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縣令蓋著白布, 被抬了出去。


    牢房內陰暗,抬著屍體的獄卒不小心顛了一下,擔架上的屍體側翻, 漏出了那死不瞑目渙散的眼瞳,嚇得隔壁牢房內的齊宴嘔吐不止。


    午後, 錢夫人提著食盒來探監, 錢大有不情不願的陪著過來。


    擔驚受怕了兩日的齊宴看到她像是看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連滾帶爬的撲到牢門前拽住她衣袖:“姨母,姨母, 阿宴不想死, 求求你救救阿宴吧!”他鬢發散亂, 哭得雙手顫抖:“姨母, 你不是最疼我的嗎,你不是把我當親兒子嗎?你救救我, 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錢夫人被他哭得難受,隻能握住他的手。他雙眼放空, 嘴唇哆嗦:“就在剛剛,剛剛我看到胡縣令, 他死了, 他吊死在我的隔壁,被抬出去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


    “姨母, 我怕砍頭啊!會疼的……”


    他指甲死死摳進錢夫人的肉裏,他是真的怕啊!


    到底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錢夫人眼眶蓄淚,雖然不舍又無可奈何:“阿宴……”她聲音哽咽:“你救認了吧, 你犯的是國法,姨母沒能力救你……”


    齊宴怔愣, 突然用力,將她推倒,嘶吼道:“你就是不想救,你眼裏隻有錢大有那個草包,說什麽把我當親子,虛偽!”他指著錢大有,質問:“今日,若是他被關在裏麵,你會不救嗎?”


    “齊宴,你夠了!”錢大有扶起他娘,惱怒的盯著他:“我們家憑什麽救你,憑你想弄死我們全家的情誼嗎?你又不是我娘肚子裏出來的,把你當親子,你算哪根蔥?”他們全家對齊宴已經夠好了,從小到大都供著他。


    好到他都吃醋,總懷疑齊宴才是他娘和爹的兒子。


    但無奈他和他爹長得太像了。


    齊宴被他激怒,嘲諷的笑起來:“你們果然說真話了,從頭到尾就隻是想沾我家的光,現在出事就來看我笑話是不是?不想救我就別來假惺惺!”


    錢夫人真是對這個外甥失望透了,她把食盒放在了地上道:“裏麵有些吃食,還有你最愛喝的酒,你且用些吧。”然後果斷的扭頭,“大有,我們走!”


    齊宴見她真的要走,又慌張起來,扒著牢門苦苦哀求,絲毫沒了往日貴公子的傲氣……


    錢大有生怕他娘心軟,用力拉住她往牢房外走。然而,直到出了監牢,錢夫人都沒轉身。


    牢房外,天光朗朗,萬裏無雲。


    錢夫人眯眼抬頭仰望碧空,歎了口氣:“大有,從前我總以為你表哥才華無雙,又上進又懂事。如今想來,是娘錯了……”


    她看向自己兒子,露出了真心實意的微笑:“你比他好!”


    這是他娘頭一次覺得他比齊宴好,錢大有激動得快哭了:“娘……”


    錢夫人笑容擴大,如同小時候那樣摸了摸他的頭:“我們回家吧!”


    胡縣令的死,邢知府追查了三日,一無所獲,對外隻稱他畏罪自殺,死前將馬家貪沒的金礦盡數追繳回來了,還把胡府所有的值錢的東西全上繳了。


    朝廷念他認錯態度良好,在職期間也算為民辦實事。孤兒寡母的特赦了死罪,令其離開原籍前往荒涼的蜀中居住。


    胡家落敗,同他們往來的親友同族避之而不及,被趕出家門的胡大公子胡辰卻出現了。他駕著一輛普通的青棚馬車,把胡寶珠和胡老太太接走了。


    趙凜帶著趙寶丫趕來送別時,馬車已經出了城。


    胡辰看見趙凜,拉停了馬車,拱手道:“趙秀才,可是有事?”


    趙凜遞給他一個盒子,道:“裏麵是之前你妹妹散出去的一部分金銀首飾,蜀中艱苦,夠你將她平安養大了!”


    胡辰眼眸閃了閃,堅定的把盒子推了回去:“不用,他掙的黑心錢我一分都不會要,我有手有腳,會贍養祖母,養大妹妹。”


    他想了想:“你把這些東西折成銀子分給馬家和錢家吧,就算他冤枉兩家的補償。若是他們不要,就分給需要的人。”


    趙凜詫異:胡縣令難得有個好兒子,雖然他不承認。


    “好吧。”他朝馬車裏麵看,“你妹妹呢,丫丫想和她說兩句話。”


    牽著他手的趙寶丫也探頭往馬車裏看,小小聲喊了句:“寶珠姐姐。”


    馬車裏沒動靜,趙寶丫又喊了兩聲,車簾子終於不耐煩的掀開,小女孩跨出兩步,站在高高的車轅上,逆著橘紅的晚霞看她。小臉如霜,出奇的憤怒:“別喊我,你是壞人,你阿爹也是壞人,你們把父親還給我!”她那天都看到了,是寶丫和她的阿爹把她的父親送進了牢房,寶丫和她玩隻是為了找父親的錯處,隻是想害她的父親。


    那是疼她、寵她的父親,就那麽死了。


    那日祖母捂住了她的眼睛,可她還是看見父親被抬出去的模樣。


    她討厭趙寶丫!


    晚風帶起胡寶珠珊瑚紅的裙擺,她臉浸潤著一片紅,眼睛瞪圓,小手捏緊。


    “對不起……”趙寶丫眼眶突然紅了,伸手把撕碎又重新縫合的那隻布老虎遞給她:“我把這個還給你吧。”


    那隻布老虎來回折騰,已經很醜很醜了。


    胡寶珠一把抓過它,然後狠狠朝地上一砸,朝胡辰喊:“大哥,快走,我不想見到她,我討厭她!”


    趙凜蹙眉,胡辰麵露尷尬,又不知道說什麽,隻得拱手駕馬而去。馬車的車輪子從布老虎身上碾過,剛縫合不久的肚子重新裂開。整個又髒又破,已經不能看了。


    一如初次撿到它時,它也那麽躺著髒汙的馬車輪子底下……


    馬車裏的胡寶珠寶珠膝蓋嗚嗚哭了起來,繼而嚎啕大哭……胡老夫人伸手拍拍她的顫抖肩,歎了口氣道:“祖母不是和說過了,不要討厭小寶丫,這都是你父親應得的。種什麽因,結什麽果……”


    胡寶珠也覺得父親不對,但她沒父親了……


    去路煙塵滾滾,馬車很快消失在晚霞青山間。趙凜抱起紅著眼睛的小寶丫,揉揉她腦袋,哄道:“別難過,你不是還有小星河和春生哥哥嗎?”


    趙寶丫揉揉眼睛,趴在他肩頭,聲音嗡嗡的:“我才不難過,是她父親想害阿爹和馬叔叔、錢叔叔,她父親不好。我一點也不難過……”她吸吸鼻子,“我又不是銀子,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歡……”


    小姑娘嘴裏說著一點不難過,可還是難過了。不怎麽說話,晚飯也沒吃多少,早早就去睡了,連趙星河都瞧出她不對勁。


    夜裏,躺在床上,隔壁傳來嗚嗚的哭聲。


    趙星河拿起傳聲筒小聲問:“寶丫妹妹,你在哭嗎?”


    趙寶丫捏著竹筒子徹底控製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嗚嗚嗚,又不是我求著她和我玩的,是她要我去她家的呀……她討厭我,我才討厭她呢……嗚嗚嗚……”


    何春生的聲音又從隔壁傳來:“寶丫別哭了,我們都很喜歡你,你和我們玩就好了。”


    趙星河:“我也討厭胡寶珠,我以後最討厭的人就是胡寶珠!”


    兩人人輪流安慰她,趙寶丫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兩隻小手還一邊抓著一個傳聲筒。何春生聽到沒了動靜,也不再說話,兀自去睡了。


    倒是趙星河不厭其煩的小聲問:“寶丫妹妹,你還在嗎?”


    “寶丫妹妹,你是不是睡著了?”


    “……”


    介於小寶丫情緒不好,趙凜向吳老秀才告了幾日假,帶她去城隍廟玩。趙星河是走哪跟哪,何春生倒是坐得住,待在家裏鑽研醫術。


    權玉真知道她不開心,特意做了個小葫蘆給她,在裏麵裝了些蜂蜜,樂嗬嗬的遞到她嘴邊。


    趙寶丫舉著小葫蘆貓著眼睛朝裏麵看,又嗅嗅,疑惑問:“師父,什麽呀?”


    權玉真:“你嚐嚐。”


    她小抿了一口,眼睛立刻彎了起來:“是蜂蜜,哪來的呀?”藍白貓聞到了甜香味,伸出爪子去夠。


    權玉真指了指大殿的房梁:“在上麵發現的,險些蟄了香客,為師連夜把它弄了下來,頭頂都蟄了幾個包。你瞧……?”他把腦袋湊過去給小寶丫看。


    小寶丫努力睜大眼往那腦袋上瞧:“好像腫了……”


    “師父,你擦藥了嗎?”


    權玉真把腦袋縮了回來:“全都是頭發,怎麽擦藥?”


    趙寶丫:“把頭發剃掉……”


    “那不行!”權玉真虎著臉:“師父是道士,不是和尚,剃頭發像什麽話!”


    小寶丫一想到師父光頭的樣子就樂了,笑得牙不見眼。趙凜鬆了口氣,還是權道長有辦法。


    一大一小正開心呢,城隍廟的門被人敲響。三人往門口看去,就看見一領官轎停在了正門口。轎簾子被掀開,常服束發的邢知府走了出來,撩開袍子往裏麵走。繞過青煙嫋嫋的香爐,走到正殿,給城隍爺上了三炷香。


    然後朝三人走來,撫須笑道:“你們倒是愜意。”


    他坐到空著的石凳子上,權玉真取來酒杯給他倒了一杯酒,問:“今日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邢知府:“齊宴判了秋後問斬,齊州判聽到消息跑了,上頭發了通緝令。我被調任回了京都,不日就要啟程,今日特意來辭行。”


    權玉真嗚了聲:“回京都好啊,你也該回去了。”


    邢知府笑了笑:“托你們的福。”


    “新來的長溪縣令姓陳,是我的學生,為人不錯,你們今後有事都可以找他。”


    之後,邢知府明顯有話單獨和權玉真說,趙凜很有眼色的帶著寶丫和星河去了何記酒樓。剛到何記沒多久,就被錢大有和馬承平相繼找上門。說是為了感謝他,請他去家裏吃飯。


    趙凜一時分身乏術,建議道:“要不,大家一起在何記吃個飯?”


    他都開口了,兩家自然不會拒絕,於是兩家商量好次日一起在何記包了最好的酒席宴請趙凜。趙凜把三個孩子都帶了去,順便還讓人去請了權玉真。權玉真不喜人多,推說忙沒去。


    錢家和馬家倒是因為一個案子熟悉了起來,觥籌交錯,錢誌業和馬員外已然稱兄道弟了。趙凜把送給胡辰的金銀首飾拿了出來,把他的意思傳達了一遍。兩家都不肯要,都道:“胡大公子都不要的東西,我們能要?”他們就不是缺這個錢的人。


    趙凜:“那行,這些東西我會拿到縣衙,讓陳縣令分給窮苦百姓。”


    馬員外喝了口酒,小聲問趙凜:“這新來的陳縣令你看到過沒?為人怎麽樣?”他真是被胡縣令嚇怕了。


    趙凜:“人不錯,他聽說你們兩家的遭遇,還特許承平兄和大有兄去縣學讀書。”他看向馬承平和錢大有,“你們兩個可要去?”他是知道錢大有會去的,馬承平就不知道會不會了。


    兩家人自然知道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這必然是趙凜給他們求來的機會。


    “去,怎麽不去!”錢大有高興還來不急呢。


    當初齊宴家說了那麽久都沒辦成,這會兒突然就成了,錢家夫妻都高興傻了,連連朝趙凜敬酒。


    馬家夫婦就有些糾結了,馬員外道:“小寶丫不是說承平讀書會有牢獄之災嗎?這能去讀?”


    馬承平自己也很糾結:一方麵他是真的不喜歡讀書,另一方麵,大牢裏走了一遭,他深刻的知道沒有權勢是不行的。


    於是咬咬牙道:“我去!”其他的他不想,考個秀才也是好的。


    馬家夫婦連忙看向趙寶丫,趙寶丫正和碗裏的獅子頭較勁呢,抬起小花貓臉,說:“承平叔叔不是進過牢房了嗎?”


    馬員外一想好像是哦,他們一家都進了監牢,正好應驗了他那個夢。幸好有趙凜這個貴人,他們家才能逢凶化吉,之後去讀書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兩家都是知道感恩的,當麵道謝後,又準備了很多小孩兒喜歡的東西送到了趙家。


    趙寶丫開心了,對那些新奇的玩具和吃食愛不釋手,反倒是趙凜開始煩不勝煩。他最近隻要出去,碰見的人都會問他《俠遊記·四》寫得怎麽樣了,什麽時候出話本?主角接下來會遇到什麽事?還有幾本續集……等等等,一係列的問題。


    走到書院也沒個清淨。


    唯一看不上他的要數顧山長了,中秋節那日,他帶著小寶丫和星河去顧山長那送節。顧山長看到他,第一句就是訓:“你倒是懂得變通的,不讓你出模擬考卷,你給我寫話本去了。早告訴過你,不要弄這些有的沒的,好好讀書就是。寫個話本還被胡縣令利用,弄得滿城風雨,若是以後有心人再拿這個做文章,對你不利如何是好?”


    趙凜摸摸鼻子,頓覺無趣,心想著:丫丫帶著星河去哪了,怎麽還沒回來?


    他現在就想走。


    趙寶丫帶著趙星河去看了顧夫人養的花草。花園芬芳,開盡了秋日的熱烈,花叢裏蹲著個人,烏發如墨,側臉長睫如振翅欲飛的蝴蝶。


    趙寶丫隻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兩年未見的聞孔雀。


    她噠噠的跑過去,低頭問:“姐姐,你在幹嘛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成女兒奴大佬早夭的閨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薑紅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薑紅酒並收藏穿成女兒奴大佬早夭的閨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