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管樓台,秋千院落,簾幕無重數。


    穿過月亮門,登上白玉階,匆匆跑來一名十五六歲的小侍女,輕羅小扇,頭挽雙鬟,一手拈著一封精致的信件,上插三根雞毛。


    侍女邊入室邊喊:


    "昭君姑娘,昭君姑娘,那個畫畫的毛博士又給你送來一封信!"


    妝奩鏡前,畫眉籠畔,昭君背身玉立,綽約婀娜。她聞聲轉過身來,明眸剪水,若顰若喜,輕輕嗔道:"哼,這個毛延壽。"


    伸手接過信來,一根根拔下雞毛,不經意地丟在地上。


    小侍女蹲下,一根根抬起,合成一束,口中問道:"他又給你寫了一首詩吧?毛博士真是多才多藝!"說著站起。


    "去,一邊玩去!"昭君揮袖,"小孩子懂得什麽!"


    小侍女做個鬼臉,返身跑出,一邊吹著手中的雞毛。


    昭君從信封裏取出一張精美的賀卡,一麵緩緩移步,走向花園,一麵輕聲吟誦: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沙揚娜拉!"


    昭君撅了撅嘴:"哼,沙揚娜拉,就好像他出過國似的!"此時已身在花園。


    "嘟嘟,嘟嘟。"bp機聲響起.昭君從胸口提出一掛項鏈,項鏈下端係著一個小巧的bp機,幾自搖晃,響著。


    昭君看了看,把bp機塞回胸口,回身入室,走到金獸香爐前,取下獸頭,原來這是一部電話機。


    "喂,是皇上辦公室嗎?哦,尹公公,您好,我王昭君哪。是您老呼我嗎?皇上要派人給我們畫像?算了吧,我早都不抱希望了。咱一不會溜須拍馬,二不會搔首弄姿,三不會跳貼麵舞,自打進了宮,皇上就沒拿正眼瞧過咱。皇上他老人家不了解情況,咱也不生氣。問題是下邊這些基層部門的混蛋們,一個比一個流氓,要不讓他們占點便宜,就楞壓製你一輩子。我個人埋沒了無所謂,可老這麽下去,誰還願意到宮裏來呀?還不如到匈奴國呀、羅馬國呀去呢,哪怕在那邊刷盤子打工,也比悶在這兒受氣強啊!尹公公,您見多識廣,又在斯巴達留過學,您就不能勸勸皇上,咱也搞一個反腐倡廉?"


    跳上一隻波斯貓來,昭君撫弄之。貓欲吃糕點,昭君批其嘴巴,貓慚而去。昭君繼續說:


    "既然是聖旨,那畫就畫吧。來給我畫像的是哪一位呀?毛延壽?"


    "毛延壽拜見昭君姑娘!"


    一英俊書生躬身施禮,小侍女在旁滿含敬仰,昭君端坐微笑靜觀,麵前置一幾案。


    毛延壽長眉細目,白麵朱唇,拘謹中掩飾著得意:"我獻給昭君姑娘的詩,都收到了吧?"


    昭君不語。小侍女搶道:"都收到了!"


    昭君白了她一眼,吩咐道:


    "別在這兒多嘴,去煮點咖啡來。"


    毛延壽道:"甭費事了,有杯可樂就行了。"笑著目送小侍女出去,再轉回頭來。


    "有什麽可樂的?"昭君問。


    "哦,可樂之事就在眼前,真是天賜良緣,讓小生能夠當麵為昭君姑娘畫像。雖然隻是遠遠地看見過姑娘幾次,但我敢斷定,大漢朝舉國上下,您是第一美人。我已經私下畫了幾張速寫,請昭君姑娘過目。"


    毛延壽從袖中掏出一卷速寫,呈上幾案。昭君翻看幾張,有回眸一笑者,有低眉含羞者,有彈奏琵琶者,姿色生動,不可方物。


    昭君略為開顏:"你這不是已經畫過了麽?已經可以交卷了。"


    "那怎麽行?小生今日要畫出姑娘的國色天香,要畫姑娘的全貌。皇上見了,定會封你為貴紀。"


    "那就多謝毛博士了。"


    "不過——姑娘你如何謝我呢?"毛延壽目露狡黠。


    "我入宮三年,沒得過任何賞賜,真是沒什麽值錢的寶物拿得出手,不知毛博士……"


    "我哪能索要姑娘的東西呢?萬一趕上運動,查出來,還不是盡拿我們這小人物開刀?我是說,我這畫一呈給皇上,姑娘定會成為最受寵幸的貴妃,那時在皇上耳邊美言幾句,可以說是一句頂一萬句呀!"


    "你是說……讓我……為你……"


    "對。昭君姑娘,我毛延壽跟您一樣,是懷才不遇呀!從小就刻苦學畫,廢寢忘食,我們學校裏的廁所都讓我畫滿啦!前年的人體美術大賽,要不是規定隻許畫上半身,我非得第一名不可。就憑我這才華,現在才混個中級職稱,這哪年才能爬到宰相啊?當然,這個宰相,稍大了點。我隻求姑娘封為貴妃後,給我弄個三閭大夫,八府巡按什麽的。"毛延壽伸出手指比畫著。


    "我給你弄個五馬分屍吧?"昭君調侃。


    毛延壽沒聽出譏諷:"姑娘的意思是答應了?好,那時您在官裏,我在朝上,咱倆裏外一棒尖兒,嘿嘿,這牡丹江一帶,可都是我們的啦!來,開畫!"


    架布揮筆,頃刻畫就。果然秀色可餐,呼之欲出。毛延壽呈請王昭君欣賞品鑒,昭君頷首欣然。


    毛延壽道:"姑娘滿意,我這就呈給皇上了,姑娘可別忘了咱們的合同。"


    "我一定盡力便是。"昭君勉強答應,不快。


    毛延壽挾畫走出月亮門,又返回白玉階前偷聽昭君與小侍女對話:


    "昭君姑娘,你當上了貴妃,讓毛博士當什麽官呀?"


    "哼,我讓他五馬分屍。想不到這個毛延壽,是個如此無恥下賤的小人。這樣的人當了大官,還有活著的好人嗎?這朝中上下,到處是結黨營私,欺上瞞下,連這麽個畫畫的也利用他那點權利千這種卑鄙之事,我王昭君的美貌,是靠他畫出來的嗎?我寧青一輩子見不到皇上,也不能跟這種人棒什麽尖兒。原來看他寫的詩,還以為挺純情的,竟然也是一肚子爛下水。有朝一日見了皇上,非好好揭發揭發這些敗類不可。"


    毛延壽驚恐。自語:"我讓你揭發!"


    朝堂之上,天子端坐,畫工們依次呈上所畫宮人之像,各具風采。有宦官一旁唱名。


    毛延壽呈上王昭君像,畫像上加了幾道皺紋,添了幾顆黑斑。皇上鎖眉不悅,問道:


    "聽說這個王昭君姿色還不錯嘛,怎麽竟然如此不堪?"


    毛延壽答:"奴才的畫像,一向依照現實主義原則,以尊重生活的本來麵目為上。其餘的事情,奴才不知。"


    "嘟嘟,嘟嘟。"bp機響。


    皇上低頭一看,說:"哦,這個尋呼台辦得不錯嘛,現在連匈奴國的熱線也能聯係上了。"


    皇上抄起禦案上的無線電話:


    "喂,我就是漢朝掌櫃的,你哪一位啊?是呼韓邪單於呀,我說,你饞魚也沒有用,你們那兒都是沙漠,沒水哪來的魚呀?這麽著吧,你給我弄500條獵狗,我要搞個愛犬樂園。然後我給你運去點生猛海鮮,按批發價,怎麽樣?不過,我個人的回扣可得另算,我管這麽大一漢朝我容易嗎我?上次你求親的那事啊?我這不正給你選人哪嗎?放心,肯定都比你老婆漂亮。你要不滿意,咱保退保換,還可以免費上門維修。好,,為了兩國的友誼,為了民族團結,我認你這個幹女婿了,下月來領人吧。"


    放下電話,皇上說:"匈奴來要姑娘,今天選完貴妃後,再淘汰出最後一百名,問問她們誰願意嫁給匈奴,一共十來個名額。剩下的,分給三品以上官員作小保姆。"


    毛延壽卑瑣地一笑。


    昭君房內。


    小侍女恨恨地撕碎一張通知:


    "太不公平了!不但沒選上貴妃,還給淘汰了。皇上-定是個瞎子,他不會親眼來看看昭君姑娘有多麽美麗嗎!"


    昭君站在窗前,凝望遠方。


    一排大雁勇敢地向北方奮飛。


    小侍女繼續發泄:


    "還說什麽有出國名額,誰願意去匈奴那破地方啊?又幹又冷、沒吃沒喝的,整個一第三世界!還不如去柬埔寨、索馬裏呢。奇怪,毛博士不是說,他的畫一呈上去,皇上準得封你為貴妃嗎?"


    昭君一絲苦笑,輕聲道:"沙揚娜拉。"


    小侍女:"姑娘你別太難過了,當小保姆就小保姆吧,說不定主人老爺看上了你,當個一品誥命夫人,也不比當貴妃差,是吧!"


    昭君搖了搖頭,平靜地說:


    "去,通知皇上辦公室,我嫁匈奴。"


    皇上在禦花園打台球,弄臣們聲聲喝彩。


    bp機響。皇上從球案下摸出電話,說:"剛玩一會兒就呼,當個皇上真不自由。"另一隻手將球杆插入龍袍內搔癢。


    "什麽?王昭君報名要嫁給匈奴?好,正愁沒人愛去呢,這有人自願,也就省得指名攤派了。好好給她倒扯倒扯,多賞她幾身像樣的時裝。把這幾年給她打的白條也一塊都兌現了,免得她到外邊胡說八道。明天各大報紙要發頭條新聞,題目叫這個這個……《為民族團結做奉獻,到邊遠地區寫青春!》副標題是這個這個……《千裏走單騎,王昭君出塞會匈奴!》下月初一,呼韓邪單於就來迎親,咱們好好準備一場晚會,讓那些匈奴傻冒見識見識咱們的國粹!"邊說邊一杆擊出,球花四綻,幻成迎親大典。


    朝堂上火樹銀花,皇上舉杯與呼韓邪單於共飲。一組飛天舞蹈過後,呼韓邪單於說:


    "大漢朝的藝術的確是精彩,精彩!直看得小婿眼花繚亂,再看下去,恐怕吃不消了,是不是就請昭君姑娘一展芳容吧。"


    皇上大笑:"哈哈,著急了,是不是?好,就請昭君姑娘參見呼韓邪單於!"


    一連聲傳喚:"請昭君姑娘!請昭君姑娘!"


    前呼後擁,花團錦簇,王昭君雍容華貴,上堂拜見:"參見陛下!"


    皇上和呼韓邪單於同時看得呆了,滿堂官員亦膛日結舌。


    呼韓邪大喜過望,起身向皇上施禮道:


    "昭君姑娘真是天仙下凡,大漢朝賜我以如此美人,足見誠意。我匈奴感激不盡,今後決不侵犯大漢朝一寸土地!"


    皇上咬著下唇,驚喜,後悔,怨憤,貪戀。不得已說道:


    "王昭君乃我漢朝舉國第一美人,為兩國和睦,甘願遠嫁貴國,望貴國待她……就如待寡人一樣!"


    皇上轉頭對王昭君說:


    "王昭君,你的心思,寡人此刻已然盡知。你在宮中受了幾年委屈,到匈奴之後,雖享榮華富貴,但不要忘了你是漢朝人。你想要什麽珍寶,盡管開口,寡人盡數滿足你的要求。"


    昭君說:"我隻想,要一幅畫像。"


    皇上說:"寡人明白你的心意。傳旨,命一百名畫工上殿,同時為昭君畫像。"


    王昭君:"謝陛下聖恩。"


    呼韓邪單於:"久聞昭君姑娘色藝雙絕,能否今日一展歌喉啊?"


    音樂聲起,王昭君手持琵琶,玉指翻飛,妙聲歌唱: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麽流浪?


    流浪遠方,流浪……"


    妙歌聲中,滿座陶醉。妙歌聲中,百名畫工各顯其能。毛延壽也伏在一個角落裏,忽有兩名武士上前,將他拉出殿外。


    歌聲反複而激越,直上藍天。


    高天下,出塞隊伍選題婉轉。


    歌聲中,毛延壽被綁上殿來,皇上將他所畫昭君之像擲向其臉。


    毛延壽被綁赴刑場,胸前掛一大牌,上寫:"反革命侵害名譽犯"。刀揮頭落。


    歌聲中,皇上伏案做反思狀。忽起,揮筆寫下:"反腐倡廉"。四壁掛滿王昭君畫像。


    王昭君與呼韓邪並行於馬上。呼韓邪與之說笑。昭君掏出一張賀卡,扔到路邊。呼韓邪回馬,彎身拾起,追上昭君,讀道: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沙揚娜拉。"


    二人相視而笑。


    昭君回首望著漢家宮闕,輕聲道:"沙揚娜拉。"


    歌聲從畫外起:


    "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出塞隊伍與昭君畫像疊映,長空大雁翱翔,漸遠漸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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