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洛是她在監欄院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太監,家道中落才被送進宮淨身,讀過好幾年的書。蘇果當時慌忙膽小,本能地尋到了陳安洛,她覺得讀書人總會講理,至少不會欺負人。


    她沒找錯,安洛斯文安靜,脾氣也很好,還願意與她換通鋪,讓她靠牆睡。


    雖說隻相處了月餘,但她已然將陳安洛當成相依為命的好朋友,是以這次他病了,蘇果自願去代替守他的班次。


    “果兒。”陳安洛雙眸澄澈,清峻的臉上沒什麽血色,他拿下額間蘇果替他敷的涼帕,“好了,快去睡吧,晚上我替你去。”


    “不用不用。”蘇果聞言,麻利地攀上了通鋪,笑道:“你都還沒好,我睡到子時再去,沒問題的。”


    陳安洛虛弱的擺手,“不行,你吃不消,我溫病都退了,可以去。”


    “哎,你們別爭啊,要不然就我去唄!”李荃方才沉寂了一陣,此刻在他們身後又不甘落後地喊起來。


    ***


    馮青被侍衛帶到敬事司足足打滿了二十大板,皮開肉綻躺在夾板上被端回內官監的耳室,好不容易蹚上木榻,他抱著軟被才覺得人活了過來。


    “哎喲,你給我輕,輕點。”馮青向後轉頭罵罵咧咧,替他敷藥的宮人打了個戰栗,悶著頭放輕動作。


    馮青眯著眼,現下屁股正疼的厲害,旖旎心思自然消解大半。


    原本是想摘了果子嚐嚐鮮,既然有人不識相,那他就沒那麽好說話了。


    今日這二十大板,他不敢算在攝政王身上,還不敢算在區區小火者的頭上麽,等他屁股好了,看怎麽去收拾不聽話的東西。


    不過,剛被罰完,暫時還是先安穩上幾日再說,反正這屁股的傷,沒個五六日怕是也好不透,他想做啥也有心無力啊。


    “嘶——”馮青啪嗒打在身後人的身上,尖聲細道:“說了輕點,聽不懂話呐,滾出去!“


    “是,是。”


    趕走了人,馮青眯著眼描摹蘇果的臉,不知是想象到了何種難堪的畫麵,嘴角邪笑,低喟道:蘇果,你給雜家等著吧,有你好瞧的。


    ...


    第3章 第 3 章


    ◎他從銀光中走來◎


    已過子時,夜色如墨,整個宮城寂靜地隻能聞得鳥雀的零星叫喚。


    石道上偶有路過的宮娥太監,不小心瞟到冷宮的朝向,也會立刻移開視線。


    昏黃的壁燈,荒廢好些年的院落雜草叢生,連門鎖都生了鏽,看不見一絲生機。那兒就是個連竅石燭都隻得兩三盞的偏僻處,人煙稀少,更別說還曾經有鬧鬼的傳聞,多看一眼都讓人覺得晦氣。


    蘇果不知外人的腹誹,直挺挺地站在門框的凹壁旁,雙手擺在兩側,‘盡職’地左右巴望。


    晚前,她推脫了安洛和李荃的好意,堅持來值夜,一是不想給人惹麻煩,二是有她另外的打算。


    皇宮內設有混堂司,那是專供宮娥和太監們洗澡的地方,蘇果怕被識破不能去,隻能尋個隱蔽的地方擦身。


    最後,蘇果便選了冷宮裏荒廢的淨室,趁著夜半無人時溜進去衝洗,她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月餘,這也是她自願守晚班的緣故。


    今日調班下來,蘇果雖累極,但白天身上出了一身汗,真教她睡,她也睡不安穩,索性就拿著衣裳來,準備如往常一般在子時末進去衝洗。


    隻是不知為何,時辰似乎過得特別慢呢...


    ...


    在守門的小太監心思虛晃之際,冷宮西間側室內,床板下暗藏的入口打開了一條縫隙,由著灰硬的石階節節往下,豁然可見比整個北三所大上一圈的地室。


    鮮少人知曉,在表麵沉沉死氣的院落之下,藏著錦衣衛在宮中暗設的囚牢。


    禁室四麵排牆,玄鋼質地的隔欄,牆壁鎏金燭台發著幽幽綠火,搖曳在漆黑中投射下寸寸斑駁,空氣中血腥氣息,彌漫深重地能沁入肺腑。


    從戶部提來的刺客被綁在精鐵製成的鎖椅上,全身上下皆是鞭傷,鮮血淋漓,皮肉之下能見筋骨,顯然柳方舟所言的刑部用盡刑罰也不是虛言。


    一盆冷水澆下,刺客恢複意識,耳邊傳來腳步聲,他掙紮著抬頭,一眼便看到了從石階上走下的男人,兩旁的錦衣衛早在他跨進地下室的那一刻屈單腿跪地,神情嚴肅而恭順。


    男人的五官深邃俊美,寶藍色掩襟緞袍描勒出頎長身量,步伐之間,袍擺輕動,充斥著上位者的驕矜之氣,令人的視線無法偏移半分。


    “攝,攝政王。”刺客盯著來人,眼皮有氣無力的耷起,聲音卻盈滿怨恨。


    陸則琰負手停於刺客身前數尺,唇畔噙起一抹弧度,“嗯,是本王。”


    刺客臉上露出輕蔑,帶起的語氣譏諷,“王爺的好,好顏色,還真是比,比女子尤甚。”


    因被鎖在鐵椅,他此刻仰頭,滿臉血汙的形容有些色厲內荏的滑稽之感。


    “哦?”陸則琰站在原地,抬手揮退欲要上前拔刀的若楓,勾唇笑道:“本王甚幾成?”


    “你...”


    刺客被問的愣住半響,他原是想激怒陸則琰,沒想到根本激怒不了。於是,他破罐破摔,磨牙切齒地道:“陸則琰,你,抓我過來,不過就是,想對我用,用手段。”


    “以為我會怕?”


    陸則琰眉梢微挑,低頭摺了摺袖口,語氣隨意,“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嗬嗬,那你來啊。”刺客神色無畏,聲音卻幾不可聞的有些發抖,“有本事,直接殺了我。”


    “殺你作甚。”


    陸則琰嗤笑一聲,偏過頭從若楓的腰封處抽出錦衣衛專用的繡春刀,“本王再給你一次機會,是誰派你來的。”


    眼前人說話時帶著不經心的輕漫語調,但刺客卻感受到了濃重的危機之感。


    可既然招了也活不了,刺客硬著頭皮,還是嘴硬道:“我就不說。”


    “好。”


    陸則琰姿態閑雅地將刀柄褪落,白皙而骨節分明的左手執著繡春刀左右輕勾,輕而易舉地扯壞了刺客本就破碎的胸前單衣,將回旋刀尖抵在赤.裸心口,一下起一下放,好似是在丈量。這般危險的動作被他做起來如行雲流水,賞心悅目地和周遭漆暗的場景不太相稱。


    刀尖的銳利勾扯折磨的刺客心裏忽上忽下,他口不擇言,“你來啊,狗——”


    ‘賊’字梗在喉嚨口,男子瞬間瞪突了雙眼,低頭看著毫無預警猛然沒入心口的刀首,撕心裂肺的疼痛鋪天蓋地吞沒他的意識。


    帶著回旋的鐵鉤在轉動摩擦,他的耳邊甚至能聽到心頭肉一寸寸地被絞劃,就像是野獸正吞噬他的碎肉髓漿,死不掉,還要硬生生承受交臂曆指般的疼痛。


    比起刑部的不痛不癢,這才是真正的錐心刺骨!


    男子麵上的橫肉宛如麻花揪成一團,眉頭皺著,額間冒出淋漓冷汗,語氣再無方才的冷硬,滿是哀求:“求,求,死。”


    讓他死吧,再往前一寸,就能結束他這無邊的痛苦。


    然而陸則琰隻是麵色淡然,恍然未聞,男子的淒厲的叫喊聲層層交疊,若不是因被困在鎖椅動彈不得,怕是能衝出去撞牆自我了斷。


    直至再也無法承受,刺客終於在暈倒前斷斷續續地說出幾個字,“是太,太後。”


    他說話時的胸膛起伏,使得心口漏出的鮮血順延而下,沾灑了幾滴在陸則琰的錦袍尾擺上。


    “沒出息。”


    陸則琰神情淡薄地拔出繡春刀往地上一扔,轉身時薄唇開闔,“接著審。”


    “是。”若楓跟在身後,麵無表情道,“王爺,今晚守在門口的還是那個太監。”


    被若楓一提,陸則琰倏爾想起白日經過冷宮時看到的小太監。


    李讓以為他看的是馮青,其實,他不過是覺得新來的守門人眼生,不過也無謂,早殺晚殺罷了。


    陸則琰推開石門前,側目餘光往身後一瞥,語氣淡淡,“如有察覺,即殺。”


    “是,屬下遵命。”


    ***


    月黑風高,一望無際烏沉沉的夜,被鴉啼鳥叫聲偶爾撕裂開兩道虛影,接著是長久可怕的寂靜。


    樹影婆娑,斜斜打在上方的門匾上,奇形怪狀的枝葉黑影,陰森森的詭異而可怖。


    蘇果覺得冷宮有些異樣,她站在門口,隱約總能聽到些動靜,不似風聲,更像人尖叫的嗓音,銳利淒厲,刺耳不已。剛進宮時,她曾聽人說起此處鬧鬼的事,但她從未遇到,也就沒放心上,可現在......


    盛夏之夜,蘇果竟覺得涼颼颼的,她裹緊身上的單衣,心裏猶豫,進是不進。


    這個時辰是絕計無人經過的,若此時不進去洗澡,稍晚天明可就沒機會了。


    幾番思量之下,蘇果咬唇四顧,終於提起放了換洗衣衫的竹籃和腳邊一桶涼水,回頭摸索出了鎖匙。


    冷宮無人居住,門鎖就一道,蘇果先前都是進了門之後,再由裏鎖住去淨房。夏日用涼水擦身雖不舒服,但洗的尤為快,不怎麽耽擱時辰。


    然而今日,當她在裏頭上完門栓的呼吸間,卻聽得背後有沙沙的聲響,像是腳步聲,很細微,且越來越近,仿佛是在接近此處。


    蘇果心跳如鼓,她吞咽了一口唾沫,心頭默念,別---別怕,或許,是野物也說不定呢!


    右手攥緊著提籃,左手死死扣住門栓,蘇果緩慢轉過身去,就在抬頭的刹那,她的臉色遽然一變。


    月光下荒蕪的雜亂庭院之中,一個高挑修長的男子在銀色光暈中走來。


    他墨色的青絲如瀑,身著藍綢團花的束腰裰衣,袍擺上沾染的朱色如落梅點點,攜裹著的血腥氣息被風吹散至院中各個角落。


    亟待靠近,蘇果才漸漸看清他的容貌。


    白膚如雪,俊麗至極,一雙鳳眸眼尾微上挑,鼻梁挺立而窄,櫻色薄唇若有似無地勾著淺淺的弧度,好看的像是糅雜了詭鬽妖氣,不似凡人。


    下意識的,蘇果想起了那些傳聞和適才的慘叫聲,她捏著籃柄的手倏的一鬆,提籃落地,人也噗通坐到了地上。


    她臉色慘白,眼都不敢眨地盯著來者,膻口訥訥道,“鬼,鬼...你別,別過來...”


    走近的男子像是聽到了什麽趣話,低頭自胸腔處沉沉笑了一聲。


    叫他鬼?真稀奇。


    陸則琰勾唇,收起袖中差點射出的暗箭,步調慵懶地踏至小太監身前。


    他慢悠悠彎下腰身,嗬氣附在她耳廓,嗓音喑啞魅惑,“那你說說,我是哪種鬼。”


    “豔鬼,厲鬼,還是,索命鬼?”


    第4章 第 4 章


    ◎小可憐撒大謊話◎


    銀白月光的籠罩下,視線沒有因黑夜阻隔。


    近在咫尺的俊美側顏,男子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蘇果的耳畔,帶著濕意的氣息如同他的氣勢一般專橫霸道地往下穿過領口,徘徊在頸間,牽起她身上陣陣戰栗。


    蘇果緊張地手都在發抖,但也想清楚了一點,眼前這個是與她‘一般無二’,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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