蠱?你不妨仔細想好再告訴我,誰強,誰弱?”


    三個月的藥。


    幾乎要毀她的身體,她的氣血。


    ……原來是在這等著呢!


    芙蕖知道這一回她已輸的徹底。


    謝慈就著捧臉的姿勢,俯下身撬開了她的唇。


    他們半年多廝磨在一起,謝慈是第一回 果決又發狠的親近她。


    芙蕖在感覺到疼的時候,嘴裏已經有血腥的味道蔓延開了,是他的,也是自己的。


    謝慈不知何時把藥丸含在了齒間,一分為二,渡給了芙蕖一半。


    芙蕖猛烈的搖頭掙紮,卻被謝慈死死的抵在漆柱上,退無可退。


    她是被強行喂下了藥。


    直到那藥含化在了芙蕖的口中,順著喉嚨淌了進去,謝慈終於放開了她。


    芙蕖淚流滿麵,倚著柱子向下滑。


    謝慈抬臂一把攬住她的腰身,她整個人像沒有重量一樣的軟在他懷中,被他攔腰橫抱,木屐落在了閣中,堆紗的衣衫裙袖像蝶羽一樣在謝慈身上落得到處都是。


    謝慈帶她穿過了溫池,到了樹木掩映的一處竹屋裏。


    幽靜,密閉,空間雖小但雅致。


    顯然是謝慈別有用心準備的。


    屋子裏引了地龍,是溫池水,一點也不覺得寒冷。


    芙蕖手腳發軟。


    謝慈半跪著,將她放在了衾上。


    芙蕖揪著謝慈的領口不放,話到嘴邊說不出口,全盛在那雙含淚的眼睛裏。


    她仿佛在質問:“這偌大的天地,此後獨留她一人,怎麽辦,怎麽活?”


    謝慈吻上那雙含淚的眼,說:“等我死以後,你挖下我的雙眼帶走,權當以後是我陪你看遍那錦繡河山,不要害怕,好好活著。”


    痛苦從心口起,先是衝得她頭腦發熱,繼而又要吞噬她的四肢百骸。


    芙蕖撐著一口氣,斷續道:“等你死以後,別說是你的眼珠……你的皮/肉,你的骨骼,一寸好地方也別想留下……我,我可以活著,但你也別想入土為安,我掏了你的內髒,用稻草填成娃娃……你就算是個傀儡,也得在我身邊陪著我!”


    現在什麽狠話都換不來謝慈一絲一毫的動容。


    芙蕖意識渙散的之前,痛苦的摁著額角,看到謝慈的頸脈上透出了黑色的紋路,逐漸綻開了一道口子,裏麵殷殷的血淌了出來,而紮根在身體裏的蠱,也破了出來。


    鳳髓是從南疆藥草中提取的。


    最終蠱蟲也是以草株幼苗的形態凝結。


    芙蕖無法以語言去形容那刻骨的一幕,刺目的鮮血,生機勃勃的草芽,從脆弱的脖頸處層層滲出的黑色的妖異的紋路。


    一切以謝慈為根。


    謝慈像融在了畫裏,成了一筆模糊的剪影,而他再笑。


    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他這樣的笑了。


    從頸脈破出的草珠,隻比繡花的絲線稍微粗上一些,柔軟的纏上了芙蕖的身體,最終在她的頸側停下,找準了位置,深深的紮了進去。


    芙蕖竭力伸長了手,卻再也抓不住那道影子。


    她得到了。


    最後也失去了。


    謝慈跪坐在地上,垂頭靜靜的望著眼前的一幕。


    芙蕖所看不到的,是更為昳麗的自己。


    在母子蠱在她的血脈中重聚的那一刹那,她渾身像是燒起了溫度,原本蒼白的臉和唇,在那一瞬間,顯出了櫻桃般紅潤嬌嫩的質感,皮膚越發的雪白,幾近透明。


    謝慈的手指停在了她的臉畔,再也舍不得動一下。


    就在三個月前,他獨身赴徽州時,心中仍在猶豫,棺槨是做一個人的還是兩個人的。


    等到死的那一刻,是不是一定要帶上屬於自己她才安心。


    他的所有理智和冷漠,都是見不得光的蛆蟲。


    而芙蕖本身就是那道光。


    她一出現在麵前,他心中所有的陰鬱都散了。


    謝慈盡可能放輕了動作,枕著自己的手臂,挨著她躺下,低沉地說道:“我會永遠陪你——即使你把我的屍體煉成傀儡。”


    第124章


    南疆有一種陰毒之法,可以將已死去的人煉成不腐之身,再佐以其南疆特有的秘法,可以賦其以生者的特性,表麵與活人無異,內裏卻已是提線木偶,以稻草和毒蟲填充的身體,受控於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芙蕖當年為了尋找的鳳髓的解法,翻閱了南疆所記載的所有巫蠱之法,偶然讀到這一篇時,簡直是遍體發寒,惡心至極。


    然而在臨死前的絕望一刻。


    她卻是真的想起了這一招。


    可見人這種東西是沒有底線的,逼到急了,什麽都能做得出來。


    ——“揚州沒什麽好玩的,美色倒是一絕,揚州的女兒生的好,他們都喜歡到這裏來尋歡作樂。你在街上遇到那些肥頭大耳的臭男人躲遠點,也別打扮的太漂亮……你還記得你家在哪嗎?”


    少年人的聲線還有幾分明快。


    是誰?


    芙蕖頭痛欲裂,眼前的迷霧逐漸散開,集市上嘈雜灌進耳朵,她一愣,竟是回到了揚州。


    揚州十餘年如一日的繁華多情。


    但故人卻不相同。


    芙蕖眼睛一合一開,看到了街上兩個混在人群裏的身影。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前一後。


    芙蕖隻一眼就認出,那是十五歲時的謝慈。


    身後跟著八歲的小芙蕖。


    方才那一串又長又黏糊的嘮叨,就是出自謝慈之口。


    他難得有如此多話的時候,芙蕖記得久遠前的這一天。


    謝府別院裏沒了盛氣淩人的謝貴妃,謝老侯爺也往燕京去了,揚州隻剩謝慈一個少年當家。


    說是當家,其實一點也不像個主子,謝慈在自己家裏簡直形同囚犯,說的每一句話、走的每一步路都有謝老侯爺的心腹盯著,將來也會一字不落的傳進謝老侯爺的耳朵裏。


    那日,謝慈拍醒了正在無聊睡覺的芙蕖,說要去外祖家逛一逛,讓芙蕖隨身跟著。


    那時的謝慈是不被允許擅自出府的,忤逆父親命令的懲罰很嚴重,但那是他頭一次,把反骨抬到了明麵上。他既堅持,院裏的下人無人敢攔。


    芙蕖自從進了那座院子,兩年了,再也沒見過外麵的光景。


    謝慈帶著她,緩緩走在街上,問她記不記得家在哪裏?


    芙蕖聽見了小時候的自己黯然回答:“不記得了。”


    她在說謊。


    謝慈卻當了真,隻見他腳步一頓,轉而又問道:“你原本叫什麽名字?”


    芙蕖依然搖頭。


    謝慈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停了老半天,才歎了口氣,開口道:“你知道觀音山在哪裏嗎?”


    芙蕖一問三不知。


    她原本落後謝慈一步。


    謝慈忽地回身拉了她一下,讓她並肩站在身邊,手指著一個方向,說:“就這條街,順著一直走,到了開闊的地方,你往東看,就能見著山影,以你的腳程半日就能到。觀音山上有做摘星寺,住持慈悲,寺中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小孩,都和你一般大小。”


    芙蕖懵懵的“哦”了一聲,再沒說別的話。


    謝慈掏了口袋,摸了幾塊碎銀子,在旁邊的一家珠寶鋪子裏,隨意挑了一隻堆疊的花裏胡哨的金簪,插在了芙蕖的頭上。


    小芙蕖抬手摸了摸,說了句:“不好看。”


    卻沒摘下來。


    謝慈低頭端詳著她那漂亮又冰冷的麵孔,說:“以後等你長大,會有人送你好看的。”


    八歲的芙蕖臉上屬實沒有多少表情,她雖不愛哭,但也不會常常笑,麵上端著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令人總覺得她心裏埋著什麽事兒。


    那說那時候的芙蕖是不是預知到了什麽,她問:“以後,等你送我更好看的。”


    謝慈後槽牙一緊,說:“我隻會送你更醜的。”


    芙蕖當下道:“那我以後不嫌你送的醜了。”


    謝慈用手在她的頭上輕輕摸了一下,那是個刻意的、很親昵的動作。


    他垂著眼,點了點頭,說:“好,那你在這等我,我去給你買更好看的。”


    說罷,也不等芙蕖答應,轉身就走。


    走的很急。


    衣擺撩動的弧度出賣了他並不安定的心。


    謝慈走出了幾步,停住,回頭,遙遙地見芙蕖當真聽話的站在原地等他,於是微微一點頭,再離開時候腳下堅定,一眼也不曾留戀。


    忽夢少年事。


    無言淚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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