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韓兩載,“走遍了南北西東,也到過了許多名城,靜靜地想一想”,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還是大學。迄今為止,我已經去過了韓國的大約40所大學。它們是:


    漢城20多所:梨花女子大學,誠信女子大學,淑明女子大學,漢城女子大學,國立漢城大學,市立漢城大學,延世大學,高麗大學,韓國外國語大學,中央大學,東國大學,建國大學,檀國大學,成均館大學,聖公會大學,韓國放送通信大學,慶熙大學,弘益大學,西江大學……


    釜山的新羅大學,仁濟大學,韓國海洋大學。


    大田的忠南大學,又鬆大學。


    大邱的嶺南大學,慶北大學,慶山大學。


    天安的天安外國語大學,檀國大學分校。


    還有仁川的加圖立大學,光州的朝鮮大學,江陵的江陵大學,安城的中央大學分校,安養的聖潔大學,抱川的大真大學,益山的圓光大學,唐津的新星大學,濟洲島的漢拿大學等。


    下麵把這大約40所大學分成幾類略加介紹。


    我所任教的是梨花女子大學,這是韓國人數最多的大學,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女子大學,擁有2萬左右女生。它不僅在韓國的女子大學中獨占鼇頭,在韓國全部大學的排名中,也是穩居前十名,據說曾經名列第四,僅次於漢大、延大、高大這三駕馬車。現在雖有很多大學不服之,但排在七八名,還是沒什麽問題的。詳情可以參看我即將問世的《身在女兒國》一文。除了梨大外,韓國還有許多女子大學。上麵提到的另外幾所女大,我都有朋友在那裏任教。其中誠信女大跟淑明女大競爭二姐的位置。我一次去誠信女大時,那裏的教授正在抗議校長。他們把校長的辦公用具都給搬出來,在辦公樓外麵搭了帳篷,吃住在裏麵,日夜示威。我打聽為什麽抗議,朋友告訴我說,這位校長是淑明女大的校長的妹妹。教授們認為,憑什麽姐姐當淑明的校長,而派妹妹來當誠信的校長,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一定要鬥爭,決不當尤三姐。


    按照學校的聲譽來排名的話,國立漢城大學的老大地位是舉國公認的。但是漢大在亞洲的排名並不突出,有的說排在40多名,有的說排在80多名。漢大原來在市中心的大學路一帶,一直是韓國的學術中心和學生運動中心。70年代中期,樸正熙政權為了消解學生運動的威力,故意把漢大遷到漢城最南郊的冠嶽山麓。那裏至今也不怎麽熱鬧繁華,但一進校園就感覺到氣象不凡,有一種王者的平靜和舒緩。而大學路雖然缺少了漢大,卻依然充滿先鋒文化氣息,到處是咖啡館、畫廊和小劇場,街頭公園經常有露天演出和美術活動,洋溢著濃鬱的學院氣息和蓬勃的青春激情。我在那一帶會見過一些韓國最優秀的學者和藝術家,隻是去過很多次仍然迷路。


    中國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漢大以下,誰是二哥呢?延世大學與高麗大學互不服氣。於是兩校每年舉辦一度文化體育大競賽,實際上等於一個盛大的大學節。隻是延世大學叫做延高戰,高麗大學叫做高延戰。由於延世大學是我們梨花女大的鄰居,相隔隻有一條馬路,仿佛是一個大學專門劃出一塊女子校區。來往密切,兩校無猜,所以梨大的立場一般站在延大一邊,我也多數情況下叫延高戰。可是今年的延高戰的決戰,是高大的朋友請我去看的。在奧林匹克主運動場幾萬人天崩地裂的呐喊聲中,我坐在高麗大學的隊伍裏。所以我隻好叫高延戰。可惜高麗大學竟然輸了。當然勝負並不重要,兩校的競爭主要在於加強彼此的交流和自身的凝聚力。當我回到梨大轉述說周末去看了高延戰時,學生立刻給我糾正,是延高戰。我連忙承認錯誤。我知道,梨大許多學生的男朋友是延大的。我曾經問過學生喜歡延大還是高大。她們說高大的男生比較粗魯,不如延大的溫柔。其實我看還是近水樓台的緣故。如果梨大跟高大是鄰居,那學生可能就會說高大的男生有男子漢氣質了。高大建立於1905年,有抗日愛國傳統,以民族主義為校魂,號稱“民族高大”,校徽是一頭斑斕猛虎。以前的學生中多數是寒門子弟,能吃苦,講義氣,喜歡喝便宜的傳統濁酒,在學生運動中敢於衝鋒陷陣。他們在2000年的一次遊行示威中,巨大的橫幅上寫著“造反有理”。不過近年來韓國大學的生源普遍趨向富家子弟,高大的這些特點已經不大明顯了。我這次觀看高延戰,就覺得高大的學生反而不如延大的勇猛。倒是我認識的高大的幾位朋友,的確是很講義氣的。


    延大建立於1885年,比梨大早一年。跟梨大一樣,也是個基督教大學。所以西化氣息比較重,號稱“民主延大”,校徽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雄鷹。校訓是“自由”、“真理”。學生多來自中階級,喜歡喝啤酒,具有自由氣質,但我看團隊精神也非常強。寬敞的主路旁邊有一座雄鷹雕像高聳入雲。朋友告訴我一個笑話,上麵那隻雄鷹每天俯視著下麵來往的學生,它如果看到有一個處女,就會馬上展翅飛去。可是多少年過去了,雄鷹還屹立在那裏,永遠展著翅,但就是飛不去。我聽了馬上想,這似乎是魯迅筆下的烏鴉。延大中文專業的研究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思維敏銳,視野開闊,雖然號稱西化,其實一樣地憂國憂民。我積極鼓勵一個梨大的本科畢業生去延大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生。我覺得延大的中文專業是生氣勃勃的。2000年夏天,我陪小說家餘華去與延大學生座談,學生們對餘華作品的解析、對魯迅和東亞問題的理解,都給餘華帶來了很大壓力。我有一次在延大講座後與一群教授學生一起去爬北漢山,在與他們的真誠交流中加深了我對韓國學界的了解和好感。


    我所在的梨大位於漢城的西大門區。這一帶共有四所大學:梨大、延大、弘益大學和西江大學。而驕傲的延大人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們認為隻有一所大學,即延世大學。其他三校都算不得大學:梨大是女子化妝學院,弘益大學是美術學院,西江大學則是高中四年級。當然這是一種清高的玩笑,三校並不買賬。有一條火車道穿過延大和梨大門前,在延大那邊是從高空的天橋上穿過,到梨大這邊是從深穀的橋洞中穿過。所以梨大人得意地說:哼,從他們頭上過去的火車,隻能從我們腳下過去。不過梨大人有個迷信,即當火車從腳下過去的時候,趕緊許個願,就會實現。我在那裏許了好幾回願,一個也沒影。大概是管女不管男吧。或者隻能實現這樣的願:讓我找個延大的男朋友!我聽過西江大學的教授的發言,也讀過他們的文章,水平並不低於其他大學。至於弘益大學,美術專業是其王牌,不免掩蓋了其他專業的光輝。地鐵有弘益大學這一站,我專門去參觀了一次。門前的小公園裏正好有個小型美展,主題是同性戀,用女性的視角畫出的男性肉體,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溫柔,很有深度。校園裏也彌漫著美術氣氛,到處是雕塑、畫布,學生的服飾也頗有個性,比起梨大和延大的中產階級追求來,更像學生一些。弘大門前的畢加索街,鱗次櫛比著充滿異國情調和藝術氣息的咖啡館、俱樂部,它與梨大旁邊的新村,加上大學路,號稱漢城的三大青年街。


    漢城有三所大學的名字都帶有“國”字,即東國大學、建國大學、檀國大學,合稱“三國大學”。我搞不清他們的排名,反正隻要在漢城,即使不太有名的大學,對學生的吸引力也超過外地的有名大學。東國大學是佛教大學,我認識的幾位教授,學問和待人都還蠻不錯的,隻有一個助教由於辦事太不負責任,使我不愉快過。東國大學的櫻花很出色,每年暮春三月,慕名前往者絡繹於途。建國大學那裏,我參加過一個大型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漢江附近。校園的風景,既有新千年館那樣的宏偉建築,也有傳統的小橋流水,印象頗佳。檀國大學,我去講演過兩次,跟一些教授學生都建立了親切的友誼。特別是黃炫國教授,他在台灣住過11年,對中國文化爛熟於心。能做一手地道的中國菜,喝茶很有品位,對學生好像老大哥,在韓國教授中十分難得。我與他在台灣文學方麵也很談得來。


    成均館大學雖然不大,卻是韓國曆史最古老的大學,因為它的校史是從朝鮮時代的國子監開始算的。這樣,1398年是其創始年,到1998年,建了一座600周年紀念館,在韓國傲視群雄。我說北京大學要是也這樣算,那至少已經有兩千年的曆史了。成均館大學重視傳統文化,校園裏保留著文廟,每年都隆重舉行祭奠。大成殿和明倫堂的木頭都開裂了,看來需要維修了。明倫堂前有兩棵400多年的銀杏,用許多綠漆鐵柱支撐著,這是我在韓國看到的最古老的樹。韓國凡是有木頭的地方,差不多都被日本人燒光了。你到大部分旅遊勝地,都會看到“燒毀於壬辰倭亂”的字樣,日本人被韓國人永遠地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另外朝鮮戰爭期間也燒毀不少,所以現在韓國雖然綠化很好,但二三十年的樹就算是老樹了。這裏居然有400多年的樹,雖然龍鍾,卻依然參天茂盛。我叔叔孔憲科有兩句吟孔府古木的詩:“兩度繞天匝地火,劫餘未改舊時姿。”用於此處也很恰切。我說這全是我家祖宗的功勞。因為日本人也拜孔子,殺到了文廟,或許暫時就不撒野了吧。另外,成均館大學的博物館藏品也比較豐富。2001年中國大使館組織的在韓學者和學生國慶聯歡會,就舉辦在成均館大學的600周年紀念館。我們還到露天舞台去看成大學生表演的“四物”演奏和跆拳道。韓國是東亞地區最重視儒教傳統的,所以成均館大學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韓國外國語大學緊鄰著慶熙大學。這是韓國的外語最高學府,其中文專業號稱不遜於國立漢城大學。我多次去過外大,或者開會,或者訪友。外大是韓國所有大學中對中國學者待遇最好的大學,與對待其他國家地區的學者沒有等級差別,所以頗得中國學者的好感。這大概是外事工作比較多而獲得的經驗和素養所造成的。那裏的樸宰雨教授是韓國的中國現代文學學會的會長,他學問很好,待人熱情,有實際的組織工作能力。他以前是民主運動的風雲人物,現在做學問也善於理論聯係實際。當我有一篇涉及韓國國民性的文章受到許多韓國人圍攻時,樸宰雨教授說,這可以幫助我們認識韓國的國民性嘛。他當過外大的弘報課長,即宣傳部長。一次到大邱開會,他與我住在一屋。夜裏很晚才睡,次日一早,他又趕飛機去參加別的會。韓國的著名教授都是特別忙的。


    不過外大的校園真讓人不敢恭維,小得可憐。幸而外大背後的慶熙大學讓外大借光不少,一些高中生看到外大的風景畫片就報考了外大。來了才知道,那山上的漂亮的大樓都是後麵的慶熙大學的。慶熙大學以韓醫專業著名。韓國的“韓醫”經我仔細觀察,就是中醫,從望聞問切,到針灸按摩,從丸散膏丹,到煎湯熬藥,從本草綱目,到瀕湖脈案,從陰陽太極,到五行生克,沒有什麽特殊的。如果非要說與中醫有什麽區別,那就是山東大夫跟河北大夫的區別。慶熙大學的醫學博士畢業,就等於是大富豪專業畢業了。據說要嫁給一個醫學博士,女方必須送給男方三把鑰匙:一套豪宅的鑰匙,一部名車的鑰匙,一個銀行保險箱的鑰匙。因為這些“婚姻投資”男方很快就會賺回來的。我認識一位韓醫的夫人,在大學裏當老師,她說她一個月的工資,她丈夫一天就賺到了。慶熙大學的風景很美,外大的人也常去慶熙大散步。北京大學韓國語專業的幾個學生,被派到慶熙大學交流。我跟他們聚會過。以前慶熙大學的短訓班也來過北大中文係,我帶他們去過西安洛陽等地,不過那次也是他們的助教態度不遜,到處挑禮,不懂裝懂,頗有幾分不愉快。韓國大學的助教,都由研究生兼任,多數沒有工作經驗,往往看人下菜碟,既不懂“外事無小事”,又不敢無為而治,結果經常惹是生非,引發矛盾。助教的素質,嚴重影響著整個大學的形象。


    聖公會大學當然是教會大學。這所大學雖小,卻會聚了很多韓國的革命鬥士。白元淡教授請我去講演時,特意請我參觀了他們的民主運動展覽室。那裏收藏了大量的文稿和實物,我看後十分感動,從心底吟出一句:“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


    韓國放送通信大學,並不是中國的廣播電視大學,而是相當於中國的函授大學。可以說是韓國的“中央電大”。這是我去那裏開了一次會才知道的。韓國沒有專門的電視大學、電影學院。這類藝術人才都直接從綜合大學裏選拔。所以韓國的影視界學院氣不夠,專業基礎不厚。不過韓民族幾乎人人能歌善舞,從來不怵鏡頭,具有天生的表演欲,所以也自有其隨意的優點。另外“放送”一詞包括了廣播和電視,這是少有的比中文詞匯還要精煉的例子,我給學生舉這個例子,來證明漢字不是中國的私產,漢字裏凝聚著東亞人民共同的智慧,所以我們都應該學好漢字。


    中央大學的名字很唬人,其實跟韓國的“中央”,沒什麽關係。人家就願意叫“中央”這個名,就好像一部小說裏地主孩子的乳名非要叫“皇上”一樣。韓國朋友帶我去中央大學參加一個全國性的反對全球化、反對新自由主義的盛大集會。我當時對這事並沒有明確的立場,因為我覺得全球化也並不可怕。但是在會場上看到群情激憤的工農大眾,看到他們演出的革命節目,我被“火熱的生活”感染了。隻有在資本主義的真實境況裏,你才會明白社會主義的正義性,才會明白社會主義恰恰是保護千百萬民眾的人權的。


    我還去過中央大學的分校。韓國不少大學都在小城市裏另設分校。中央大的分校在安城,韓國著名的生產方便麵的地方。我的北大同事黃卉在那裏任教。我們幾個在漢城的朋友一起去那裏玩。每次到漢城以外的大學,我都心想,大學就應該建在這樣的地方。山清水秀,沃野平疇,狗吠教室外,雞鳴講台旁。我們走在仿佛無邊的校園裏,半天也遇不見一個人。在一個廣場的地麵上,畫著許多揭露美軍屠殺韓國人民的宣傳畫。我們又去挖野菜,一邊挖一邊背誦詩經裏的“采采罘苡”。挖到一根又像人參又像蘿卜的東西,回去後請教門衛。門衛說,這個你們沒什麽用,就留下了。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打了一夜撲克。四周安靜得仿佛千裏之內都能聽見撲克落在毯子上的聲音。難忘的安城之夜。


    漢城以外的大學,大多都是因開會或講座而去的,匆匆看上一圈,印象不是很深刻。總的印象是,麵積大,氣派大,房子漂亮,設備先進。光州的朝鮮大學,大田的忠南大學,都是如此。凡是看到一群與眾不同的漂亮建築,十有八九是大學。這些大學多數是80年代經濟發達以後大興土木的,設計很講究,務求變化,選址也都不錯,幾乎都在風水寶地,抬眼星垂平野闊,推窗月湧大江流。從空間上給人以“大”學之感。看了韓國的大學,就會認識到這是一個高度重視教育的國家。在許多大學的走廊上,看到一排排的電腦,學生在那裏隨便用,電腦比學生還多。我想起我自己在北京大學讀書時,連椅子都沒有學生多,學生經常為了爭座位而打架,我也打過那樣的架。北大是靠著“為椅子而打架”的苦學精神來推動祖國前進的腳步的。這固然是很寶貴的,但是如果硬件也好一點,多一些椅子,多一些電腦,多一些大樓,不是會更好麽?當然這也難說。據說北大最好時在亞洲排名第七,倘若真的到了電腦比學生還多的那天,但願不要排到第七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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